留著三分魂魄尚在似夢非夢之間徘徊,云想衣恍惚地聽見了殷九淵的嘆息,長長的一聲,隱隱約約地被馬蹄踏碎了,只在若有若無中散去。
西窗日曉,夜隱了,夢寒依舊。
空氣中滲入了熏香的味道,又甜又暖,象是從玫瑰花蜜中抽出了一段絲絮,一縷一縷地把人纏上。
修長而結實的手指撫上云想衣的眉頭,帶著柔軟的溫度,宛如一只悠哉的小蟲子,慢吞吞地爬過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唇。挑弄著,有時重了,就似那蟲子咬了一口,咬得癢癢的。身體里的炎熱慢慢地又上來了,燒得他快要干枯成灰了,云想衣扭動著,發出了微弱而破碎的呻吟。
那個人極輕地一聲笑,冰冰地,甩手,任憑云想衣軟綿綿地跌到了地上。
象一件物品一樣被人抬起,然后,一雙手伸了過來,解開了他的衣服。與適才截然不同的感覺,冰冷而滑膩,象青蛙的皮膚,貼著身游過。夢魘般的恐懼從記憶深處涌了上來,云想衣急促地喘息著,掙扎地從夢里出來,瞇開了眼。華麗的燈光立時刺痛了他的眼睛。
銅鶴銜著夜光明珠,分立在蓮花池的六瓣尖上,珠光流溢,映得池中碧波若繁銀。鎦金的蛟龍從柱上盤旋而下,昂首吐出澄澈清流,注入蓮花池中,水漫了,濕漉漉地沾上低垂的錦紗。
浴室內燃著檀木香屑,裊裊的煙霧后面,高貴的少年倨傲地斜坐在交椅上,煙也迷離,霧也迷離,看不見他眸中的底色。
四位內侍模樣的人按住了云想衣,正在為他寬衣解帶,云想衣掙了掙,反被按得更緊。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輕狂稚子,偏生如此無賴!
“啪!”話音未落,臉上便被內侍重重地摔了一掌,刺刺地疼。云想衣惱怒地睜大了眼睛。
“大膽庶民,怎敢對殿下無禮!”內侍的聲音又尖又細,象是被人捏住了脖子,擰著腔調,白凈的臉上卻看不見一點表情。
景非焰拂了拂衣袖,高雅地立起,踱了過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云想衣,冷漠的殘酷從那一點淡淡的溫柔后面透了出來:“我不過是叫人替你洗一下身子,你不領情便也罷了,平白無故地生什么氣呢?他們都是從宮里出來的,侍侯過椒房嬪妃,做事周到得很,斷不會怠慢你的!
云想衣的嘴唇動了動,模模糊糊地吐出了幾個字,卻被他自己咽回去了。
“你在叫誰?”景非焰翹起了嘴角,露出了無辜的表情,“殷九淵嗎?忘了告訴你了,他今兒一早便領兵出征去了,臨行前,把你托付予我。你既到了我的府里,自會有人教你行事的規矩,你只要好好聽話就是了。”
內侍木無表情地脫光了云想衣的衣物。雪做的肌膚從帛緞里層一點一點地透了出來,潔白的胸膛、勻稱的腰肢、修長的雙腿,浸在水中,雪溶了,欲滴。透明的水滲到了黑色的眸子里,流轉間,寒光瀲滟,深得不見底。
“真漂亮。”景非焰喃喃地嘆了一聲,帶著惋惜的神色,憐憫地瞥了瞥云想衣,“這么漂亮的東西被人弄臟了,實在是可惜得很,我一定會讓他們把你洗干凈的!
鋒利的刀子在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下,舊時的傷痕裂開了,血淋淋地痛。云想衣蒼白的臉龐上閃過一道扭曲的陰影,象青蛇一般,妖妖嬈嬈地笑了笑。
身體如同珍貴的瓷器,被擺弄、翻轉著,謹慎卻是無情的舉動。綢巾抹著香料,在細膩的肌膚上揉搓,泛起濃密的白色泡沫,又被水沖去了。砧板上的魚,被人用刀刮著鱗片,慢慢地剔干凈。
水的聲音,珠裂玉碎,一聲聲得敲打著云想衣的耳膜。
“殿下!彪鼥V的意識中,聽見內侍喚了一聲。
景非焰的眼睛看了過來,眸子里有火的影子,狂烈地燃燒著,亦有冰的痕跡,陰森地凝固著,火舞冰封,看不懂是哪一般心緒。他略略一頷首。
云想衣的雙腿被大大地打開,向上折起,股間的私處在明麗的燈光燭影下一覽無余。
景非焰英挺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這里最臟,仔細點,千萬要洗干凈了!
足踝被人牢牢地抓住,保持著屈辱的姿勢。裹著綢巾的手指探到了身下密閉的入口處,強硬地扯開狹小的花蕾。冰冷的流水灌了進來,手指順著水流慢慢地深入,在內部嫻熟地摸索著。
景非焰在那廂負手而立,三分狂傲、七分矜持,只是那不經意間的一挑眉、一昂首,雍容高華的意態刻到骨子里,皆是天生。
云想衣分不清身體究竟是寒冷還是炙熱,那脆弱的內部象火在燒,辣辣地痛得刺人,而胸口卻是一片冰涼,沒有心跳。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那蒼白的唇下竟也滲出了血,竟也是緋紅,一絲絲,未到腮邊便已干涸了。
薄薄的冰在景非焰的眼睛里有了些許融化,他俯下身子,纜起云想衣的頸項,很輕很輕地嘆息,舔著那一點點血的痕跡,慢慢地吻上云想衣的嘴唇。
絲緞揉著牛乳,那般細膩的觸覺,軟軟地流到了景非焰的唇上。手中的人微微顫抖,似是疼極了,出不了聲,只是喘著。景非焰那一時忘了情,嘗試著將舌尖卷入云想衣的口中。雪的味道,淡淡地香,淡淡地冷。剎那的失神中,一陣劇烈的疼痛透過景非焰的舌尖傳開,徹骨。
云想衣象是一只受了傷的小獸,使勁地嘶咬著,幾乎是惡狠狠地,也幾乎是軟弱的。模糊地有種快要破裂的嗚咽,而他的眼中分明沒有淚。
景非焰自是大怒,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掌重重地甩了過去。
云想衣跌回了水中,長發如絲,憑空有漣漪三千,帶著深黑的暗色,隨波拂散。
景非焰抿緊了唇,口中血的味道濃了,生澀得很。
東苑那株白海棠開了,侍姬一時心喜,折下一枝,插在雨過天青的骨瓷瓶中。海棠最艷,偏又是清冷的白色,在寂寞的底子下面挑染出一抹濃得化不開的魅惑,就如同……那個人一般。
那真是個很漂亮的人呢,只可惜了,卻是男兒身。侍姬也不敢大聲,私下里,帶著曖昧的神情掩嘴吃吃一笑。
從宮里傳來的太醫進進出出,時而皺眉、時而展顏。小僮在廊外支起了紅泥小爐,用溫火煨著六味芷草,朝來暮去之間,東苑里總是彌漫著藥的味道,空氣熏得微微地苦了,讓蝴蝶忘記了白海棠的花香。
七皇子似是漠然置之,未曾露面,只有府里的趙總管一日里過來一趟,向太醫詢問那個人的病勢,也是冷冷的,沒什么表情。
如是半月余,被折下的白海棠早早地枯萎了,那個人卻漸漸地有了起色,空氣里苦澀的味道也散開了。
太醫回宮去了,趙總管也不再來,東苑又是清幽。
日里,侍姬閑來無事,支著腮坐在簾邊聽那人撫琴。
纖白的手指滑過琴弦,緊一下,慢一下,幽幽地,帶著幾分慵懶的意思。
音色如水,在弦間流落春意綿綿,恍然時花開、香濃,回風拂萼,微微顫、微微搖。燕子歸,婉轉輕唱,呢喃絮語,聲聲嬌怯。
侍姬聽得心思怔然,渾不覺有人進得房中,待聞得一聲冷哼,猛驚省,回首見是七皇子,慌得失措,跪下行禮,而后撩著裙裾忙又退出了。
琴聲未停,只是慢了,淺淺地,乳鶯初啼,撩得人癢。案上的檀香飄開,有一縷極細的白煙繞過那人的青絲,裊裊然。
景非焰沉著臉,立了片刻,仍不見云想衣理會他,耐不住了,走近云想衣,俯下身,從背后環住云想衣的腰肢,將臉靠在他的耳鬢處磨蹭著。
琴聲稍亂。
景非焰的雙手抱得更緊了些,頭一歪,在云想衣的脖子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唔!痹葡胍碌纳碜右欢,琴聲終歇,回眸,似嗔非嗔地瞥了景非焰一眼:“如此春色宜人,正合一爐香、一曲琴,你無高山流水之意便也罷了,何苦擾人雅興,真真俗不可耐。”
景非焰的臉色青了又白,忍不住皺起眉頭:“為何不理我?”先是氣惱的、嚴厲的聲調,后一句,卻帶了點委屈的味道,絮絮的,象是在抱怨,“為何不理我?我為你請了太醫盡心盡力地伺候著,每天都差人來探視你,你既好了,為何不到我那里去請安?我一直等著你呢。”
云想衣冷冷一笑,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溫柔:“殿下未曾吩咐過,我這低賤之人哪敢擅主。侯門深第,規矩甚嚴,我自當安分才是,何必巴巴地跑到殿下面前去討沒趣?”
景非焰的眉頭皺得更深,猛然將云想衣按倒在地,壓在他的身上,倨傲的神色浮上眉宇間:“我已經給足你面子了,不許你再生氣。說起來不就是那件小事嗎,你既已是我的人了,我自然不會讓別人的污痕留在你的身上!辟N上去,伸出舌頭舔了舔云想衣的嘴唇,“我喜歡干凈的東西。”
云想衣的嘴唇還是那么蒼白,帶著淡淡的粉、淡淡的灰,象是褪了色的胭脂。沒有言語,只有那水一樣的眼波款款地掠過,秋波寒徹,雪做的柔情,卻是繞指纏綿。
那一時間忘了尊貴、忘了矜持,有點慌亂地,景非焰擁著云想衣,吻他,細細碎碎的,吻在唇邊。云想衣微微地嘆息,讓景非焰想起了窗外那只呢噥的燕子。
“為什么要算計殷九淵呢,把他打發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你于心何忍?”便連責問的聲音也是軟的。
景非焰的身子卻僵住了,抬起頭來,眼睛里有了怒火:“你就那么關心他?”
云想衣只是淡漠地:“沒什么,隨便說說。”
景非焰不悅地瞪著云想衣:“我何嘗算計他?父皇本就打算入秋后讓兵部的人征討封氏,是我向父皇求情,從兵部調了驃騎營的十萬人馬到九淵的麾下,由他主帥。九淵驍勇善戰、深諳用兵之道,此戰若是勝了,又是大功一件,父皇一定會更加器重他的。這樣的好機會,別人都求不得呢!
云想衣的手指撫摸著景非焰的鼻尖,象是在挑逗著他,慢悠悠地道:“兵部本是大皇子的勢力,你分明是趁機排除異己。殷九淵若是敗了,可以說驃騎營不力,若是勝了,兵權落在他的手上,得益之人又是殿下您。而且,借皇上之手,將殷九淵遣走,奪他所愛,枉他與你肝膽相交,到時候他回來你又拿什么交代呢?”
鼻尖癢癢的,景非焰也不知是惱是甜,咬住云想衣的手指,含含糊糊地道:“他不會這么快回來的,封氏也不是易與之輩,這一戰,沒有兩三年是不會結束的。等到那時候,說不準他已經忘記你了!
云想衣輕蔑地勾了勾唇:“他絕對不會忘了我!
“閉嘴!”景非焰撲上去,使勁地抓住云想衣,在他的頸項上狂亂地吻著,粗粗地喘氣,“不要再提起他。我討厭他,討厭他!”頓了一頓,聲音低了下去,流露出少年稚氣未脫的不甘:“明明……我和他是同時看見你的,為什么你會選了他呢?”
深邃而冰冷的光澤,象水晶做成的箭,尖利地劃破眸中的夜色,云想衣淺淺笑著,唇上的粉色似要滴了下來:“因為他是個男人,你還是個孩子!
景非焰的臉剎時鐵青,高高地昂起頭,用狂野而強悍的眼神看著云想衣,粗暴地撕開了云想衣的衣裳。
淺色陽光從紗窗外面斜斜地照進,拂過云想衣的軀體,他略略地顫抖了一下,卻笑著,優雅而嫵媚地臥在太陽的影子里,展開自己。修長的身體,有一種纖細的結實,柔軟的腰肢在青絲的幽暗上微微地扭動著。
景非焰眸中的火更濃,激烈地焚燒,他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觸上云想衣的臉頰,夢囈般地道;“我想要你……想要你!
云想衣握住景非焰的手,將他拉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呵著氣:“我已經是你的了,可是,你看……”聲音軟得象云絮,輕飄飄的,“你還沒有我高呢!
景非焰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忽然用力地推開了云想衣。
云想衣慢慢地將身子蜷成了一團,冰冷地微笑。春濃,卻有一種寒意沁入心脾。
窗外蝶舞,不知海棠花謝。
“……想衣”,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景非焰嘆著,低低地喚了一聲,重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云想衣,凝視著他的眼睛,用一種認真而溫柔的語氣輕輕地道:“想衣,其實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云想衣連笑也不笑了,木無表情地看著景非焰。
“我喜歡你。”景非焰自顧自地抱緊了云想衣,喃喃地道,“喜歡你,你知道嗎?”
將頭埋在景非焰的胸口處,一種痛苦而怨毒的表情扭曲了云想衣美麗的臉龐,還是那么冰冷的聲音:“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喜歡你,所以,你……等我長大,很快的,我保證!鄙倌甑难壑胁辉儆懈甙僚c倔強,只是用一種近乎固執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許下了他的承諾。
古剎深院,一聲鐘,幾棵松,兩三只蟬鳴幽澗中。
馬車在西禪寺前停下,執香的侍從靜靜地立在車旁。景非焰下了車,知客僧早已迎了上來。
從車上傳出倦倦的聲音:“我不是善男信女,從不拜佛的,你自己去吧,我在這里等你便是!
景非焰笑笑:“你的病才愈,正應該到寺里走一趟,除祛晦氣,今日我可是專門為你來的!闭f著,示意侍人掀開車簾,半抱半拉地將云想衣扶下車來。
云想衣皺著眉,雖不愿,卻掙不開景非焰的手。
入了寺,知客僧在前邊引路。信佛者在神佛前虔誠地詠誦著經文,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古老的木魚,聲音喃喃地模糊成一片,飄過禪房上的青瓦,顯得空曠而遙遠。
過了二重門,到了正殿。殿前,一位白須長眉的老僧在立在那廂候著。景非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凈空大師安好?”在他身后的云想衣若不經意地垂下了頭,眸中掠過了動蕩的波光。
凈空慈祥地微笑著:“七皇子多禮了!
凈空禪師乃先帝長兄,少年時即在西禪寺出家為僧,性好功德,精通佛法,頗受皇室尊崇,便連景非焰見了他也有幾分拘謹。
當下,入了正殿,小沙彌燃起了三柱香,奉上了裹著黃綾綢布的艾草蒲團.景非焰規規矩矩地跪下。
凈空宣了一聲佛,緩緩地道:“殿下此來敝寺祈福,當以至誠為心,庶幾無雜想、無旁念,佛佑有緣之人,心中明鏡自有神佛至。”
“弟子記住了!本胺茄骐p手合什。
僧人在垂幔的陰影下面低聲念著般若心經,木魚聲聲斷斷,侍從們退到了殿外候著。凈空轉向角落里的云想衣:“殿下參佛不宜有擾,這位施主,請隨老衲到禪房用茶!
云想衣沉默了片刻,略一頷首。
凈空向后院的禪房行去,云想衣靜靜地跟在他身后。
愈往深處愈靜了,碎石徑上,沙沙的腳步摩挲著地上的塵埃。
“多年未見,云施主業已長大成人了,別來無恙?”凈空目不側視。
“有勞大師掛念!痹葡胍碌。
“令尊大人可好?”
極尖的一聲冷笑:“他已經死了。”
凈空的腳步一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可惜令尊才情絕世,竟是英年早逝,愿他往生極樂!
“他那樣的人啊,哪里上得了極樂,只能下十八重地獄罷了!痹葡胍乱蛔忠痪湔f得輕而緩慢。
凈空回首,深望了云想衣一眼:“施主怨念太重,當不得、當不得!
云想衣冷笑不答。
入了房,斜陽照窗,清風冷禪,一室白壁。
兩人坐定,凈空上了茶,擺出棋盤,打了個稽首:“當年令尊與老衲在此對弈,一局未竟,便匆匆離去,今既逢故人之子,也是有緣,不知云施主可有意代完此殘局?”
云想衣也不客氣,微一欠身:“恭敬不如從命!
凈空取出黑白子,在棋盤上摸索了片刻,擺出了半幅殘局,伸手做了個邀請之勢:“下一步原本是令尊出子,施主請!
云想衣執黑子,思索了片刻,緩緩地在黑白交接處落了一著。
凈空拈須微笑,亦在邊上跟一子。
兩下里一來一往。凈空著著求穩,云想衣步步推進,黑子全不顧后盤,孤軍深入。
茶涼,局酣,黑白兩色漸稀,兩人出手也愈慢。
半晌,“啪”地一聲,云想衣重重地在僵局中心落下了一子。
凈空訝然挑眉:“施主何出此兩敗之招?”
“險中求勝!痹葡胍虏粍勇暽
凈空長嘆一聲:“令尊當年慧根頗深,有七竅玲瓏之心,只可惜度量過小,遇事放不開,終不能成大器,施主今亦然。此局雖已有敗跡,若退一步,則可保半壁之勢,以圖東山,何以如此不顧前后,咄咄逼人?”
云想衣放下手中棋子,啜了一口茶:“先父當年留此殘局已是必敗之勢,既無勝算,惟有放手一搏,掙個魚死網破罷了!
“何苦何苦。”凈空搖頭,“方寸間有自有海闊天空,施主難道不想留條退路?”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無非一個‘賭’字,我此身已無一物,正合亡命之徒,勝負都逃不了一死,退又退到何處?”云想衣語如清風淡云,出手間,黑子直逼而下,吞白子數枚。
凈空肅容凝神,白子反抄,片刻間滅黑子,風卷殘云,停手嘆道:“施主若是如此下場,豈不可惜?老衲不得盡知前事,無從評說,但竊以為往者已逝,縱有許多是非恩怨也應隨之入黃土,施主不是愚鈍之人,為何偏生執迷不悟?”
云想衣微微一笑,眸中似有淚,滴不下來:“我欲不嗔不怨,奈何天不憐我!毖鄣缀ㄝp掠,沉靜地望向凈空,“大師欲絕想衣之意,只要將當年之事說與七皇子殿下,待到想衣人頭落地之時,便萬事皆安!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眱艨针p手合什,斂眉宣佛不已,“塵緣因果皆由天定,當如斯,則如斯,不可改。老衲已跳出紅塵外,又豈會再去招惹凡俗?”驀然抬眸,目光炯炯注定云想衣,“但問施主三個字——何所求?”
修長的手指拈起一顆棋子,捏在手心里,淡青色的筋絡從蒼白的指節下透了出來,脆弱得仿佛快要斷掉。淺淺地一抹笑,似煙花,驚破暗色夜空,高處不勝寒,煙花剎那謝。云想衣輕聲慢語:“我已經在地獄里了,我想要人陪我!狈餍洌频蛊灞P,黑子白子落了一地,無人拾得。起身向凈空深深作了一個揖,朝門外行去。
凈空亦不送,只在身后長嘆息:“佛曰,眾生皆有慈悲之心,回首即是岸!
“我不是佛,也不是人!痹葡胍碌谋秤芭で艘幌拢滞χ绷,“我只是從地獄里逃回來的鬼。”
佛何在,佛在天外天,世間有瑣事千千,哪一樣入得了法眼?
禪房幽徑,枯木掩影,階下有青苔微痕,螻蟻碌碌來往,渾不知方外物。
云想衣終究心潮難平,徑直出了寺門,坐在馬車上自顧自忡怔。
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凈空將景非焰送了出來,寒暄了兩句,便自回去了。
景非焰上了車,一把抱住云想衣,抓起他的手,笑道:“怎么這么早就出來了,也不等等我。我今天給你求了樣好東西呢?”
云想衣尚在心亂之際,聞言冷冷一笑:“什么好東西?”
景非焰未曾察覺云想衣言語間的刻薄,歡歡喜喜地從懷中掏出一樣事物,放在云想衣的手心里。是一個錦黃緞布制成的香包,上面繡著幾行梵文,里面鼓鼓地裝的不知是什么東西,嗅上去,隱約帶著煙燭的味道!斑@是寺里的平安符,里面放了一卷大藏密功德心經,可以銷災驅邪、保佑安康,是極靈驗的。”景非焰攬住了云想衣的脖子,將整個人都貼到他的身上,用一種柔軟而低沉的聲音訴著,“人家跪了半個時辰特別為你求來的,你看,膝蓋都青了!泵髁恋难劬φA苏#锩鏉M滿地含了溫柔的神情,快要溢了出來,渴望地盯著云想衣,帶著那么一點點撒嬌的意味,“很疼的,替我揉揉。”
云想衣僵硬地將臉轉了過來,車廂里的光線暗暗的,垂著眼眸,眸中有漣漪千泛,卻是瞧不清楚,只能聽見那一聲微微的嘆息,象天邊的流云般滑過了,“傻瓜,去求那個東西做什么呢?我是個很壞的人,做過很多錯事,神佛若是有靈,斷不會庇佑我這樣的罪人的!
景非焰稍稍愣了一下,卻又笑了,眉宇間依是少年狂傲飛揚的自信:“沒關系,縱是神佛不佑你,我也會護著你的!北е葡胍碌氖质盏酶o了,強悍地幾乎要將云想衣的身子揉碎了,很輕的聲音,帶著快要燃燒起來的炙熱,“我會擁有這天下至高無上的的力量,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相信我,想衣!
破碎地呢喃著,似是在呻吟,云想衣呼吸時,那種冰冷的香氣拂過了景非焰的耳鬢,他的手撫摸著景非焰的膝頭,揉著:“很疼嗎?”
“也不會……”沙啞的話語淹沒在接觸的嘴唇中。不知道是誰先靠近了誰,濕漉漉地吻著,舌頭都交纏在一起,舔著,咬著,喘不過氣,象是饑渴了幾百年般地貪婪。
“我喜歡你……想衣……”有人模模糊糊地說了又說。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痹葡胍峦纯嗟仡澏吨,最黑的眼睛里是最蒼白的笑。
春過也,匆匆。楊柳枝頭的蟬鳴吵著一日甚似一日,擾得蝴蝶不能安生,飛走了。夏方初,不很熱,而是悶。偶爾,燕子在檐下盤旋,引起空氣里一絲絲流動,那卻不是風,只是羽毛的顫抖。
云想衣近來懶懶的,日里弄琴,挑斷了三根琴弦,卻無端端地怨著景非焰。
許是夏暑沉郁,神氣倦怠了,生在江南的人,怕是連骨子都是水做的,終究是過不慣北方的夏吧。侍姬見七皇子懊惱,便于奉茶之際款款地解語,訴的是那江南鄉音。云想衣倚在榻上,微微地蹙起了眉頭,愁思淡如煙,煙色鎖瞳眸。景非焰立時又覺得心疼了。
一迭聲地吩咐下去,教侍從在外面備好了車馬。西郊外,皇家的柳臨山莊有綠木蔥郁、清泉幽冷,想來應是蔭濃風涼之時,正是消夏的好去處。少年心性,說走便走,當下半哄半強地拉著云想衣起來。
侍從在前面撐著青竹傘遮住日頭,小婢執著羽扇隨后,一行人方才出了皇子府的朱門,便從那邊過來一個人,欲要近前,被侍衛攔住了。那人一身戎裝,顯是軍中將士,滿面風塵,掩不住憔悴之色,朝著景非焰跪下了:“小人奉鎮南將軍之命,有事求見七皇子殿下!
景非焰的眉頭皺了起來,臉色頗有些不自在:“我這會兒要出去,有什么事等回來再說,先下去吧!
“殿下。”那人卻不走,“將軍有令,有一封信函務必要小人親手呈交云想衣云公子,不知為何府上卻不讓小人進去。小人已在這府門外侯了兩天兩夜,今日才聽得云公子出門……”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函,“請云公子收下,小人好回去復命。”
小婢將信函轉呈了上來。
云想衣的手伸了過去,卻被攔住了。景非焰一把奪過信,不由分說扯了個粉碎,沉下臉來,對左右做了個手勢,侍衛馬上將那個滿頭霧水的送信人拖下去了。
云想衣冷冷地看了過來,眼眸里映著太陽的影子,明晃晃地刺人,也不說話,拂袖而歸。
回了房,果然,片刻不到,景非焰便跟了進來。
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到景非焰的面前來,優雅曼舒如蘭花一般,云想衣靜靜地望著景非焰,深邃的眼波底下帶著那么一點點挑釁、一點點嘲諷。
“撕了!”景非焰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
“他絕不止寄了一封信,往日的呢?”云想衣挑了挑眉,淡淡地。
“全被我撕了!”景非焰惱了,臉色越來越沉。
“若不是今日撞上了,你要瞞我到幾時?”很好聽的聲音,就象攪碎了的冰片在瑪瑙杯子里搖晃著,晶瑩剔透,卻是冰冷的,“說來說去,你都是在哄著我,往日的話,竟全是不能信的!
景非焰又氣又急,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么呢?我待你還不夠好嗎?天天變著法子討你歡心,就是對著父皇我也沒有這么低聲下氣過,你卻偏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忽然間驚覺自己軟弱的姿態,有些慌亂地收了口,漲紅著臉,又咽不下心中的悶氣,見云想衣只是淡然地望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景非焰火氣大了,搶過案上的瑤琴,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裂金碎玉般的聲響,梧桐琴木被摔成了兩截,斷了的琴弦散落一地。
侍姬從未見七皇子如此失態過,驚疑不定,忙上前細聲細氣的勸慰著。云想衣只是瞥了一眼,眼睛里幽幽的,說不出是怒是怨,緩緩地側開臉,也不再看景非焰。景非焰胸口悶得發疼,抬眼看見前日為云想衣所求得的平安符正擺放在鏡臺邊,忽然間覺得心下委屈,恨恨地抓起來,使勁地扯破,扔下,踩了兩腳,轉身怒氣沖沖地甩門而去。
云想衣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著心事,然后,微微一笑,極艷麗的,也是極殘酷的,象是玫瑰的刺,妖妖嬈嬈地刺到人的心里去。
燕子飛過,不見風。
三更天,夜闌珊,月是如瑩,挑破長空濃墨一色。
七皇子寢屋里燈火尚明,淺黃色的燭光剪下窗邊那株菖蒲的影子,搖搖曳曳地抹在煙羅紗上,燈下人未眠。
守在殿外的侍衛才想偷偷地打個呵欠,隱約見石徑的那頭走來一人,不由睜大了眼睛。
輕緩的腳步款款地踏過卵石微草,一路行云雅意。月如煙紗月如水,流過他的長發、他的衣袖,從他的腳下淌開,身后,漫了一地月色。
行到近前,晶瑩的眸子只是那么一瞥,秋水盈澈,那時明月失色,竟淹沒在那眼波底下。
侍衛癡了半晌,依稀記得他是七皇子寵著的人,回過神來想要通稟。
他卻抬手禁住了,帶著如月華的清冷與高傲:“你莫要嚷嚷,我自己進去便是。”
侍衛怔了又怔,再說不出一個“不”字。
云想衣拾階而上,推開虛掩護的朱檀木門,刻意小扣兩下。
埋首坐在燈下的景非焰聽得聲響,怒道:“放肆,沒有我的吩咐誰敢進來……”,才說了半截,扭頭見是云想衣,忙收了口,有些慌亂地將手中的事物藏到身后。
云想衣緩緩地走到景非焰的面前,俯身扶住他的肩膀,半偎著他,低低地道:“藏什么呢,有什么東西是我不能看的嗎?”
說話時柔軟的呼吸蹭過景非焰的耳鬢,癢癢的,直顫到了心尖。抬首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眸,立時沉溺了下去,再記不得想要偽裝的威嚴。燈光下,景非焰用溫柔的表情笑了,拉過云想衣的手,將一樣東西放在他的掌心中。
破了的平安符被歪歪扭扭地縫了起來,很拙劣的針線,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圈又一圈。
“從寺里求來的平安符,若是撕壞了的話,神明怪罪下來,對你不吉利的!本胺茄娴纳裆g有幾分困窘,又有幾分甜蜜,“我把它補起來了,這回你可要好好收著。”
云想衣低下了頭,似乎是一聲幽幽的嘆息:“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真丑!
景非焰瞪大了眼睛:“你竟嫌我做得丑?”
“是在說你的手啊!痹葡胍聹卮娴毓蛄讼聛,握著景非焰的手,小心地呵著氣,“疼嗎……疼嗎?”
居高位的少年,有一雙結實而勻稱的手,紋理間泛著健康細潤的光澤,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而今手指上卻扎了許多小小的針眼,略有些腫了,滲著幾點血珠。而他只是微笑,仿佛驕傲的模樣:“我可是第一次做這種活計呢……一想到你,就不覺得疼了。”
“傻瓜,真是個傻瓜啊……”用微弱的聲音喃喃地說著,宛若風里的漣漪,模糊地顫抖。云想衣托起景非焰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舔了舔,將手指含到口中。
輕盈的舌尖卷過,有一種脆弱的感覺,是丁香的花瓣,接觸著,仿佛片刻就會捻碎在指尖。被誘惑了,景非焰將手指深入了一些,想要撫摸云想衣的舌瓣。
云想衣的身子略微晃了晃,似要后退,卻被景非焰牢牢地束縛住了。強悍的手指在唇與舌之間流連,肆虐更甚于寵溺,貪婪地揉著,反復重重?谥械耐僖簼窳耸种,摩挲過幼嫩的舌面,濃濃膩膩的味道。云想衣痛了,從喉中發出了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軟。
美麗的眼睛抬了起來,帶了一絲苦楚,望向景非焰,讓景非焰覺得自己快被溶化了。將手收了回來,卻在云想衣要躲開的時候,猛然抱住了他。
“想衣,我喜歡你。”用沾了他的唾液的手指索取著,摸過他的臉頰、他的頸項,好想把他整個都攏在手心里,有些稚氣、又有些霸氣地說了,“不要想著別人,不管是殷九淵還是其它的什么,都不要想。只許、只許你有我一個人!
窗外的夏蟲伏在草木間安歇,夢時,偶爾傳來一兩聲零丁的囈語,入了耳,又滅了。
云想衣的唇角微微地抿著,那樣的容顏,或許是冰冷的,又或許是嫵媚的:“難道你信不過我嗎?我既已是你的了,自然不會去想別人,我只是……不喜歡你騙我。”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往后,若有事,你千萬莫要再瞞著我!
“我答應你!焙敛华q豫地說出了口,景非焰渾然不覺自己是狂妄的,“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答應你。還有呢?你還想要什么,縱是明月,我也要為你攬下九天,你想要嗎?”
留有三分柔情露在眉間,七分寒意掩入眼底,云想衣輕緩絮語著,那如是煙一般聲音:“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愛我!焙鋈婚g嫣然一笑,蒼白的唇上竟也透了一抹血紅的顏色,“真的,只要你愛我,這就夠了……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