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很難得地沒有出去,姐妹倆一同吃晚飯。
晚飯過后,漪便把漣拖到臥室里。
“怎么了?今天這么早回家,有事要說?”漣問,她似乎預感到了什么。
漪沉默了幾秒鐘之后,抬起頭,盯著漣的眼睛,說:“他們……大概已不在國內!
“誰?”漣問,語調有些不自然地游移。
“何必明知故問?!”漪說。
“那……你怎么知道的?”
“范家在十五年前就離開了本地,全家去了香港,廠子也結束掉了。去香港之后,改開貿易公司。漪說。范書杰和范詩潔兄妹不知是哪一年離開的法國,也不知是哪一年到的香港?傊,八年前范老爺子病逝后,家族的生意便出人意料地由女兒女婿接管,直到現在!变羧鐢导艺洹
“你……怎么知道的?!”漣異常驚訝。
“這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都在圖書館翻報紙,總算是找到了這么一點點信息。幸虧范家的生意還一直做得不錯,這么多年來,還算有點名氣!否則……”漪微微一笑,望著姐姐。
“那……范書杰呢?也在香港?”
“奇怪的就在這里。多年以來,范書杰從未代表范家在外面露過面。仿佛范家根本沒有這個兒子似的,無論大小場合,都是范詩潔出面。所以,大小報道,都沒有范書杰的只字片語!
“啊?難道……他已經……或者……”漣望著妹妹,眼神疑惑。
“不知道!变艋卮鸬煤芨纱。
“那現在你打算怎么辦?”漣問漪。
“我不知道,所以才把目前我所了解到的全部告訴你。我就是想問問你的意思。你認為我們現在應該怎么做?”漣說!霸趺醋?你想呢?難道去趟香港,找到范家,再找上門去問?!”漣說。
“這未嘗不可……可是……不到萬不得已,似乎還是不應如此冒昧……”
“當然不能!明不正言不順的……怎么能找上門去?!我們又不是范書杰的‘海外遺孤’,千里迢迢跑到范家去尋親!”漣似乎被漪的瘋狂嚇到了,急匆匆地否定著妹妹的想法。
“所以,我們得想點別的辦法!”漪笑著,仿佛在安撫姐姐似的說,“我想……打個電話過去問問……也許還好些……你覺得呢?”
“打電話還行……可是,我們上哪去找范家的電話號碼?”
“范家生意做得不小,公司電話在網上就能查到,倒可以試試……”
“那……你試試吧!睗i有些無奈地說。
漪笑了,沒有再說什么。
漣忽然發現,漪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絲狡黠。這是她從未在妹妹的眼里見到過的,卻又仿佛似曾相識似的。
幾天之后。
又是晚飯后。
漪從進門起,就始終保持著盈盈的笑意。連阿菊都注意到了,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打趣道:“小小姐今天心情好像格外好噢!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漪依然笑盈盈的,也不說話。
漣意識到了妹妹的不尋常,猜想一定是事情又有了新進展。一吃晚飯便不由分說地把漪拉到房里。
“說吧,電話的結果如何?”漣開門見山。
漪仍舊笑著,不說話。
“小姐,別賣關子了,難道你已經找到……”漣越發著急了。
“呵呵!变艚K于開口了,“還沒有呢!但是……說來有趣,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會這么順利!
“怎樣?找到范家人了?”
“我打了電話到公司去。轉了好幾到手,總算是接到了范詩潔的秘書那里!
“只是秘書?”漣有些失望。
“聽我說啊,”漪笑著拉起姐姐的手,“秘書當然問我是誰了,又說她們老板暫時沒空……我便留下口訊……”
“說什么?你說你是誰?”
“我說,只要跟你們老板說,我原本姓柳,是故人之后,便會與我聯絡……”
“你說你姓柳?!那……然后呢?”
“后來,不過一個鐘頭,電話過就來了!
“誰?范詩潔?”漣的語氣帶著弦外之音的期待。
“嗯……是范詩潔!变舴路鹂赐噶私憬愕钠诖樕细‖F出暗暗的竊笑。
“哦……”漣顯然失望了,“那,你們說了些什么?”
漪又笑了,“我就知道回來必定得向你詳詳細細地匯報一遍,所以——她打開桌上的手袋,拿出一個小錄音機——我順手錄下來了,你聽吧!
漣打開錄音。
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雖然語氣有些猶疑又有些驚訝,但還是非常禮貌得體。
請問——是您留的口訊嗎?
是的。
那么——請問,您是……
柳如是我的母親。
(短暫的沉默)
那你不應是姓柳的……
對,我姓徐。
(又是一陣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徐漪。
你是妹妹?
是的。
那你姐姐呢?她……
她很好,這個電話便是她叫我打的。
你們……有什么事嗎?
我們想跟您打聽一點關于我們母親的事。
(對方又沉默了)
你們的母親是我留學時的同學……
這個我知道……我是想問……我母親現在在哪?
(對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呃……這樣吧,下周我正好有事要回去一趟,到時候我們約個時間見個面,再詳細聊,好嗎?
……好的。
我就打這個電話便可聯絡到你們嗎?
嗯。
那好,到時候再見。
再見。
對了……你們的父親……
家父很好。
哦……那好……再見。
再見。
錄音結束了。
“所以呢?”漣望著漪,“她下周會來跟我們見面?”
“應該是的。”
“那是不是說,下周,我們就能知道母親的情形了?”
“應該是的。”漪又一次說。
漣沒有再說話。
接下來,便是等待。
從表面上看,姐妹倆的生活似乎一如常態。一樣地吃飯、睡覺,一樣地看書、聽音樂、聊天,一樣地收拾花園里的草木。但是,仔細一看,便能感覺到平靜表面下的焦急——對電話鈴聲的敏感,以及對日期的在意。
這種忐忑的心境一直持續到星期四的早晨。
早晨。姐妹倆正在吃早餐,電話響了。
二人對視一眼,漪起身去接電話。
一陣“是”、“好”、“嗯”、“啊”之后,漪掛上電話,走回桌邊。
漣用眼神詢問妹妹。
“下午兩點半,她會登門拜訪。”漪說。
漣仿佛松了一口氣。
兩人再也坐不住了。漣吩咐阿菊說下午會有客人來,客廳需要打掃,連同前院的甬道。漪則相對要沉默一些,躲在書房里,把這些日子以來找到的關于母親的資料一樣一樣地攤在桌子上,細細地翻看著。
吃過午飯,二人便坐在客廳里,豎起耳朵,等待著門外的汽車聲。
兩點半,門鈴準時響起。
姐妹倆幾乎同時站起身。
阿菊早已經看出了兩位小姐的焦急,也一直在細細聽著。幾乎在門鈴響起的同時,就已經快步走出大門,穿過庭院,前去應門。
漣和漪走到客廳門口,并肩站著,視線緊盯著甬道的盡頭處。
不一會兒,阿菊和另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她們的視線里,很快,就到了姐妹倆面前。
“大小姐,小小姐。客人到了。”阿菊低聲回稟著。
“呃……范小姐?”漣似乎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呼眼前這個母親的故人。
那女人微微一笑,“其實,你們應該叫我范阿姨!
“請進吧!变粢贿呁镒屢贿叴蛄恐矍斑@個風韻猶存的陌生女人。
范詩潔一身職業套裝打扮。深紫色的套裝,外套黑色的長大衣,以及中規中矩的皮鞋與黑色手袋。利落的短發,皮膚白皙且妝容得體,只有在微笑的時候眼角處會出現幾絲細細的皺紋。她也在細細地打量著眼前一模一樣的兩姐妹,眼神意味深長。
三人回到客廳,坐定。
阿菊上茶之后,就知趣地退回廚房了。
客廳里,只剩下了互相打量著的三個人。
范詩潔率先打破了沉默。
“沒錯,你們是她的女兒!彼笭枺,“你們和如姐姐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你……以前見過我們嗎?”漣問。
“呃……我見過你們一次!
“是在您和您哥哥一起來拜訪我們母親的時候嗎?”漪問。
“是的,那時候……你們還很小。但是——你們也和現在一樣,非常漂亮。”范詩潔說。
“呃……范……阿姨,我們這次這么冒昧地找您,其實就是想問您一些……關于我們的母親的事情……”漣似乎在很小心地遣詞造句,說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知道!狈对姖嵨⑽⒁恍Γ似鸩柚,輕輕地抿了一口,“我早料到,你們總有一天會來,但是……我沒有料到你們先找到的人會是我。”
“不好意思,這是因為……”漣似乎有些尷尬地想要解釋。
“沒關系。”范詩潔笑盈盈地望著姐妹倆,“真的沒關系。其實,先找到誰都是一樣的,我,或者是我哥哥!
“那么,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我們的母親現在在哪里?”漪說,語氣中透著不自然的緊張。
“她……她很好,她現在人在法國。還有我哥哥!焙卧姖嵑芷届o地說。
“法國?!”
“是的,她在那里定居已經多年!
“范阿姨,您能不能告訴我們,當年的事?”漪說,“通過我們的一些調查,發現……母親的離開并不是我們當初想象的那樣……”
“你們想象的是什么樣的?是不是認為,你們的母親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而我的哥哥則是一個無知浪蕩的第三者?”范詩潔問,臉上依然帶著平靜的笑容。
漣和漪一時語塞。
“沒關系。其實……許多人都是這么認為的,一直到現在。但……就像你們現在所了解到的一樣,事情的真相并不像表面流傳的那么簡單。你們的母親,我的哥哥……”
短暫的沉默。
“你……能跟我們說說當時的情形嗎?對不起,我們雖然已經了解了一些事實,但是……我們還是想聽一個知情人來完整地述說一下當時事情的全部……”漪說。
范詩潔輕輕地垂下眼瞼,微嘆了一口氣,仿佛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思。稍頃,她抬起眼,靜靜地望著姐妹倆,開始了她的回憶。
“我是在巴黎認識如姐姐的。在我的記憶里,她是一個完美的女人。我少女時代的全部夢想,就是想要變成一個像她一樣的女人。我甚至常常在心里暗暗嫉妒著她——每當她的畫得到幾乎所有人的稱贊時,或者在聚會上她身邊圍著一大群男生時。后來,她突然回來了,我一方面為分離而傷心,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暗自竊喜著——如姐姐走了,再也沒有人能夠蓋過我的鋒芒了。我即將變成永遠的女主角了吧?!”
范詩潔的臉上流露出自嘲的苦笑。
“少女時代啊,仿佛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能夠吸引到更多的人的注意、能夠獲得最多的鮮花與贊美似的!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愿望是多么幼稚而淺薄啊。”
范詩潔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后來,很多年過去了,如姐姐都沒有跟我們聯絡。再后來,我和哥哥也回來了;貋碇,哥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尋如姐姐的下落!
說到這里,她又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呵呵,我的哥哥是如姐姐在巴黎時候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也是他們中間最執著最癡情的一個。自從如姐姐走后,他沒有一天不想她?蓻]想到,回來打聽到的結果竟然是——如姐姐回來那年就已嫁為人婦,現今膝下已育有一對女兒。當時,我的哥哥,著實難過了一陣子呢。然而,我們還是決定與她聯絡。‘至少,我們都還是朋友嘛!@是我哥哥當時的說法。于是,我和哥哥一起來拜訪了她。就在這間客廳里,我和哥哥,在闊別多年之后,又一次見到了如姐姐——你們的母親,我少女時代的偶像,我哥哥的夢中情人。坦白說,她還是那么漂亮——歲月并沒有帶走她的美麗,反而給她增添了成熟的風韻。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有那么一絲失望,我隱隱覺得,面前的如姐姐已經沒有了當年讓我又羨慕又嫉妒的那種感覺,我在想,是因為她變了,還是因為我變了?”
范詩潔停頓了一下,臉上收起了笑容。
“后來我才知道,是她變了。從前我所羨慕嫉妒的,是她身上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來的那種魅力——那是一種自信,一種驕傲,一種骨子里的優越感,一種讓人向往的快樂與信服。然而,她的婚姻,她的生活,將她的這種魅力完全摧毀了。她不快樂,不幸福,她的身上,已經沒有了單身女人的矜持、驕傲和自由,可又沒能獲得少婦的滿足、慵懶與豐腴。所以,她黯淡了、憔悴了,只剩下一個漂亮的空殼而已!
“所以呢?你們想要挽救她?就把她帶走了?”漪忽然打斷了范詩潔的話。
范詩潔沒有生氣,她依然只是沖著姐妹倆微微一笑。
“可以這么說吧。主要是我哥哥——如果如姐姐過得好,過得幸福,我相信哥哥一定會安靜地離開,或者只是站在門外,做一個在暗地里祝福她的朋友,可是,很明顯的,如姐姐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說是很痛苦。這樣一來,我的哥哥,他能夠眼睜睜地看著他心愛的人一天天地憔悴一天天地枯萎而置之不理嗎?”
姐妹倆語塞,偌大的客廳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她就這樣跟著他走了?再也沒有想過要回來看看我們?”終于,漣說話了。
“她當初和你們的父親有過約定,在你們的父親過世之前,不再回這里。”范詩潔解釋道。
“為什么?”
“也許……是不想兩個人難堪吧。畢竟,她的離開對于你們的父親來說,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如果她再次出現在這里……而對于你們的母親而言,再見到你們的父親,也會勾起她的一些不快樂的回憶……”范詩潔想了想,說。
“那么,我們呢?”漪的語氣突然有些激動,“對于她來說,我們算什么?”
“不要這樣想!狈对姖嵰沧兊脟烂C了,她收起了笑容,“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們,她時時思念你們。”
姐妹倆沒有說話。
“我想,你們能來找我,其實就已經原諒了你們母親。至少,你們已經不再責怪她的離棄。所以,我才特意到這里來,來回答你們的問題!狈对姖嵳f。
“我們……想見她!变粽f。
“事實上,我這次到這里來,你們的母親是知道的。我曾問她是否要一同過來,但是她說她要遵守跟你們父親的約定!薄澳敲,我們去看她……”漪又說。
“我不能冒昧地答應你們,我必須問過你們的母親。”
“難道……”漪似乎打算爭辯什么,聲音變得高而急促。
漣拉了拉她的衣袖,漪陡然噤聲。
范詩潔望著眼前情緒激昂的姐妹倆,話語中帶著憐愛與寬容:“要知道,雖然她很想念你們,但是,再次與你們見面,對于你們雙方來說,都會是一個不小的沖擊。至少,會打亂你們雙方目前平靜的生活。所以,她需要慎重考慮啊。”
姐妹倆沒有說話。
“不好意思——”范詩潔站起身,“我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所以我必須走了!彼贿厡⒋笠峦砩咸滓贿呎f,“你們放心,我會把你們的狀況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的母親,并且,告訴她你們想見她一面……等我的電話,我會和你們聯絡!
漣和漪也站起身。
三人一起走出客廳。
二人將何詩潔送出大門。門外,自然有車候著。
范詩潔微笑著與姐妹倆道別。
“知道嗎?很多年以前,你們的母親也曾經在這個門口、這個地方,送我上車——就像你們今天一樣。”臨上車,范詩潔忽然回過頭,仿佛是在感嘆什么。
她深深地望了姐妹倆一眼。
“你們放心,如姐姐,你們的母親,是我最好的朋友!
送走了范詩潔,姐妹倆重新回到客廳里。
“結束了?”漣問。像是在問妹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吧!变舫聊艘幌,說。
范詩潔沒有再來過電話,姐妹倆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二人心里都清楚,這就是無聲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