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忍赫然地睜開雙眼,輕啟唇角,他問那人:“走嗎?”
“我可以走嗎?”那人拍拍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
點點頭,步忍給他肯定的答復:“跟我走,你便能走!
他略沉吟了片刻,只是片刻,而后他肯定地告訴自己,也告訴步忍:“我……跟你走!
“那么——來吧!”
步忍施法將自己懸浮在半空中,十指輕撫著那團氣,他閃爍的眼神始終含笑。
“你知道這是哪里嗎,流火?”
沒有聲音,一點聲響也沒有,四周圍靜極了。
他自說自話:“這是你最喜歡的地方——霸圣金堂底下的金庫,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了,我還知道你最喜歡對著這些金子啃干糧,那是你最愛的事吧!瞧!我什么都知道吧!可你卻未必知曉每一件事情!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雖然他說話的那個人未必在聽。
“前段時間你丟了十兩金子,對不對?就為了這十兩金子,你哭得跟淚人似的!彼靶λ难蹨I連同她的小氣,“你說你守著這么大堆的金子,怎么就發現少了那么區區十兩呢?到現在我都想不通,你居然在我順手牽羊后的第二天就發現少了十兩金子。莫非你也像我這般有法力,可以看到一些平常之人看不見的東西?”雙手交疊枕在腦后,他閉上眼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絮叨著,“你還要睡多久?睡久了會累哦!不過相信我,很快你就會醒的,等我找到那個可以使你復活的人之后就帶你回飛馬山,我一定有辦法讓你再次睜開眼睛看看我。我知道,你不會舍下這么多金山不要的——你舍不得,我知道……”
“咳!咳!”青燈輕咳了兩聲以做提示。
最近步忍很喜歡對著那團氣不停地說話,從前他可不知道他是如此的長舌。
見他回來了,步忍深知他期待的事有了結果,從半空中跳了下來,他揮開巨大的黑袍,背光而立。
“人呢?”
赫然睜開雙眼的步忍瞅著青燈要答案。
以為他早已忘記這茬,這會子突然提起,青燈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已接了過來,被鎖在隱魔體內——要見她嗎?”不想讓她看到身處的具體位置,只好用這種辦法帶她過來。
步忍沒有說話,輕念了幾句咒語,原本隱沒的場景漸漸具體起來——一個身高只到青燈胸口的女孩揉著眼驚魂未定地四下里望著。
“是她?”步忍不確定地望向青燈。
“是她!痹谡业剿臅r候青燈也曾懷疑,擁有那種力量的人怎么會是這么矮小孱弱的小女孩呢?
和尚推了小姑娘一把,讓她先去討好討好眼前這個能決定她一生的人——“叫先生!
她雙手背在身后拘謹地仰望著步忍,深知諂媚無效的步忍也未多言,只是定定地回望著她。
“你知道你是誰嗎?”他沉聲問道。
“惹衣!彼敝钡赝鲁鰞蓚字。
惹衣?惹衣……
步忍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若是她的祖先沒有在那場戰役中失敗,她的名字該順著輩分來,絕對不會是“惹衣”這兩個字。
“這名字……誰給你起的?”
“不記得了!
她被轉了太多手,太多的主人買了她,又賣了她。每個主人隨著心情丟給她一個名字,或者只是一個叫起來方便的代號,就像小貓小狗到了吃飯的時候,主人用那兩個字將它們喚到跟前,爾后丟塊骨頭在地上。
惹衣是她到花樓以后有的名字,起初接下她的鴇母不是叫她這兩個字的,后來不知誰喊著喊著就變成了“惹衣”——她總懷疑那是因為她天天蹲在井邊漿洗衣裳的緣故。
天天洗,天天洗,洗得手脫皮,再長出新皮,終究一天天地迅速老去,成了現在這副枯老如樹干的雙手。
如果可以,她這輩子再也不想惹衣!
“你就叫惹衣?”步忍的意思是,她不曾有過姓嗎?她的親生爹娘是否告訴過她的祖先是誰,她的家族曾有過怎樣輝煌的過去。
然這一切,現在他無法對她說明,怕是說了她也不會相信吧!
她搖搖頭,眼神轉向青燈,顯然這樣的談話她很不感興趣,“可以吃飯了嗎?我餓了。”
步忍望著青燈,他在等待他的解釋——你找回來的是一飯桶嗎?這才幾點就吃上了?
青燈用腹語告訴步忍:一個常年餓著的人對食物總有無限的渴望,就同你們家流火小姐一樣。
步忍點點頭,承認青燈的說法不錯,“你去給她找點吃的,我去去就來。”
“你不是著急回飛馬山嗎?”
“我還要去接一個人,帶上他,我們就回飛馬山!
“還有一個人?”青燈直覺問道,“誰?”
“一個等了我十年的人。”
一身黑袍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走了,獨剩下青燈對惹衣大眼瞪小眼。常年處于饑餓狀態的人對吃有著特別的渴望,可是她以后要做的事是絕不允許她這么愛吃、好吃的,他得想個辦法治她這毛病。
他嘴皮子搭拉搭拉,“你……吃飯?”
她誠懇地點點頭。
吃點什么呢?他滿腦子尋思著——有了!
“我帶你去吃點好東西。”
“什么?”她充滿期待地瞅著他。
“面片湯!
我就不信喝下一鍋面片湯,你以后還會有那么好的胃口。呵呵!
他停在院門前,闔上眼久久未動,似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只是任時光游走,讓命定之事得以延續。
過了片刻,院門悄悄然拉開了一道縫。從縫隙里探出半抹身影,只有半人來高,因那人是坐在轉椅上的。
步忍赫然地睜開雙眼,輕啟唇角,他問那人:“走嗎?”
“我可以走嗎?”那人拍拍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
點點頭,步忍給他肯定的答復:“跟我走,你便能走!
他略沉吟了片刻,只是片刻,而后他肯定地告訴自己,也告訴步忍:“我……跟你走!
“那么——來吧!”
步忍伸出左手,手指碰觸到他的雙腿,一團藍氣自他腿上升騰而出。他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撐著轉椅站了起來,雙腿像是著了魔一般跟著步忍離開的方向踏出第一步、第二步……
他能走了。
本該睡得深沉的幼微忽然從夢中驚醒,她夢到哥哥能從轉椅上站起來,能走出院落了?伤哪樕蠜]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只有滿面的淚痕訴說著她無法言明的痛。
她掙扎著起來,想去哥哥的房里瞧瞧。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傻,已經癱在床上十多年的哥怎么會一夜之間用兩條早已失去任何知覺的腿走出院子,她是被自己的夢嚇傻了。
搖搖頭,她打算結束這個愚蠢的念頭回房里好好睡上一覺,養足了精神才可應對王上,養足了精神才不會胡思亂想。
就在她調轉腳步的一瞬間,她發現院門開了,石階上穩當當地放著哥的轉椅。她親手做的轉椅,十多年來它早已取代哥的雙腿成為哥的一部分,它怎么會被遺忘在門口?
她亦步亦趨地走上前,心上明白有什么事即將發生。她甚至想收回腳步,忽略一切,原以為這樣就能避開災禍。
怎奈……怎奈……
“哥……”
她眼見著哥站在一個黑袍男子的面前,夜色太濃,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雙眼卻盛滿哥站立的身影。
這景象未給她帶來喜悅,卻隱隱暗示著危機。
“哥,你能站了?你這是……”
“幼微,哥要走了。”他的開口逼著她直視問題所在,在她還茫然不知所措之時。
“哥,你要去哪里?你的腿怎么就……”她有一肚子的問題,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解答她這些問題的人即將離她遠去。
長驍伸出雙臂抱了抱妹妹,像是最后一個擁抱,在他松開的瞬間,幼微感覺自哥的雙臂觸摸過的地方開始泛起涼意。
“對不起,以后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边@話說得多余,自他癱瘓在床的那天起,她便學會了照顧自己,順帶著還得照顧他這個大哥。
自那一天起,他就像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只是他未想到,他站起來的那一日就是他們分別之時。
幼微伸出手想拉住他,卻只是令他離她更遠,“可是哥,你為什么要走呢?”
“從我被神獸穿過身體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會有這一天,只是,他到現在才來接我!彼送砗蟮娜,他似乎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他唯有長話短說,“幼微,你知道哥怎么想嗎?那種癱在床上等著別人過來說笑話逗你開心的男人是多么的無能,哥希望有一天能走到所愛之人的面前,抱她上馬,帶她回家——幼微,哥也有想保護的人!
“那你就不想保護我嗎?你就能放得下我嗎?”知他下定決心要走了,幼微揪住他的衣袖不放,她知道自己孩子氣,可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抽回自己的手,長驍逼著自己無情,“你已經可以照顧你自己了,而且想照顧你的人不該是我。 庇孜,至今日起我們都寡情一些吧!
“哥,哥你別走。我們還像從前一樣,我照顧你,我們兄妹倆彼此照應著過活,不好嗎?”
“記住哥一句話,小心御臨王!彼穆曇綦S著他的身影漸漸隱于黑暗之中。
良久良久,幼微方才意識到剛剛站在哥身后的那抹身影像極了……像極了換上黑袍的白衫先生。
“若真如你所說,當年你兄長因為被八神獸的精魄所傷癱瘓在床,如今忽然之間他又站了起來,這很可能還是跟八神獸有關!
海日楞就事論事,沒留意幼微的表情有多復雜。
“如果你沒有看錯,帶走他的真的是步忍,那極有可能步忍已經找到了某只甚至是幾只神獸的精魄——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還有,”他接著說明他們目前面臨的窘境和將要選擇的立場,“如果你兄長選擇為步忍效忠,你該怎么辦?你又該如何對王上解釋?你都想好了嗎?”等了半天等不到她的回答,海日楞忍不住推了推她。
“我不知道!庇孜醒笱蟮貋G出一句話,繼而閉上眼睛假寐,她滿臉倦怠之色。
“喂,你別一句‘不知道’就給了結了!绷私Y了他,能了結王上那頭嗎?
將她的下巴從幾案上抬起來,他逼著她面對他,“若從前王上在你心目中還是唯唯諾諾很好糊弄的模樣,經過這一階段的事,你該看清他的真性情。他絕對是古往今來難得一見的帝王之相,他絕對不會任你選邊站或者左右搖擺不定,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付出和絕對的效忠。即使他發現你有一丁點可能背叛他的地方,他也會毫不手軟地將背叛斬除,你看看——你看看王上對步忍所采取的手段便知道一二了!彼捨赐辏纳碜佑忠淮蔚匕c軟在座椅上,就是不肯直挺挺地坐好,她周身的力氣仿佛在一昔之間被抽得精光。
海日楞不得以,只好強行將她的身子扶正,他不許她就此癱下去,“現在你如同身在懸崖,一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你不要煩我!”她氣惱地甩開他,不要坐直身子。
“你不煩你,王上也會來煩你。你不想好答案,待他問起來,你如何交代?”這孩子真是不知死活,晃晃晃晃晃——他得把她晃醒。
幼微反唇相譏:“既然在你的心目中,王上如此不堪,你為什么還要效忠于他?你大可一走了之!
“不,”海日楞驀然地搖了搖頭,“我不能走,我走了,紅蔌怎么辦?”
紅蔌……他還惦記著他的紅蔌?
好歹他還有個人可以惦記,她呢?哥哥走了,偌大的府邸只剩下她一個,她連個可以惦記的人都沒有。
她好恨,恨哥哥走得決絕,恨哥哥連點留戀都不給她。
她的恨瞬間轉嫁到海日楞頭上,“紅蔌已經不在了,現在居住在那個身體里的人叫舞雩,是王上的曾祖母,御臨王朝當年的皇妃——哪兒輪到你來惦記?”
“我相信,總有一天紅蔌會回來的。”他眼中埋著無限的堅定。正是靠著這份堅定他才能守著都城,守著王上,守著那張已更名為“舞雩”的臉。
陷入孤獨中的幼微見不得他的好,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潑了過去,“就算紅蔌會回來,你能等到那一天嗎?”
魂魄不會老去,她停在死去的那一刻。而他呢?隨著滄桑歲月慢慢變老,等她回來的那一天,或許他的臉上已爬滿皺紋,老得連紅蔌都認不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