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簾輕卷,珠屏斂光,紫銅熏爐里的那一抹龍涎方才燃盡。暗香成灰,細細軟軟,未捻便自碎了,彌漫在空氣里,若裊煙,若輕絮,籠徹幽宮華殿。
泠泠七弦之下,聞得商音流水,疑是雨落天際、雪凝深澗,隱約糾纏在離人的耳鬢發梢,欲醉。稍頓,弦上纖指一抹復一挑,宛然間,大珠小珠盡落玉盤,嚶嚀花語,呢喃鶯啼,聲慢慢,意遲遲,輾轉嫵媚。
“停下!”錦衣朱冠的男子一聲斷喝,重重地擊掌于琴案之上,“此際已然兵臨城下,你卻還有心思撫琴作樂?”
錚然弦斷,劃過玉蔥般的手指。云想衣卻不言語,抬手,輕輕地舔了舔指尖,垂眸,只是那么淺淺一笑,便已令眼前的男子癡了。
那男子轉瞬怒氣全無,沮喪地嘆了一口氣:“你莫要惱我,說起來原本是我無用。成則王,敗則寇,此誠天命也,不想我明石王府八世榮華竟毀于一旦!贝舸舻乜粗葡胍,臉色略有些灰白,“若不是為你、若不是為你……”
云想衣的眼波幽幽地掠過明石王。那個錦衣朱冠的男子,他的眼睛已不再明亮,他的神情已不再飛揚,一夕間鬢角蒼然,仿佛已老了十歲,此刻,他望向云想衣的目光中有癡,亦有怨,似是癲狂。
云想衣推開七弦琴,緩緩立起,斂了斂衣裳,淡淡然道:“王爺此言,可是在責怪想衣的不是?”
明石王一怔,卻又惶然了,抓住云想衣的手:“沒有,我何嘗埋怨過你,我只是,唉……”
朱檀木門上小叩兩聲,侍人開了門,黑甲劍士入得殿中,跪下:“見過王爺。”
明石王放開云想衣,急急地迎了上去,顫聲道:“南乙,快快起來,你來得正好,外面的戰況何如?”
南乙沉穩地站了起來,如刀削般剛硬的臉上掠過一絲怪異的色彩,低聲道:“殷九淵的軍隊于午間三刻開始攻打北城門,七皇子景非焰是為監軍,督站陣前,敵方士氣正旺,攻勢甚為猛烈!
明石王晃了兩下,勉強按捺住心神:“那我們還能支持多久?”
“依小人看來……”南乙躊躇了一下,“若我軍死守,估計明日晚間明石城將破!
明石王聞言面如死灰,倉皇地來回踱了兩步,突然厲聲吩咐侍人:“快,去把珍寶閣中的所有東西封箱裝好,備下馬車在外面侯著,快去!”
侍人匆匆去了。明石王上前拉住云想衣,帶著幾分失措道:“愛妃,你快收拾一下,隨本王逃出城去。此際雖然兵敗,但我王府中藏珍頗豐,足可保你一生富貴,你莫要驚慌。”
云想衣抽回手,靜靜地道:“王爺,郡城已失,您還想逃到哪里去?”
明石王欲怒,又止,跺了跺腳:“你不要鬧了,從現在到明日晚間,我們還有些時候,西城門下有秘道通向城外,定能躲過景氏皇朝的追兵,你快抓緊準備一下,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云想衣秀氣的眉頭微微地顰了起來,恍惚間,露出了似溫柔又似憐憫的神情:“若是死守,可守到明日晚間。若是有人開了城門,恐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的。”
明石王暴怒:“不可能!不……可能……”
未完的話語哽在了明石王的喉間,他呆滯地低頭,看見一截鋒利的劍尖從自己的胸口穿透而出,劍上沾血,猩紅。心臟被凜冽的劍氣凍結住了,停止跳動。
“我開了城門之后,比他們先行一步!蹦弦业穆曇繇懽悦魇醯谋澈螅淅,“殷九淵的前鋒此時怕是快到王府的大門了!
明石王喉中咯咯作響,竭力抬起頭來,充血的眼睛怨毒地瞪向云想衣:“你、你……”
云想衣莞爾,輕輕地撫摸著明石王的臉頰,柔聲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非常滿意?墒沁@盤棋下完了,現在,我要重新開局了!闭A苏Q劬,眸中寒光瀲滟,“所以,你可以休息了!
南乙抽劍,明石王頹然倒地。
殿外梨花冷,階前暗香殘,碧羅紗下,血色濃濃。
南乙掏出一方白帕,慢條斯理地拭擦著劍上的血跡,不動聲色地道:“他已經來了,你等的那個人……”
“哦,是嗎?”云想衣的目光款款地掃過三尺青鋒,眸中似是染上了血的影子,卻是極淡,一掠而過。微笑,眉目間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轉流波。驀然回首,凝眸窗外,輕聲細語,“你看,梨花都已經開了,今年的春天好象來得特別地早啊!
暮色朦朧,遠山外,殘陽最是如血。
金戈鐵馬,踏破暮色沉靄。戰幟于疾風中招展,颯颯作響。劍器鐵刃隱約間映照冷色輝光,帶著生了銹的血的味道,浸透了黃昏的空氣。
明石王府朱門大開,鐵甲兵士箭步而入,肅穆無聲地分列兩側。一騎剽悍的黑色駿馬自戰幟下行出,駕入王府。
落日金輝,血色黃昏,那一幕煙華恍然如夢。
馬上的少年矜然俯視著下跪的降臣,眉宇顧盼之間,犀利如劍,倨傲似火,容姿尊貴且端麗,尤自帶著年少未脫的輕狂飛揚。刀光劍影之上,殘陽將墜之時,宛如踏空而下的神祗之子。
鎮南大將軍殷九淵急急撥馬而上,緊跟在少年身后,輕聲道:“殿下慢行,待末將一探虛實!
馬上的少年乃是景氏皇朝的第七御子非焰,他自幼驕恃慣了,聞言只是笑笑:“明石郡城已然是囊中之物,有何懼哉?九淵莫要多慮了!
殷九淵環顧四周部將,亦釋然一笑,不再言語。
明石城守將南乙解其劍,脫其甲,率眾人長跪于景非焰馬下,叩首:“罪臣恭迎皇子殿下、殷大將軍。明石王已斃,其族人盡數在此,等候發落。”
殷九淵輕嘆:“明石王族八代皆效忠于朝廷,世襲郡王之位,不想卻鬼迷心竅,為妖姬所惑,聽信讒言,竟至舉兵謀反,一朝身敗名裂,誠為可惜!
景非焰挑了挑眉毛,轉向南乙,好奇地道:“聽聞琳瑯妃子容顏姝麗,乃世間罕見的國色,明石王視之拱璧,居則金屋藏嬌,行則白紗覆其面,輕易不以示人,不知今日可否讓本皇子一觀?”語氣中全無商榷之意,儼然不可違逆。
南乙垂首,拍了拍掌,兩個明石王府侍人抬著一個華服女子的身軀置于馬前,那女子卻顯然已經死去多時,滿面血污,雖然是傾國之佳麗,此際已不忍睹。
南乙恭聲道:“妖姬惑主,自知罪孽深重,已于破城之時伏罪自裁!
景非焰頗感無趣,臉色一沉。
殷九淵急揮手令人抬下女子。景非焰哼了一聲,掉轉馬頭,欲回行,可是那匹黑馬卻不知何故受到驚嚇,揚起前蹄,“咴咴”長鳴。
此時風起,此時云涌,有一段幽幽的黑色落入景非焰的眼底。那是一個人白衣人的長發,宛如流水,宛如絲緞,顫顫然,于風間纏綿飄逸,深邃的顏色,就象那沉沉夜空,水波絲光,恰是夜空中朦朧月色,滑過青絲三千,斂于無痕。
景非焰勒馬,卻是無意、卻是有意,在白衣人的面前停下。
跪著的白衣人略略地抬起頭來,眼波流轉,似是沉淀了星輝辰光,淹沒了月影輕霜,盈盈婉約,幽幽落寂,不經意地一回眸,仿佛已令紅塵間繁華失色。那只是一個男人,一個讓人無法將目光移開的男人。他的臉色很蒼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麗的嘴唇輕輕地抿著,卻是藕荷之色,那是一種粉中帶著灰的顏色,令景非焰想起了水中的青蓮,也是那粉,也是那灰,濕潤潤的,說不出是高雅或是嫵媚,偏偏是那一抹驚艷。
凝眸,對視,而后,那人云淡風清地一笑。
稍后跟上的殷九淵無端端地紅了臉。
“殿下!蹦弦也煅杂^色,趨近一步,若無事狀,“此人乃王府中的琴師,一手琴技甚是不俗,正合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的。不知殿下可有意令其侍奉左右,以怡情娛耳?”
景非焰方自沉吟,云想衣卻已斂首,輕輕地道:“若能長隨殿下,誠乃想衣天大的福分,然想衣手腳笨拙,心氣浮躁,確是不擅于照顧垂髫稚子,若是因此令殿下不滿,豈非想衣之過?”
景非焰勃然,臉色鐵青。十六歲的少年,最是忌諱旁人說他年幼,自是大怒,揮手,“刷”地一聲,揉金馬鞭抽向云想衣。
云想衣不動,鞭子自他的面前甩過。景非焰盛怒之下,卻是一偏,末梢從云想衣的眼瞼劃下腮頰,帶著一串血珠,淌落眼角,宛如血色淚痕。
景非焰欲再動手,南乙慌忙叩頭不已:“下人不知禮,殿下息怒,罪臣愿領其罰。”
殷九淵亦上前施禮,溫聲道:“殿下,我等入城之前曾有言,只要明石王伏誅,絕不傷及王府一草一木,男兒一言,自當九鼎。況殿下千金之軀,若與此等小人計較,倒是有失身份了,請殿下三思!
景非焰冷冷笑笑,瞥了云想衣一眼,帶著鄙夷的神色,如視草芥蟲蟻,而后,徑自揚長而去。
殷九淵隨上,臨走,回首一望,似是看著云想衣,卻不真切,只是稍頓,匆匆去了。
馬蹄聲碎,漸行漸遠,旗卷風云,亦逝了。殘陽墜下西山,留天邊一點點淺淺的暗色黃昏。一羽寒鴉渡云,“呱”然長啼,聲斷。
半幕夜色,一輪孤月,兩點疏星,寂寞時,天竟也蕭索了。
云想衣立于窗畔。迷離的月光從天邊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濃或淡,在他的臉上映出了班駁的陰影。略一抬眸,如雪的月光落在眼底,慢慢地凝結成水晶,覆蓋住仿佛亙古的空漠與凄冷。
“吱呀”一聲,南乙推門入了廂房,謹慎地四處望望,順手掩上門。
“你來得遲了,讓我多等了一刻!痹葡胍虏⒉换仡^,仍舊望著窗外的夜色。
南乙冷哼,上前扳過云想衣的肩膀,拉他面對自己,眼中微含怒意:“日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讓你接近景氏,你錯失良機不說,還險些生出事端來,我竟不知你幾時變得如此愚蠢!
云想衣輕輕地推開南乙的手,淡然道:“若是這么簡單就到了他的身邊,他必不懂得十分愛惜,好歹得尋思個法子讓他注意到我,對嗎?反正我有的是時間,這盤棋局,我賭的可是自己的命,須得慢慢下才顯得盡興!
“我看你是在玩火!蹦弦液苁菒阑,冷冷地道,“明石王的妃妾與子女皆已被斬首,若是讓別人知道我窩藏了琳瑯妃,你我都是死路一條,你可要弄清楚了!
云想衣玉顏之上紋絲不驚,慢悠悠地道:“琳瑯妃已經死了,連尸首都已經給七皇子看過了,你莫不是忘記了?”
“倒也是,見過琳瑯妃的人皆已被我所殺!蹦弦邑W怨中σ宦,“任誰也想不到明石王的愛妃竟非女兒紅狀,卻是一介須眉。琳瑯妃既已死,云想衣你好自為知,到時候莫要拖累于我!
云想衣眼波微轉,如絲一般纏綿,望向南乙,輕聲道:“明日上京之后,你我便是路人了,我又怎會拖累于你?”慢慢地嘆了一口氣,“這次你幫了我天大的忙,我無以為報,心里當真是過意不去!毖哉Z間,宛然笑容嫣嫣,如月下之曇花,暗香搖曳,雅極,卻也艷極。
南乙心中不由一蕩,覺得下身一陣燥熱,欲近身之際,卻見云想衣眼中半分笑意也無,心念轉動,卻又后退了幾步,沉下臉,厲聲道;“云想衣,你究竟意欲何為?莫不是連我也想殺了一并滅口!
云想衣挑眉,作訝然狀:“南乙何出此言?你對我的好處,我惟有感激而已,豈會有殺你之念?”
南乙冷笑:“王爺待你不可謂不好,你不也是處心積慮地要置他于死地。世上薄情寡意之人莫過于你,何必徒作此惺惺態?”
云想衣聞言,漠然一笑,僵硬地側過臉,語意平緩地道;“就是因為他待我好,所以他必須死。我要離開他,去做我想做的事情,為什么他偏偏就放不開,一定要把我鎖在明石王府?他若不死,我的心愿永遠無法實現,你叫我如何甘心?薄情也好,寡意也罷,反正我早就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委實也無須故作姿態!
南乙目中陰晴不定,緩緩地道:“明石王已死,知道你的人只有我一個了。你如此心狠,若留你在世上,終究讓人寢食難安……”
“你想殺我嗎?可是你舍不得的!痹葡胍驴羁畹匦械侥弦业纳砬埃瑴厝岫兔缘氐乐,略略帶著幾分沙啞,純澈的男人的聲音,娓娓訴來,卻自有一番媚意,淺淺地,透到骨子里,發酥!澳弦摇缥乙采岵坏脷⒛阋粯影!睆男渲谢鲆幻洞缭S長的銀針,“!钡匾宦,落于地面,泛起一道鬼魅的藍色幽光。云想衣攤開白皙的手掌,楚楚地伸到南乙的面前,“適才是我不好,不該有那種念頭,唉,我怎么會那么傻呢?南乙、南乙,你不會怪我吧,不會怪我吧……”
含水欲滴的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南乙,如蘭草般淡雅的香息隨著云想衣的呢喃,軟軟地蹭過南乙的耳鬢,先是暖融融的,然后發燙,如火焰燃遍全身。南乙的手抖著,伸到云想衣的頸上,本是想掐緊,但甫一觸到那細膩如脂雪的肌膚,便如著了魔一般,再也把持不住,順勢探到領口,“嘶拉”的布帛聲中,將云想衣的衣裳扯成碎片,粗暴地把他按倒在地上,亦不及脫衣,只是撩起前襟,便急不可耐地壓下。
“……”
云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咬緊了嘴唇。手指憑空抓撓著,卻抓不住什么東西,除了那寒冷的空氣。
短促的、沉重的喘息,肉體接觸間摩擦發出濃得發膩的聲音,還有,那長長的發絲在地上拂動,如流水般潺潺,只是沒有云想衣的呻吟。月光下,美麗的軀體分明痛苦地扭曲著,想要蜷縮起來,卻又被強行展開。
南乙感覺到那緊致細韌的內部有了一種濕濕的、黏黏的液體,那種味道,就象戰場上生了銹的鐵刃,腥腥的。他興奮到了及至,雙目赤紅,狂野地侵略著,魯莽的進出之間,幾乎可以聽見一種薄薄的東西被撕碎的聲音。
“啊……”
云想衣倏然凄厲地慘叫,但只有半聲,便死死地卡住了,額頭上汗水淋淋。
“伺候男人這么久了,還不習慣嗎?居然還象第一次一樣!蹦弦掖謿猓瑲埲痰匦,“象你這種下賤的人,裝出冰清玉潔的模樣,倒也是有趣得很!
云想衣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扭頭側向窗外。
清冷的月光落在地上,泛著水一樣濕潤的輕幽光澤,那是夜空的眼淚,碧落之上,紅塵之下,仿佛生生死死都流淌不盡。而眼角邊,那一道血的淚痕,卻已經干涸了,只留下那一抹淡淡的妃色,似煙。
燕都的春,今歲也是遲了。蒹葭白露,凝水為霜,朝來暮去時的殘雪未曾褪盡,繾綣于檐間道畔,淺淺淡淡地染著幾分蒼然的晶瑩。無風,春亦自寒。
初晨,北郊皇陵蒼松翠柏,雖然是綠意儼然,但于此天寒人寂之際,卻是分外清冷,空氣中有一縷裊娜的薄霧,象蛇一樣地扭拂著,森森地,有些鬼魅之意。
守陵的軍士正在睡眼惺忪之際,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驛道外傳來,片刻之后近了,到了陵坊前,那個英挺魁梧的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馬。軍士們嚇了一激靈,挺直腰板,行了個禮:“殷將軍!
殷九淵揮了揮手,喚來了此處的統領,躊躇片刻,四處望望,壓低了聲音,略帶幾分拘謹地問:“日前解上京的明石王府罪奴是否盡數羈押于此?”
那統領原也在殷九淵的麾下,識得鎮南大將軍在戰場上叱咤風云之姿,如今見殷九淵神態窘然,直如生澀少年郎,心下大為驚疑,卻也不敢怠慢,照實道:“統共一百三十九人,一個不曾少了!
明石一役,其王族血親皆已被誅殺殆盡,王府奴眾雖不在九族之列,亦是難脫罪籍,禁足于皇陵,與世隔絕,名曰侍奉皇族先祖亡靈,實則為罰其苦役,磨殺終老。
殷九淵當下也不言語,自往皇陵里尋去了。
陵中,偶爾有幾個奴人,或在掃雪,或在修枝,望見殷九淵,皆遠遠地歸下了。
尋了許久,仍不見要找的人,漸往皇陵深處去了,殷九淵頗有幾分焦急,恰于此時瞥到那邊一抹白色的人影,這廂一回神,心跳得急了,腳步卻放慢了。
那人獨自立于一座高大的青晶石墓碑之前。薄霧籠煙之下,一汪蒼翠,兩三點微雪,但見白衣如停云,黑發似流泉,背影逆光處,雅然有出塵之致。及至走得近些,才發現那人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如風中細竹,搖搖欲墜。殷九淵忽然間覺得,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別地冷。
白衣黑發的那人慢慢地伸出了手,那種姿勢好象是想要撫摸面前的墓碑,卻在此時,聽得身后一聲重重的咳嗽,他象被蝎子蟄到一樣縮回了手,修長的身軀倏然僵硬。
殷九淵倒有幾分局促,仿佛是一個誤窺仙境的凡人,那一時間,立在那里,無措。
有霧,帶著雪的影子,一點一點地破碎。
白霧繞過青絲,輕衫一拂,那人回身。秋水瀲滟,眸中幽幽靜靜,玉顏如雪,唇亦如雪,冰清玉潤,卻無一絲血色,仿佛三千繁華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彎冷月。
殷九淵皺了皺眉頭,解下身的長袍,徑自遞了過去:“穿上!
美麗的眼睛靜靜地瞧著殷九淵,然后,垂眸,他款款地跪下了:“將軍如此,真是折殺小人了,不敢!
低低的聲音,清澈的,帶著一點點磁性,似水底下細細的沙子,柔軟得讓人要沉下去了。
殷九淵失神了片刻,終于記起了居上位者的威嚴,沉聲道:“起來。穿上!
他立了起來,卻只是淡淡然地看著,不動。
殷九淵強作自若,為他披上長袍,抬手之際,觸到了絲一般的頭發,冰冷,卻讓殷九淵的指尖發燙。
“你叫……什么名字?”遲疑地問。
“云想衣!比允窃频L清的言語,那人卻似是淺淺一笑。
“云……想……衣……”在舌尖繞了許久,小心翼翼地將那字從吐出,殷九淵端正的臉上泛起了從來未曾有過的溫柔,“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云想衣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羽蝶攏翅,在眼波深處劃過一道暗青色的陰影,漣漪過后,依舊了無痕跡。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那蒼白如青蓮的唇色下竟也透出了淡淡的緋紅,宛然抹在雪下的胭脂,笑時,于清冷中獨有一段風情嫵媚。
霧朦朧,人亦朦朧,霧里思人,仿佛參差如是。
雪色初晨,春至,春未暖,薄陽下,白露將晞。
及行,殷九淵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旁邊那座精致華麗的墓碑,見那上面書著“明莊宣華皇后”的字樣,心下一陣迷糊,倒記不得景氏皇朝歷代中有哪一位帝后以“明莊宣華”為號了。后來,過了很久,殷九淵才想起,“明莊宣華”乃是今在位的玄帝當年最寵愛的瑩貴妃死后追封的縊稱。瑩貴妃逝于十一年前,是為七皇子景非焰的生母。
月如弓,獨上中天,正是華燈初掌時。
燭影搖紅,珠簾流紫,軒閣內暖意融融。鎮南將軍府上的朱衣小婢垂眉斂目,伺玉箸于宴席之側。座上一主一賓,乃是殷九淵與七皇子景非焰。
甫入座,酒未沾唇,景非焰先自笑了:“九淵今日急急請我過府,必是有要事商榷,快說吧,我想你原不是個慢性子的人!
殷九淵未語臉先紅,苦惱地抓了抓頭,尋思著如何開口。
景非焰笑意更濃了:“唉,大將軍,我實在不知你何時竟也學此閨中女兒態了!
“殿下莫要取笑。”殷九淵竭力裝出鎮靜的模樣,咳了一聲,“今日設家常小宴,是想讓殿下聽一支小曲,并無他意!迸牧伺氖终疲九锨按蜷_了側廳的朱檀門扇。
門后垂著一幕青竹簾子,燭光微微地搖曳,帶著淡淡的緋紅,映著青色簾影。簾后,隱約見一人一琴。
景非焰望向殷九淵,以目詢意。
殷九淵且笑:“殿下請聽。”
簾后人斂身,施了個禮,盤膝跪坐于琴案前,落落優雅,舉止間有行云流水之態。凈手,焚香,挑抹七弦商音。
初是時,似有涓涓細流自深澗中出,間或遇青苔卵石,若斷若續,水聲輕輕泠泠,如絲如絮,撩人意憐。
景非焰不覺正坐,側耳聆之。
涓流漸濃、漸深,呢呢喃喃,婉轉于回腸九曲之間,疑無路時,又旋及轉調,一折一蕩,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流水中有游魚,或嬉或眠,偕水之樂,偶躍于清流之上,粼光乍裂,水聲錚錚然。
及至水流峰谷之外,勢下,愈急。鐵騎出,銀瓶傾,恍然風起水濺,平涌三丈波,其厲、其亢、其不歸,奔下絕壁,七音欲震。
心搖時,猛聽得羽調一錯,嘎然而止,余韻裊裊,仍在傾流中,意若失。
檀香疊煙,重重渺渺,從青竹簾后一絲一縷地飄逸而出,竹影朦朧,香息幽徹,直如軟紗逶迤。
“好,好,好!”景非焰拍案而贊,“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磥砟侨漳弦宜哉\然不虛。”
殷九淵倒是怔住了,干笑了兩聲:“殿下怎知?”
景非焰大笑:“昨日大皇兄聽得自明石城虜來一個絕色的美人,雖說是男子,亦令他聞獵心動,早上匆匆去了皇陵,卻沒想到你的手腳比他還快了一步。此刻,他恐怕在府中罵你呢,九淵,你有沒有覺得耳背在發燒?”
殷九淵的耳背確實在發燒,不過卻是窘的。鎮南大將軍雖在戰場上有萬夫莫敵之勇,但其性本質厚,想想于此事上委實有不妥之處,被景非焰這么一笑,笑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躲起來更不是。
竹簾一掀,云想衣自簾后出,仍是素衣垂發,矜持自若地行到殷九淵近前,跪下:“想衣讓大人難堪了,誠萬千之過!
“你快起來!币缶艤Y急急拉了云想衣起身,復又帶上滿面希冀之色對景非焰道,“今日請殿下過府,確是有事相求,殿下既已知之,我就明言了!笨戳丝丛葡胍,眸中漾起了柔和的神采,“云想衣亦出身于江南望族,遭祝融之災而致家道中落,不得已棲身于明石王府,誠無謀逆之意。此次為明石王所累,列入罪籍,但懇請殿下到皇上跟前為其討一紙赦令,免其無妄之罪,還復良民之身。望殿下成全!
景非焰斜斜地瞥了殷九淵一眼,眉目間似笑非笑:“為了一介罪奴,如此周折,若是惹父皇生起氣來,少不得又要訓斥我一番。況且,大皇兄惱你奪了他的心頭好,到時必定遷怒于我,那真是冤大了。你怎么盡是給我出難題呢?”
“這……”殷九淵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望著云想衣,沮喪地嘆了一口氣。
云想衣卻是淡然,神色間非喜非嗔,清幽似雪。
“撲哧”一聲,景非焰忍不住笑了起來,搖著頭道:“九淵啊,無怪乎父皇說你武略甚佳,文韜卻是頗欠,你這么直的心眼要是不改一改,遲早會被人騙的。你想想看,父皇那么寵我,些須小事,只要我肯開口,父皇哪有不依的道理。不過和你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了,太老實了吧!
殷九淵聞言大喜,但轉念又略有些躊躇,小聲道:“那大皇子處……”
“哼!本胺茄胬湫,慢悠悠地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好歹你也是堂堂的三軍之帥,非岑縱無禮,也不敢明著到你這里搶人。若是因此氣壞了他,豈不也是妙事一樁?”拍了拍殷九淵的肩膀,輕狂飛揚的少年努力地學著老成的模樣,“你放心好啦,反正我們和他對著干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了。”
玄帝共育有八子,其余六子皆已分封王侯,惟長子非岑與七子非焰尚無名號,朝中大臣揣摩圣意,必然是要在此二子中擇一人繼大統之位。殷九淵在朝中頗受景非焰器重,私下里兩人相交甚篤,故此為景非岑所惡,此乃宿怨了。
殷九淵人本豪爽,此心頭憂慮一去,釋然大笑:“既如殿下言,九淵先行謝過了。來,你我今日且把酒盡歡,不醉不歸。”
景非焰慵懶地倚著椅背,不客氣地道:“我知你最愛飲竹葉青,那酒太烈,不合我的口味?上叭崭富寿n我的那一壇胭脂女兒紅沒有帶來,改日吧!
殷九淵笑笑,尚不及說話,云想衣已移步上前,語調溫雅且恭謹:“今日為七皇子備下的酒水乃是由鮮果釀的,其味醇濃,倒不甚烈,殿下試試何妨?”從婢女手中取過一尊細頸玉瓶,斟了一小盞,雙手奉予景非焰。
夜光杯,琥珀色,美酒郁金香。酒香淺淺卻裊裊,直如霧里幽花,隱約不真切,偏自是清甜撩人。景非焰遲疑了一下,見殷九淵殷勤之色,不忍拂之,接過,一飲而盡。
酒繞唇齒間,如絲緞之質,細膩融潤,若有花果之味,似橘、似梨,又似玫瑰、似芍藥,揉成一段佳釀,熏熏然,沁香入脾。
“不錯!本胺茄鎳K了嘖舌頭,“這味道倒是從來未曾嘗過!
云想衣抿唇輕笑:“不過是尋常的葡萄酒罷了。昨日將玫瑰置于酒中,浸了一宿,適才又摻了點荔枝菊花露,味道自是有些差別!毖哉Z時,明媚的眼波掃過景非焰,恍惚間,似有輕絲繞指柔,然,旋及又斂去了,惟有剎那。
燭花搖曳,火光透過琉璃燈盞,輕飄飄地散開,緋紅之下染著一層淺色黃昏,掠過眼前,讓景非焰覺得有幾許迷離,欲細看時,燭花卻滅了。
朱衣小婢席間奉酒。云想衣退到席側撫琴為樂,此回琴聲頗低、頗緩,似乳燕呢喃,輕輕地纏在耳畔。酒不醉人,人自醉。
景非焰斜斜地坐著,恰恰正對著云想衣。月下挑燈,醉眼看花,繁花更似錦。此際驀然發覺,所謂驚艷,莫過于此情此景了。
那個年輕的男子撫琴低笑,眉宇間流露著隱約不羈的倨傲,仿佛帶著一點點冷酷的意味,然莞爾時,最是魅人心弦。如紅梅出自白雪,梅之艷、雪之寒,不知是哪一般更甚了。
殷九淵與景非焰交談甚歡,每每大笑出聲。云想衣儀態清悠,信手撥弄琴弦,聞得殷九淵笑時,總是狀若不經意地抬眼,用溫柔的目光瞟向殷九淵,而后,復垂首,淺淺一笑,蒼白的嘴唇上掠過一絲濃艷的緋。自始自終,云想衣再沒有望過景非焰一眼,那瀲滟秋水的眸子一直追隨著殷九淵的身影,那最自然不過的神態,仿佛空間里沒有存在著景非焰。
景非焰不知何故,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殷九淵粗枝大葉,自是不覺有異。云想衣自顧自笑,亦無視。
酒過了幾巡,景非焰蒙蒙地有了幾分醉意,覺得殷九淵的聲音小了許多,抬眸看時,卻見殷九淵業已頹然醉倒在桌上了。
“這可真是奇了!彪m然腦袋在發沉,但景非焰還是醒的,訝然道,“九淵的酒量原比我大的,為何先醉了?”
云想衣放下七弦琴,走到殷九淵的身邊,從他手里拿下酒杯,朝景非焰一笑,輕聲道:“大人的酒乃是陳年的竹葉青,只有葡萄酒是特別為殿下準備的。殿下金枝玉葉的身軀,年又少小,不比莽莽武夫,那等烈酒還是不碰為好。”
“砰!”,景非焰借著酒勁,用力一拍桌子,騰地站了起來。婢女花容失色,慌忙跪下不迭。殷九淵亦被驚醒了,搖搖晃晃地抬起頭來,大著舌頭問:“怎、怎么啦?”只有云想衣平靜如故。
景非焰亦不說話,伸手拎起殷九淵面前的半壺酒,仰起脖子,直灌入口。烈酒如火,猛地傾下,辣辣地刺過咽喉,散到五臟六肺,嗆得景非焰的眼睛有些發酸,但他倔強地忍住了,一氣喝干,甩手,“哐”地將酒瓶摔到地上,挑釁般地看著云想衣。
“咦?”殷九淵尚自迷糊,聽得聲響,又是一跳,“殿下,你、你醉了?”
酒勁涌上,景非焰立時覺得頭重了、腳輕了,瞪著云想衣的眼神也恍惚了,一時間心跳得很快,緊忙甩了甩腦袋,斂下心神,強笑道:“是……是醉了,九淵,我、我該回府了,明日請你到我那里共飲那壇胭脂女兒紅,再謀一醉!
“好,好……”,殷九淵搖頭晃腦,踉踉蹌蹌地起身送客。
外間,七皇子府上的侍從早已備好了馬車。殷九淵不勝酒力,只到得門口便走不動了。云想衣倒是送到了階下。
夜朧明,天際間,月淡星疏。
景非焰轉身欲行,卻聽得云想衣在身后輕輕地喚了一聲:“殿下……”,清澈的聲音恰似水晶盈耳。景非焰停步,回首。
云想衣行到景非焰的面前,手腕輕抬,移到景非焰的領口。景非焰略一怔,才憶起適才覺得燥熱,衣領不自覺地敞開了,出了門,有風,微涼。云想衣很細心地為景非焰攏好衣領,舉止輕柔而緩慢,如片羽拂水。
朦朧間,景非焰覺得有一種柔軟的感覺蹭過耳鬢,比絲更濃、比水更綿,幽幽淺淺,那是云想衣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明明是個孩子,何必賭氣喝那么多酒呢,平白傷了自己的身子罷了!鄙灶D,似輕輕一笑,那時間,清冷的夜色竟也嫵媚了,“晚上天冷,小心莫要著涼了!倍螅瑪渴淄藚s,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個禮,靜靜地道,“想衣逾越了,殿下恕罪。”
景非焰醉意闌珊,一時分不清是怒還是甜,臉上燒得厲害,睜大了眼睛瞪著云想衣,揪住了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我不是小孩子!你若是再敢出言無狀,我會殺了你的!”
云想衣不語,只是莞爾。眼波里漣漪繁繁,映著幽藍色的月光,仿佛要融化了夜幕的深沉。
這么接近的距離,連呼吸都交錯在一起了。景非焰忽然有了一種沖動,直想一把掐住云想衣,手收緊了,然后,又放松了,醉意更濃。他搖晃著退了幾步,侍從連忙上前扶住他,他推開了,立穩,挺直了腰板,用王者般狂妄的目光注視著云想衣:“我已經是大人了!將來,我會長得比你還要高的!”
云想衣忍了忍,沒忍住笑,用衣袖掩住了口,景非焰怒愈熾。殷九淵乃驍悍武者,自然是高大魁梧,便是云想衣的身形亦是玉立修長,竟比景非焰略高些,這么面對面地站著,生性驕縱的少年直覺惱羞成怒,臉上漲得通紅,恨恨地,宛如許下某種誓約般,大聲地叫喊:“我會長得比你還高的,云想衣,你等著!”
侍從見皇子醉得厲害,不敢久留,好聲好氣地哄著他,匆匆上車去了。
車輦絕塵,夜愈暗了。
云想衣立于夜的風中,手指撫上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還殘留著景非焰的味道,但溫度卻是冰冷的。甜蜜地笑了,用牙齒含住指尖,狠狠地嘶咬,口中,濃濃地有血的腥味。
“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如花陰下蝴蝶的囈語,他對自己如是說著。
夜籠煙,月浸水,人在朦朧中,看不見的溫柔,或許,本就未曾有過。
一月草長,二月鷹飛,三月未至,青空洗碧。一抹薄陽出,云散開。郁郁叢林,蒼蒼草野,長風掠空,角弓鳴弦,蹄聲切,踏醒鹿眠狐棲。一聲尖哨,白雁自蕩中驚起。
羽箭破空,貫穿雁翅,白雁哀哀而墜,撲騰了兩下,便寂然了。獵犬叼置于馬前,歡吠不已。
“大皇子好箭法!”一眾貴族子弟策馬前擁,贊聲紛疊。
景非岑矜持的目光越過眾人,定格在景非焰的身上,笑吟吟地道:“何如?七皇弟,我這邊又多獵了一只,你可要居下風了。”
景非焰氣惱地甩了甩馬鞭,沉沉地一瞥,眾人忙噤了聲。
幾位皇子打了個哈哈,笑道:“所謂勝負,不過是添個彩頭,搏眾一笑而已,大皇兄和七皇弟何必較真?況且春獵初始,鹿死誰手尚未知曉,急它作甚?”
眾人兩方皆不敢得罪,顧左右而言他,笑了兩句,散開了,獵苑場上又是一派熱騰。
日曦明媚,春意盎然,景非焰只過了片刻便將不快置諸腦后,見那廂竄出一只灰貍,急率眾驅馬追趕;邑傄活^扎進草叢,倉皇鼠竄,景非焰追了一段路,近了,挽弓,矢出,正中獵標,灰貍立斃。
從人拍馬不迭,景非焰又自得意了。一個從人此時抬頭,“咦”了一聲,景非焰順勢望去,但見青空之上飛著一只藍色的蝴蝶風箏,輕飄飄地在風中顫著。
景非焰想了想,下了馬,朝那邊走去。近前,聞得林中一陣悉索,原來是幾個鎮南將軍府的侍衛在此,見了七皇子,出來行了禮又退下了。
景非焰訝然道:“哦,原來九淵躲到這里來了,難怪一直不見他!
撩開枝葉,目光循著風箏的絲線落下,先入眼的是一雙雪白的赤足,宛如冰玉琢成,雖無瑕,但稍顯清瘦了些。精致的腳趾上繞著一截風箏線。
白雁折翅,青鳥無蹤,藍色的蝴蝶于藍色的天幕下獨舞,翩然。
云想衣抱膝坐于綠茵地上,回眸,見是景非焰,也不言語,自顧自緩緩地縮回了腳,修長的手指撫過趾間的絲線,意態間慵懶入骨。
景非焰左右看看,不見殷九淵,沉下臉踱到云想衣身側,俯身看著他:“見了本皇子膽敢不跪,莫不是九淵太寵你了,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云想衣仰起臉,抿唇輕笑,伸手扯住景非焰的衣衫下擺,蹺起腳趾,扯了扯風箏,低低地道:“幫我把它收回來!
景非焰睜大了眼睛,惱怒地瞪著云想衣。
云想衣笑意淺淺,優雅而自若,款款顧盼間,眸中似有水波盈徹:“幫我把它收回來,好不好?”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輕若絮,軟如絲,象是把花揉碎了,散在風里。
景非焰的神情仍是兇狠,臉卻紅了,偷眼看看四下,見從人皆斂首不敢視之,遂哼了一聲,抓住長線,笨手笨腳地纏了許久,將風箏牽了下來。
云想衣將線從腳上解下,立了起來,拂了拂衣袖,拿起風箏,一笑,復又遞予景非焰:“送你。”
“我要這個東西做什么?”景非焰板著臉作不屑狀,口中雖斥著,手上卻接了過來。
蝴蝶狀的風箏制得甚是精致,湘竹為骨,錦帛為翅,輕盈若羽。
“此時春暖初霽,有風的日子,最是適宜放風箏!痹葡胍碌匦,淡淡地絮語,“燕都倒是少人有此閑情,在故里江南,每到這個時節,天上三山兩兩的,隨處可見風箏,或紅或綠,煞是好看。不過,這原本是小孩子的玩意,我一時手癢,做了一個,留著它也無用,想來你會喜歡的!
景非焰的臉鐵青了,手中狠狠地幾乎折斷了竹骨。
云想衣若無覺,依舊淺笑低語:“這種蝴蝶風箏是極難制的,昨日還是殷大人為我裁的竹子。”眼波流轉,似是憶起了什么,眸中略有漣漪絲絲溫柔,“真是難為他了,做這種事情居然那么細致,平日里也瞧不出來!
景非焰忽然將風箏摔到地上,泄憤般地用腳使勁踩了幾下。薄薄的錦帛裂開了,只有骨頭的蝴蝶,在腳下被支解。
云想衣的眉頭為難地蹙了起來,跪下,委婉地道:“不知想衣言語間有何過失,竟惹殿下如此不悅。想衣惶恐!痹埔驳,風也清了,素雅的男子狀若謙卑地伏在景非焰的面前,螓首低垂,望去,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生澀地顫了顫,在蒼白的肌膚上掠過一道青色的影子,恍惚里,脆弱一如風中的蝴蝶,蝶舞,弱似不禁風。
景非焰的胸口被一種柔軟的東西堵住了,許是沉郁,許是纏綿,凌亂地交錯著。他僵硬地扭頭,走開了,卻不見身后跪著的那個人冷冷地笑。
春日暖陽,融金沾粉,淺淺地,竟也有些嫵媚。狩獵正酣,風過陽關,帶著血的味道。
景非焰策馬狂奔,迎面遇上了景非岑,心頭忽然火大,轉念一想,勒住馬,朝景非岑彬彬一頷首,指了指那邊的林子,慢悠悠地道:“大皇兄,你千萬別再往前行了,那個地方可去不得!
景非岑果然不悅;“為何去不得?”
景非焰笑得甚是無辜:“那里有一只成了精的狐貍,我怕大皇兄會被它勾了魂魄去!
“無稽之談!本胺轻瘧C色斥之,領了從人偏往那個方向去了。
待景非岑走遠,景非焰大笑,正覺愉悅時,聽得馬蹄聲急,殷九淵匆匆地馳向近前。
景非焰止住笑,若無其事地看著殷九淵:“怎么現在才來?”
“一早就來了!币缶艤Y住馬,行了一禮,面上紅了紅,“有些事情耽擱了一下,適才去尋殿下,親王們說殿下往這邊來了,我就趕上了!
景非焰不經意地道:“多日未見了吧,這些天散朝后就不見你的蹤影了,幾時到我府里共飲那壇胭脂女兒紅?”
殷九淵干咳了一聲:“居家有些須小事,不宜晚歸,殿下海涵了!
“哦?”景非焰似笑非笑地瞥了殷九淵一眼,“我記得另高堂皆已仙去,尊夫人尚在老家淄南,倒不知家中有何人令你如此牽掛,竟一刻也離不得!
殷九淵咳得愈發厲害,見景非焰死盯著他不放,只好壓低聲音:“殿下休要取笑了,那一紙赦令為誰所求,你明是知道的。”
景非焰沉吟片刻,緩緩地道:“九淵,不是我說你,你已過了而立之年,這種事情是要有分寸的。男寵之事終究不是光彩,若傳了開去,怕朝中大臣非議,于你大是不利。”
“殿下言重了!币缶艤Y一時耳紅脖子粗,期期艾艾地半天才掙出話來,“我與他清清白白,一絲無犯,何來‘男寵’之說。想衣氣性高傲,原不是那種低下之人,我之待他,如水中觀冷月,雖有思慕之心,誠不敢瀆之,殿下莫要聽信了小人讒言!
景非焰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間有些動蕩,急急地將臉撇開了。
一時無言,踱馬緩行。
突然,一個鎮南將軍府的侍衛從遠處奔了過來,喘著粗氣跪在馬下:“將軍,將軍……”
殷九淵肅容:“何事驚慌?”
侍衛抬頭,看了景非焰一眼,又把頭低下了,措辭謹慎地道:“我等奉將軍之命護著府上的那位客人,適才偶遇大皇子殿下,起了些爭執,小人不敢擅主,請大人示下!
殷九淵色變,不及與景非焰招呼,掉轉馬頭沖了過去。
比及到了林邊,雙方已經纏成一團。大皇子府上的人是跋扈慣了的,便連公卿貴族也不放在眼里。而鎮南將軍世襲武將之職,戰功顯赫,其府中侍衛亦是驍勇之士,自是不甘示弱,兩相里斗得甚是熱鬧。
云想衣靜靜地立在樹下,見殷九淵來了,神色間漠然依舊,只是抓住樹干的手指有些泛青。
“住手!”殷九淵憑空一聲斷喝,震得枝葉簌簌地響。
將軍府的侍衛收了手。大皇子府上的從人被那氣勢一懾,愣了一下,看了看主子,景非岑揮手令他們且退,走過來,禮數周全地拱了拱手:“殷將軍,下人無禮,讓你見笑了,勿怪。有一件事正要和將軍商量一下!
“殿下何事?”殷九淵沉聲道。
景非岑的目光瞥過云想衣,宛如盯住了上佳的獵物般,“嘿嘿”一笑:“我愿以明珠十斗換取貴府上的一介奴仆,想來將軍不會駁我的情面吧?”
殷九淵一聲沉哼,手按上腰間的佩劍,神情間不怒自威。景非岑下意識地倒退幾步:“殷九淵,你這是何意?”大皇子府上的人忙又擁了上前。
殷九淵不語,“嗆”然拔劍,揮刃,疾若流星,烈若奔雷,挾著萬鈞之勢,歷歷風聲過處,身畔那株一抱粗的梧桐木被生生地攔腰劈斷,轟然倒地。寒光自刃上現了又隱,殷九淵復還劍入鞘,沉穩地看了景非岑一眼,泰然道:“大皇子說笑了!
景非岑驚且怒,裹足不敢前。
殷九淵視景非岑若無物,徑自行到云想衣面前,緊繃的神情轉而柔和了,見云想衣赤足立于草間,眉頭卻是一皺:“怎么把鞋子脫了?這樣的天氣,乍暖還寒,小心著涼了!
遠遠地,景非焰策馬朝這邊來了。云想衣目光一掠,蒼白的笑顏自眉目間浮起,似那雪底暗香沉,也是婉約,也是清冷,他向殷九淵伸出了手,幽然一聲輕嘆,在那不言中。
當景非焰過來的時候,云想衣正被殷九淵抱在懷中,離去,他只能見那長長的黑發從殷九淵的臂彎里垂下。
水一般的青絲流過,濕了朝陽,濕了暮靄。思切時,已非一朝一暮了。
入了房,殷九淵小心翼翼地將云想衣放到錦榻間,略帶焦急之色,低聲道:“你覺得如何,可還會不舒服?”
云想衣轉過臉,慢慢地搖了搖頭,臉上泛起了薄薄的紅暈。
殷九淵有幾分怔了,抬手欲摸,但又驚覺不妥,縮了回來,直是手足無措。
云想衣看了殷九淵一眼,低下了頭,輕聲道:“我今日讓你為難了,大皇子日后必不與你甘休!
殷九淵想起又是惱怒,大手一拍桌子:“那景非岑真真可恨!若不是念他乃皇族御子,我今日定要斬他狗頭!”稍頓,看了云想衣一眼,有些囁嚅,“你莫不是在怪我么?是我無用,讓你無端受此羞辱,我知你心下委屈,只管罵我好了。”
云想衣緩緩地站了起來,凝眸注定殷九淵。
殷九淵面上一紅,心跳得厲害,尚自失神時,云想衣已跪倒在他的腳下。殷九淵大驚,急忙伸手去扯他:“想衣,你這又是為何?”
云想衣拽住殷九淵的手,卻不起身,頭伏得更低,發絲垂落,掩住顏容如雪,但聽得清音泠泠:“景非岑乃皇上長子,有望繼承大統之位,此番開罪了他,于你斷是有害無益。在朝為官誠然不易,你不必為了我而自絕退路,若此時將我送到大皇子的府上,也還來得及!
“胡說!”殷九淵暴喝,再也忍不住,將云想衣擁入懷中:“你應是生在云端中的人,我憐你還恐不及,又怎會讓你由人欺侮。你快別說這種傻話,若有誰敢觸到你一根指頭,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將他碎尸萬段!”
“我不值得!痹葡胍碌穆曇羧趿,顫抖著,宛然間如弦,“我不值得你怎么做。你待我好,我感激得很,委實不忍心再騙你……你當我是冰清玉潔的人,其實、其實我早已非無瑕之璧!
殷九淵的身體倏然僵硬,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半晌,咬牙道:“你、你說什么呢?”
云想衣從殷九淵的懷中掙脫,避開了。碎玉似的牙齒咬了咬嘴唇,本就蒼白的唇在那一時間透明若水晶,欲碎了,抿唇,卻是淺淺一笑:“大人之待想衣,發乎于情,止乎于禮,誠君子也。想衣每思及,愧疚無以復加,下賤之身不敢承大人錯愛,與其他日讓大人知曉,不若想衣自陳其罪,任憑大人發落!
殷九淵回不過神來,呼吸漸沉,唇動,卻終是無語。
云想衣眉目間若籠輕煙,幽息如夢,低首斂眸,用宛如不關自的口吻淡然訴道:“昔日在明石王府時,想衣一人孤苦無靠,身不由己,居上位者強之,縱不愿,亦無可奈何。本擬以死蔽羞,一念之差,茍且至今,倒是讓大人見笑了!闭Z到末了,愈低,若斷。月下簫音,輾轉夜色間,夜亦朦朧了。
殷九淵的手拽緊了,又放松了,眸中神色狂亂,忽然一把抓住云想衣的肩膀,厲聲喝道:“是誰?你告訴我!”
云想衣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若羞若怒,細似蚊聲地道:“是南乙大人。此事……原也怨不得人,是我命賤……”
“南,乙!”殷九淵恨恨地,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
明石王敗后,其部將南乙因獻城有功,免其罪,調任雍州守備,事隔月旬,殷九淵早已忘了,現下聽得提及,猛又省起,嫉恨欲狂,暗自默念著,雙目盡赤。
云想衣慢慢地退卻,宛然輕顰,楚楚方凄:“大人不必如此耿耿于懷,我這就走了,再不敢擾大人清靜!
殷九淵一驚,撲了上去,抱住云想衣,沙啞地喊道:“你要去哪里?”
云想衣垂下眼簾,含辭未吐,呼吸間幽若蘭草,暗香盈徹鼻端。柔軟的軀體清且冷,宛如用雪揉成的,快要融化了,不經意地顫著,只在咫尺里。
殷九淵癡了、醉了,氣血上涌,澎湃不已,跌蕩不休,直要把魂都銷了,他喃喃地道:“我哪里都不讓你去……不讓你去!”低低一聲吼,將云想衣按倒在地。
“大人……”云想衣微弱地喊了一聲,唇旋及被堵住了。
掙扎,拂扭,沉沉的喘息中,羅裳褪盡。
粗糙的大手撫摸過雪做的軀體,雪自生溫。殷九淵情難自已,手下重了,近乎肆虐地揉擰著,粉紅色的暈痕從云想衣的胸前、腰間、股際漸漸地浮現。
云想衣急促地喘著,感覺疼得有幾分難耐,才要呻吟之際,雙腿被人大大地打開,粗壯的外來者強悍地侵入,一剎那,身體仿若被撕開。窒息,發不出聲音,象魚一樣弓著腰彈起,又被壓下了。
狹窄的內部被不停地絞弄著,征服者的欲望占據了所有的空間。
痛苦的迷亂中,云想衣溫柔地笑了,抬起手臂,如蔓藤般纏上男人結實的背部,抓緊,呢呢噥噥地在夢中囈語:“我還以為……以為你是不一樣的……”
花的氣息拂過殷九淵的耳鬢,聽不見花開的聲音。
凌亂的發絲糾結在一起,斷斷續續的呼吸,甜蜜的戰栗,想壓抑而壓抑不住的瘋狂。
交纏的影子映在窗紗上,拖出一道扭曲的痕跡,劇烈地晃動著。
醉臥花間,且癡且狂,看屏間簾側,暗香嫵媚自生煙。金風玉露相逢時,蝶舞、蝶笑,妖妖嬈嬈,問誰人憑風里細思量。
那一夜,卻是無夢。
次日,云想衣醒來時,殷九淵已不在了身邊。被衾尚溫。
門外,守著兩個侍衛,禁令云想衣踏出房門半步。小婢往來其中,侍奉錦衣玉食,云想衣不問,她們亦緘口不出一言,神態間無殊色。
如是,過了五日,殷九淵方才現身,遞予云想衣一個木匣。打開,匣內端端正正地盛放著一個頭顱。
吏部記,雍州守備南乙暴斃,著令調人補其缺職。瑣瑣小事,在景皇朝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
白日將曉,寤夢方息,天色半朧明。
小樓昨夜掩春風,今朝深苑又落杏花雨。細雨沾濕青瓦,愈濃了,凝成珠,自滴水檐間淌下,濺落一地,漣漪成絲,暗自無聲。
云想衣坐在窗畔,挑起了琴上弦,信手一抹,啞啞低音落于雨中。
殷九淵半夜里被叫去了七皇子府上,一宿未歸,不知何故,云想衣竟覺得有些心緒不寧。窗外的雨下得也不是時候,濕漉漉的,把階前的蘭草都打得憔悴了,含淚若泣。
商音零落,深一下,淺一下,隨那風過,隨那雨飄。
“碰”地一聲,門被人撞開了。云想衣攏手,立起,靜靜地回身。
殷九淵站在門邊。房中燭火已熄,天尚未明,他的臉陰沉沉的,看不真切。
對視,半晌無言。
細雨依舊凄凄飄零。
“琳瑯妃。”殷九淵一字一頓,從喉中擠出聲來,“琳瑯妃,你騙得我好苦。”
指過琴弦,重重一牽,弦斷了。
“你信么?”云想衣輕輕地嘆了一聲,幽韻綿長,“這樣的事情,你信么?”
殷九淵怔了,目中浮起了痛苦的掙扎之色,伸手緊緊抓住門框,喘著氣道:“我……我、我不信!”
云想衣掩口一笑,清且艷,聲若銀鈴,悅耳撩人:“你真傻啊,我早已說過我本就是下賤之人,你為什么到了現在還不相信呢?”
殷九淵咆哮了一聲,如負傷的野獸般直直地沖了過去,揪住云想衣,握拳揮下,劈頭劈臉地一頓打。
云想衣將身子蜷成一團,疼極了也不吭聲,任憑那拳頭不停地砸在身上,直若木偶。
殷九淵忽然間覺得云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的手中發軟,再也無力,顫抖著松開了。云想衣軟軟地伏在地上,微微地痙攣著。
唇邊有血,云想衣的舌尖一卷,輕輕地舔了舔,苦且澀,血腥嗆入心肺,只覺得一陣氣喘,捂住嘴,悶悶地咳了起來,手上黏黏地濕了,血味轉濃。
“你……為什么要騙我?”殷九淵呆了片刻,沙啞地叫了起來,“為什么要騙我?”
云想衣抬眸,黑暗中,恍惚又是一笑,嫣然如花。
殷九淵的手抖著,青筋暴露,喉中咯咯作響,說不出話來。猛然一把抓起了云想衣的長發,絞住,拖著他起來。
頭皮生疼,云想衣秀眉輕顰,咬唇忍著,踉踉蹌蹌地被殷九淵牽扯著走。
府中的奴婢見了,驚詫莫名,慌忙地避開了。
到了府門口,殷九淵重重地一摔,將云想衣扔到了石階下。
“你給我滾!往后若再讓我見到你,我定會殺了你的!”殷九淵嘶聲地吼著,狂亂地關上了門!斑燕ァ币宦暰揄,在寂寞的黎明中甚是刺耳,而后,一切皆靜了。
青空有淚,淌成千行雨,溫柔地纏綿于青絲之間,如絲絮裊裊,道是多情,似是無情,濕了,重了,雨里,春也迷離了。
云想衣緩緩地爬了起來,再也不看將軍府一眼,轉身走開了。
天剛破曉,春寒,路上罕有幾個行人。
云想衣拉了拉破裂的衣領,指尖有些麻,輕輕地呵了口氣,更冰,此際方覺春寒。一路踏雨而行,身形搖搖欲墜,如風中之燭,那般明滅未定。沒有表情的臉上,雨凝,皆是水。
一輛華麗的馬車迎面馳來,近前,停住了。侍從恭謹地開了車門,錦冠華裘的俊美少年自車上下來,撐開一柄十四骨的青竹紙傘,擋住了云想衣。
云想衣收步,漠然。
景非焰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拋下,輕飄飄地落入雨中!澳弦疑胺愿佬母怪耍粢坏┧碓獠粶y,便即將此函送呈我手。你們兩個互相算計,最終還是他棋高了一著!笨桃鈮阂值穆曇,很是生硬,如劍在鞘中,欲出。
信紙躺到地上,沾濕了,墨化開,如煙,濃濃郁郁地一片青灰。
云想衣垂眸,看了看地上的那一紙信函,淺笑,細聲道:“我還真沒想到他居然會這么聰明,看來聰明的人的確會死得比較快。”
景非焰眸中怒氣漸盛,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殿下想要聽什么?”云想衣挑眉,眼波似綿,絲絲媚然,綿里卻藏針,刺破柔情如絲,“我自認下賤,已無話可說,殿下莫非還不滿意,定要我尋死覓活地自訴不堪丑態,以博殿下一悅?”
“啪!”,景非焰忍無可忍,抽手,使勁地摔了云想衣一記耳光。
云想衣本就虛弱難耐,被這粗暴的一掌打得倒退了幾步,跌到了地上。
景非焰覺得手上有些濕,抬手一看,指間沾了點淡淡的血跡,在雨中暈開了。十四骨的紙傘顫了一下,抖落幾滴水珠。
雨稍大了些,落在傘上,細細地摩挲著,聲聲切切。天幕下,雨濺煙紗,籠成九重深夢,夢酣時,春歸,天欲寒,人自蕭瑟。
鑲金線的靴子踩到云想衣的眼前,靴底略有些濕,卻不沾染一絲塵埃。云想衣抬起臉來,仰視著傘下高貴的少年,那時間,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了,成雪。
景非焰低頭,傘的影子掩住面目,英挺的輪廓半明半暗,似嗔非嗔,眉宇間倨傲的神色宛如燃了火,恰是曜空之日,凌于云天上。瞇起了眼,冷冷地道:“琳瑯妃,按律例當斬首示眾。把你漂亮的腦袋掛在城門上,好象是一個很不錯的風景!
云想衣拽緊了手心。濕重的長發與輕衫零亂地粘在一起,隨著急促的呼吸起伏著,唇邊的血與雨溶了,雨亦是腥的。
景非焰用腳尖踢了踢云想衣,殘忍地一笑:“我是很想救你的,但是你一定不會開口求我的,是么?”
云想衣猛地狠勁站了起來,搖擺了兩下,立穩了,高高地昂起下頜,眸子里幽幽艷艷,水波微流,清淺一笑,容顏落魄依舊,卻自有一股婉轉的魅惑從骨子里透出,風情將頹時,最濃。優雅地抬腕,將濕濕的長發攏到耳后,淡淡然道:“殿下既有此好意,只管對我說便是了,何必拐彎抹角呢?我本就是下賤慣了,當不得這般故作清高。小命雖然不值幾個錢,總還是要的,殿下若不肯施以援手,我自會去求他人!毙Φ糜鹆耍班,那日見大皇子殿下慈眉善目的,想來心腸甚軟,若我去求他,他當不會坐視吧?”秋水瀲滟,有意無意地掠過景非焰,帶著比雪更寒的溫度。錯身而過,欲行。
手卻被牢牢地抓住了。
“云想衣,你若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景非焰大聲地吼了出來,“一個殷九淵還不夠,你還想再勾引誰?”
手中似乎有“咯咯”之聲,要被捏碎了。愈是痛苦,愈是溫柔,云想衣慢慢地將嘴唇貼到景非焰的耳畔,輕輕一笑:“殿下,我會不會弄臟了您的手?”
手抖了一下,景非焰粗暴地推開了云想衣,目中的狂亂在一剎那又沉了下去,浮出了掩不住的鄙夷。
云想衣踉蹌了兩步,扶住墻,倔強地挺直了腰,高傲地望著景非焰。
目光相觸,彼岸潮生,浪涌,擊破巖礁,碎開,錯金裂玉,狂濤席卷。
雨絲作弦,風過弦,細雨微聲,繞指柔,入骨綿。一切沉水,千般皆漣漪,暗自飄零。
卻在那時,空巷的另一頭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踏破靜水沉空。
景非焰回首,臉色微微一變。過來的正是殷九淵。
殷九淵端正的臉上已經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穩與剛毅,惶恐得幾乎要扭曲了。倉皇地奔跑,遠遠地見到了云想衣,欣喜若狂地展顏了,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直直地沖了過來,一把抱住,沉沉地喘著,喃喃自語:“終于讓我找到了,還好沒有走遠,我都要急瘋了。”
云想衣冷冷地瞥了殷九淵一眼,眉頭微皺:“大人,請自重!
“對不起……”殷九淵的臉色有了幾分蒼白。
“放手!”云想衣忽然厲聲喝道。
殷九淵一愣,手松了松,旋及抱得更緊了;“是我一時氣糊涂了,我不該那樣打你的,還疼不疼?”
云想衣漠然一笑;“大人是何等尊貴的人,要打要殺自是隨便慣了,何錯之有?想衣原本就是任人玩弄的貨色,不敢污了大人的清高。大人快別如此,若是讓人瞧見了,又是想衣的罪過了。”
殷九淵拼命地搖頭:“我知道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必是有難言的苦衷。舊事皆已過往,不要再提了,我不會與你計較的!
云想衣忽然大笑了,笑得直不起腰來,伏在殷九淵的懷中,肩膀直顫,聲音若斷若續:“大人真是高官貴族,這種事說得好輕巧,真是抬舉我了。大人也委實沒有必要計較什么,我是自甘犯賤,喜歡由人糟蹋!泵腿话l狠地掙開殷九淵,語調一挫,轉為凄厲:“初入明石王府時,你可知明石王是怎樣待我的?他用燒紅的針扎我的腳掌,把我的指甲一片一片地拔下來……”
“不要說了!”殷九淵聽得心都絞了,抓住了云想衣的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云想衣仍是笑著,臉上沒有淚,只有雨:“生也不能,死也不得,我不從,又有什么法子。是,我下賤,我天生就比別人下賤,命如此,又復何言?”
景非焰呆呆地立在一旁,覺得云想衣的眼睛似是看了過來。那夜空般的黑色,比水更深,比火更濃,水與火纏著、絞著,驚破夜色三千丈。碧落下,蒼穹有雨。
夜色瞳眸間,寒光乍現乍隱,美麗的眼睛緩緩地閉上了,紅塵失色。云想衣暈倒在殷九淵的手中。
“想衣!想衣!”殷九淵慌亂地叫著,抱起云想衣,狂奔回去。始終,忘記了那邊還有一人。
景非焰撐著傘,佇立雨中,良久。
雨有千聲,聲聲皆慢,訴不盡那般難懂心思。天,流著寂寞的淚,仿佛永遠都不會停了。
是夜,玄帝急召鎮南將軍殷九淵入宮,授令他調集軍馬,即日赴邊境,征討西方封朝。
景氏與封氏兩朝之爭已有數代,玄帝登基后,戰事始稍緩,不過是兩相虎視。殷九淵知玄帝久有舉兵西進之意,但不明何以如此倉促,早了些吧,春還未過呢。
接了旨出宮,三軍的校尉已經在轅門外候著了。殷九淵回首望了望,九重宮闕盡在燈火煙華中,巍峨無法捉摸。天依舊下著雨。
燕子雙歸去了,微雨闌珊,輕敲著檐上的青瓦,點點滴滴到了天明。這一夜,應是無眠了。
回到府中,云想衣病臥在床。
鎮南將軍府的小婢年少不更事,隔著簾猶自噥噥私語,道是那青階前的蘭草昨宿在雨中凋零了,連花瓣都碾成了泥。美麗的東西,原來只是這般脆弱不經。
殷九淵悵然若有所失。小婢仍不解主人心思,巧笑兮,素手添香,在金獸熏爐里燃起了豆蔻紅檀。裊娜的煙霧在錦紗帳間聚了,聚了然后又散了,掩不過屋內那股藥草的味道,似苦還香。
殷九淵俯下身時,青銅鎧甲披在身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低低沉沉,一如他說話的的語調:“為什么偏生在這種時候病了呢?車馬都已經備好了,這一路上你熬得過嗎?”
蜷臥在榻上的人微微地瞇著眼睛,有一種東西,象是月光的碎片,空靈而冰冷,在他的眼眸里流過:“我死的時候,只央你告訴我返鄉的路,莫要讓我做了鬼都回不來!
檐外的那片天濕了,雨的聲音,摩挲著,象生澀的沙子滑過耳畔。
“我放不下你!贝植诘氖种笓徇^枕邊的青絲,絞成一團,殷九淵纜起云想衣的腰肢,猛然擁他入懷。喘著氣的聲音急促得快要斷掉了,“我放不下你!我想帶你一起走,快點好起來吧,和我一起走!”
燒得發燙的身軀顫抖著,火中有雪。青蓮焚成了灰,那種顏色抹在唇上,恍惚地勾畫出一絲殘酷而嫵媚的微笑,卻被嘴角邊滲出的血淹沒了。
殷九淵卻是癡了,不管懷中的人如何劇烈地咳嗽著、痛苦地抽搐著,只顧抱得緊緊的,骨節間有“咯咯”的聲響,仿佛要將他融入自己的體內:“誰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回來呢,我怎么舍得下你?怎么舍得下!”
云想衣抓住了殷九淵的肩膀,掙扎著呼吸,宛如一只瀕死的蝴蝶:“你去吧,我已經……不需要你了!逼扑榈脑捳Z和著空氣中熏香的嘆息,沒有燃燒便熄滅了,在夜里,無人聞及。
遠遠地,蒼風里,號角聲鳴,悠悠長長。六更天,不留人。
月隱西沉,薄日將出,天色如紗,淺淺朧明。
重重的鎧甲隨著步履的振動發出嗆然的聲響,低微而刺耳。鋒利的鐵器在暗淡的光線中折射出一道道森白的影子。雨里風起,卷著戰幟飄舞不羈,張狂的霸氣攪碎了黎明的薄霧。
庶民們被禁令通行,上早朝的官員也只能繞道而過,寬闊的官道上,只有列成隊的士兵緩慢地行進著。
道旁,卻突兀地停著一輛軟篷馬車。
殷九淵掀開了車子的門簾,向里面望去,一種溫柔得近乎寵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臉部剛硬的線條。微笑著,那一刻,金胄鐵甲的將軍也不過是個笨拙而平庸的男人,自顧自地喋喋不休。
“昨晚上一直都發著燒呢,幸好這會兒退了些,這一病,怕是要拖個十天半月的。濟善堂的大夫看過了,說是他底子單薄,斷經不住旅途顛簸,在這當口上,我竟不能陪著他……府里的人都隨我出征去了,沒個主心骨的,若是他病勢沉了,又或是有什么人上門上尋麻煩……我尋思著,終是不妥……”
景非焰在一旁候了許久,跨下的黑馬耐不住性子,開始煩躁地刨著蹄子,他只是不作聲,用力地勒住了馬。
殷九淵自忡怔了片刻,嘆了聲,放下門簾,轉向景非焰:“我想七皇子府上也大,倒還容得下他一個人,只賴你費心了。等他愈了,我自會派人來接他!
景非焰的臉色變了變,嘴唇一動,似乎說了句什么,卻被風吹散了。
殷九淵略有所覺,遲疑著道:“莫非殿下有不便之處?”
景非焰垂首,眸中寒色一斂,旋及又抬起頭來,展顏笑道:“離別在即,有些傷感罷了,倒讓你多心了,九淵此去頗多艱難,千萬保重了。”
中軍校尉遠遠地打了個手勢。殷九淵面容一整,挺直了腰,炯炯的目光望向長龍般的隊列,陡然一聲沉喝,大手一揮。隊列中響起了尖利的呼哨聲,如春之驚蟄,只在剎那時,緩行的士兵似洪涌般加快了移動的速度。步聲疊疊,塵煙紛紛,城門外傳來了出征的隆隆戰鼓。
景非焰舉目遠望,眉宇之間浮起了飛揚神往之色,矜然昂首:“九淵,有朝一日,我定要如你一般,統帥三軍,叱咤疆場。男兒一世如此,也算不枉了!
少年英挺的身姿在風中屹立,逆著朝出的白日,映出了一道長長的陰影,凝固在他的身子后面。
殷九淵再一次不舍地望了望那馬車,向景非焰一拱手,匆匆策馬而去。
錦緞的長裳沾惹了些許塵埃,在雨中欲濕,景非焰漠然一笑,拂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