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那個人……”和尚有點為難,“找是找到了,可還需要再度確認。”
“盡快帶人來見我。”步忍像是做下重大的決定,“等找到那人,我們便回飛馬山!
青燈點點頭,繼而問道:“你決定與法師一族為伍?”
“至今日起,我不受任何人控制,我只做我自己。”
說這話的時候,青燈發現他的身上散發著陣陣紫霧。他不禁眉頭一緊,“崇牛的精魄回到你身上了?”原本崇牛和圣巳的精魄不是被困在流火小姐的金算盤里嗎?和尚狐疑地看看步忍,又望望放在流火小姐身邊的金算盤。
“不僅是崇牛的精魄被放了出來,連圣巳的精魄也……”步忍瞇著眼望著被昏睡不醒的流火。
順著他的眼神望去,青燈忽然一驚,“莫非……”
步忍沒再多做解釋,“現在你知道我為何要你速速找到那人了吧!”
他與御臨王之間再不可能平安無事地相處下去,命運之輪總有它滾動的軌跡,命中注定他得回飛馬山,命中注定他要與御臨王相抗衡。
誰能逆天而行?
青燈心下明白,抽身走出地下,向他的命運軌跡而行。
和尚逛花樓,佛祖會踹他下阿鼻地獄嗎?
青燈不敢多想,他只知道若他再不找出那人,步忍絕對會一腳將他踹下懸崖。與佛祖相比,步忍絕對更加可怕。
大方地進了花樓,他的出現頓時引起在場眾人的一致矚目。
看什么看?沒見過花和尚。
怒目橫掃周遭,他氣勢洶洶地喊道:“沒人接客嗎?”他闊氣地甩手就是兩塊金子——流火小姐,莫怪我動了你的金子,是步忍允許的,要算賬煩請找他。
我是無辜的,嗚嗚嗚……
見著金子,鴇母、小姐、姑娘一個個像見到蛋的蒼蠅忙不迭地往上飛,“這位客官是聽曲啊還是歇息?”聽曲有陪客的姑娘接待,歇息便是小姐全程侍奉了。
“叫惹衣姑娘出來見我!眱芍荒_蹺在了桌上,青燈頗為享受這種放肆的感覺。
鴇母尋思著花樓眾多姑娘中哪個叫惹衣來著?想了一圈也沒想起來,好不容易才在花名冊上的末頁翻到了。
“喲,我說爺您可真會挑,惹衣姑娘還沒正式出臺呢!”
莫非這位出手闊綽的和尚專喜歡找未出臺的雛兒玩?在花樓待久了,鴇母什么怪性子的客人沒見過。帕子揮上去,老女人一個勁地往上蹭,“爺,您若不介意,我換幾個姑娘陪你,保準你玩得開心開懷!币请S便換個人都行,他用得著找她找得這么辛苦嗎?
“我誰都不要,就要她,這就帶我去見她!彼艿⒄`,步忍那頭催得緊,流火小姐怕是等不了。
鴇母一股腦地應承著客人:“行行行,我這就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帶來見您。爺,您先選間房歇著!吃點好菜,嘗嘗我們這兒的好酒,要知道我們這兒的酒可是遠近馳名。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爺您可知道我們花樓的酒……”
不等她話說完,青燈已起身朝后堂走去,鴇母以為他等不急了,趕緊招手:“錯了錯了!爺,上面才是供您歇息的廂房,后面是洗衣晾被的地方,粗糙得很,哪兒能招待您這樣的貴客?”
“惹衣在這后面嗎?”青燈等不及地大聲再問一次,“我問你最后一次,惹衣在哪兒?要是你還在那里嗦個不停,我就換人伺候我!
這不等于到手的金子飛掉了嗎?鴇母哪能眼睜睜看著這等蠢事在眼皮子底下發生,忙不迭地引著青燈朝后堂走去。
“這邊!這邊!惹衣就在這邊……洗衣服!
后面這三個字惹衣已經用自己的行動做了解釋,她散落的發沾著汗水粘在臉頰上,遠遠的別說她是美麗還是丑陋,連張正臉都看不清楚。她的腳邊擺滿了幾只大盆,一盆盆皆塞滿了衣服、被子等一大堆亂七八糟、花花綠綠的布。而她那身灰布衣裳又粗又臟,破破爛爛地滴著水,看上去就像從叫花子身上扒下來的。
她與他想象中的模樣存在著巨大差距。
青燈變化萬千的神色讓鴇母以為貨不對版,客人要退貨,為了保住自己的傭金,她趕忙上前推了惹衣一把,“你傻乎乎地愣在那里做什么?爺看中了你,那是你的服氣,還不趕快洗洗干凈,換身衣裳出來招呼爺!
“我……我可以離開這里?換……換身衣裳?”瘦骨嶙峋的人兒不太確定從天而降的好運,緊張地盯著鴇母,她的遲鈍引來鴇母狠命的一掐。
“就說你是濕老鼠上不了臺面,現在給你好日子過,你不過是不是?”
被掐痛的惹衣咬著唇不敢出聲,青燈怔怔地望著她,再度懷疑他的尋找到底在哪個地方出了錯。
血統真是個奇怪的東西,若非親眼所見,青燈很難想象自己會在這樣的地方找到這個人,而且她還是那樣的……不堪。
如果六十多年前,她的祖先沒有戰敗,現在的她會是什么樣?
起碼不會讓眼前這個肥胖的女人擰著她的胳膊,她還不敢痛叫失聲。
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如果她沒有遇見自己和步忍,她又會怎樣?
待在這間花樓里到了一定的年紀,運氣好的話,她會成為彈琴唱曲供人玩樂的姑娘,運氣差點的便是千人枕萬人騎的小姐;蛘撸@樣漿洗一生,伺候那些本就低賤的人,做一個更低賤的人。
可是她遇到了,步忍選擇了她,她的命運就此改變。而這番變化是她可以承受的嗎?
青燈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那讓他想起從前的自己,若非遇到八神獸飛天,若非遇上那個可以召喚魔獸的步忍,若非一切湊巧得嚇人,今天的自己又會是什么樣?
一定不用日日抄經吧!他想。
不需要每夜每夜抄經到天明,不需要閉上眼都能默寫整篇的經文,不需要想到若是抄不完今天的經文會有何下場,不需要……
不需要做很多很多,可也成不了今天的青燈。
步忍曾問他:后悔嗎?后悔成為今天的青燈嗎?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不是不想回答,是無法給他答案。
很多事情從發生那一刻起,便沒有了答案。想太多,只會累了自己,卻改變不了事情每一次發展的方向。
對他自己如此,對眼前這個臉上雖掛著怯生生,卻掩不住眼底空洞的小姑娘亦然吧!
沒有時間再供他們浪費,青燈甩手對鴇母道:“帶她去收拾收拾,我在樓上廂房等著!币粔K金子甩給那老女人,他不想小姑娘再多受為難。
扭頭望了他一眼,惹衣跟著鴇母去了,空洞的眼里不帶絲毫色彩。
他會是她的什么人?
恩人?客人?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半個時辰之后,她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換了身色彩鮮艷的衣裳,是不是比那身粗布衣衫更能襯出她的美,青燈不好說,但起碼干凈了許多。
她被鴇母推進了房后,沒工夫看他,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只盯著擺了滿桌子的酒菜。
鴇母高聲教導著她該如何問安,如何取悅客人,如何討得歡心,她關上耳朵一概不聽,杵在原地,她的眼里只有食物。
青燈譴走了鴇母,獨自坐在桌邊。取了碗筷放在身旁的位置上,他仰頭招呼她:“你若餓了,就過來吃吧!”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饑餓,站在桌邊撇開碗筷,直接把手伸向桌上的那只燒雞,沒等青燈看明白,半只雞已入了她的腹中。
吃得太猛的直接后果就是——噎著了。
“你慢點,先喝口水!
他倒了杯茶硬塞進她手里,順道搶下她手中僅剩的那半只雞。他深知若非如此,她決計不會喝的,只會以最快的速度將那只雞塞進肚子里,即使因此被噎死也在所不惜。
她喝完了那杯水,氣稍微順了點。死死地盯著他手里那半只雞,目光再度移到他臉上,好像他是她的仇人。
也不想想她吃的這只雞是誰買的。
好吧!青燈承認,準確地說,這只雞是用流火小姐的金子買的,等于流火小姐請她吃的,她不用感謝他。
這是不是要拜錯墳頭上錯香?
呸!他還沒死呢!
“坐下來,這只雞就給你!彼麚P揚手中的誘惑,逼她就范。
惹衣中招了——乖乖地坐在他的身旁。
“拿起碗筷,我把雞放在盤子里,你要吃什么直接用筷子夾到碗里!彼刹幌肴蘸蟪燥埖臅r候,總見到她的爪子在飯桌上四處躥。他深知自己那兩根棍子絕比不上她十根手指頭來得快。
所以,最好現在就給她豎立規矩。
知道他有絕對的決定權,惹衣聰明地選擇順從,拿起碗筷,她用筷子連同手夾起剩下的那半只雞放在她面前那只小巧的碗里,然后筷子與手指并用,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那只殘存的燒雞。
瞧,她多聽他的話。
青燈在心中不斷地安慰自己:沒關系,慢慢來,她很快就會學會那些她應該掌握的規矩。
現在他們急需的是了解對方,主要是他得了解她,并讓她了解她將要面對的問題和要走的路。
然而他尚未開口,她的筷子連同手已伸進了他面前的五福壇子肉里,大塊大塊又肥又甜又膩的肉從他眼前晃了晃便消失在她的口中,他不禁要贊一聲——速度真快!
“你餓了很久了?”他覺得這幾乎是肯定答案。
“我從來就沒吃飽過!背缘冒腼柕乃_始有工夫搭他的話。
這是個良好的開端,青燈打算從現在起同她好好聊聊,“你怎么會淪落到花樓的?”
“忘記了,反正是被買進來的!兵d母說他是第一個肯掏錢讓她陪的客人,為了能日日吃飽吃好,她自然得有問必答。
“你今年多大?”沒有正式上臺,應該還很年輕吧!想著想著青燈瞟了一眼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又老又粗,看上去活像是五六十歲的老奶奶才會有的枯樹手。
像是注意到他的眼神,她趕緊縮了縮手,將它藏在袖子里,生怕他因為她那雙未老先衰的手而嫌棄她。若他明晚再不翻她的牌,她便無法吃飽了。
“十二?十三?我記不大清楚了!
青燈點點頭,相信她的說法。
自他追蹤的結果,這些年來她被東賣西賣,哪個主人會記得她的生辰,在尚未記事起就被人買來賣去的她又怎會知道自己的確切年紀。
他也不記得自己的確切年紀,于是步忍就把見到他的那一天起算做他的生辰。
如此看來,他們的境遇倒有幾分相似之處。
“今兒個十月初四,算做你的生辰好不好?”
他心血來潮的開口換來她的一怔,沒有人想過她的生辰,也沒有人會幫她慶祝生辰,這一頓算是她畢生吃得最好的一餐了。她想,或許今天就是她的生辰也說不定。要不然老天爺怎么會如此厚待于她?幸福之情沖上心頭,她的嘴角不自覺地放松了。
惹衣乍現的笑容射入青燈的眼中,像拂曉的光芒美得令他心驚。他忽然想送給這個一無所有的小姑娘一點東西,“你有沒有什么愿望?有沒有什么特別想得到的?”
“我想早點出臺,成為紅牌姑娘!
“?”他的嘴巴大得可以塞進整只碗——這叫什么愿望?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紅牌姑娘,去伺候那些惡心又變態的男人?“你的愿望會不會……”太奇怪了點?他不好明說。
她卻坦然極了,“若是成為紅牌姑娘我就不用每天漿洗那些永遠洗不完的衣衫,我就能不干活也吃得飽飽的,能穿上好衣裳,還能睡在又軟又暖和的床上——這還不是人生最大的愿望嗎?”
她的愿望是如此直接、簡單,聽著卻叫人心痛。
“就算不成為紅牌姑娘,你也可以每天不用漿洗衣裳就能吃飽穿暖,還能睡在舒服的大床上!
“真的?”她眼睛放光,緊盯著他不放。
那眼神讓他必須兌現自己的承諾。
“跟我走,我可以達成你的愿望。”
他沖她伸出手,下一刻,她那沾滿油膩湯汁的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之后的很多年,青燈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不是他先一步實現了她的愿望,而是讓她碰上了一個殘暴的老頭,并將她帶離了花樓,那她的人生會不會變得很恐怖。
對未可知的結局,他始終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