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紅箋坐在半山腰的一塊大石上,這里看出去,正是那條“紅淚”,飛珠濺玉,總是像下著蒙蒙細雨一般。
無論晴雨,總有一道彩虹掛在瀑布左方的天空,彩虹的下面,蔥蘢的綠樹間露出木屋的一角,這里就是荷紅箋長大的地方,叫做“碧園”。
那天,楠鉉指著木屋說:“這里是碧園,你長大的地方,你的家,記得嗎?”
她不記得了。
碧推開門,把荷紅箋拉進屋,屋子干凈整潔,很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書架和幾把椅子,不像一個孩子的屋子,只有墻上掛著的一只風箏才透露著些微的童趣。她慢慢走過去,撫摩著屋子里的東西,這是自己的家嗎?雖然她什么也不記得了,卻有一種親切熟悉的感覺,就像他……
一片紅葉飄了下來,荷紅箋捻在手里輕弄著,“……不是紅葉,點點是離人淚……”叫這么個名字的瀑布,很悲傷呢。離人的眼淚啊,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里又浮現那個身影,那個人,凌墨筠,他說,“我會來找你的,等我……”
“紅箋,我來找你了!倍呿懫鹆四莻人的聲音,一定是幻覺吧,荷紅箋自嘲地一笑,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會想那個人呢?
“紅箋,我來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而且就在后方,荷紅箋驚訝地轉過身來,天,這是紅葉的魔法嗎?
凌墨筠正在紛飛的紅葉中微笑。
“終于找到你了!”凌墨筠抑制住心里的激動,站在她面前微笑道,眼睛貪婪地看著她。她清減了,總是掛著嬌憨笑容的圓臉變成了秀氣的瓜子臉,臉色雖好多了,仍然略顯蒼白;不再是活力四射的樣子,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穿著她最喜歡的藕荷色棉布長襯,清秀雅淡,亭亭玉立;頭發只是簡單地用一塊青色的布巾束著,幾縷發絲在頰邊飄拂,增添了幾分女兒的嫵媚。
是他!那個叫她等著他、說他一定會來找她的人,他真的來了!不再是印象中那個風度翩翩、氣質高貴的白衣少年,一襲青襯滿是塵土、褶皺,總是用玉冠綰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也隨便用根繩子扎起來。雖然滿臉的疲憊,連眼圈也是黑的,看著自己的眼神卻是激動萬分,那光彩幾乎讓落星潭也顯得黯然失色。
“……你似乎很累,進屋休息一下吧……”荷紅箋不知道說什么,好一會冒出這么一句。
她生疏客氣的態度讓凌墨筠有些失望,重逢的興奮也慢慢平息下來,“好的,麻煩姑娘了!彼呀浲俗约海@樣的反應很正常。
荷紅箋將他讓進屋子里,端上一杯熱茶,“請先喝點茶吧。”
“謝謝!
然后兩個人就陷入了沉默。
對于荷紅箋來說,凌墨筠的出現讓她不是很適應,怎么面對他呢?“據說”這個人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形影不離十幾年,比和師父在一起的時間都要長得多。可是,她腦子里一點印象都沒有。當他是親近的人?她不習慣。當他是陌生人?剛才他眼里的那一抹受傷那么明顯,她都看在眼里……
不知不覺,荷紅箋對著窗外發起呆來,連凌墨筠走近了她都不知道。
“你不問我為什么來嗎?”
忽然聽到聲音從背后傳來,荷紅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才發現凌墨筠的雙手搭在窗欞上,將自己困在他和窗子之間無法動彈……他好像在生氣,眼睛里有些痛苦的神情一閃而過,“我……”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你!
“為了你,我是為了你!無論你在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凌墨筠抬起她的下頜強迫她面對自己,卻看到了她眼中的脆弱和不知所措,想逃開的意愿明顯寫在她的臉上。不,他不是想要她難過才來的,不是啊……凌墨筠無語,慢慢放開了荷紅箋。
荷紅箋下意識地一把推開他,“那個,我、什么也不記得了,所以……”慌亂地不知道怎么表達混亂的心情,荷紅箋干脆從窗戶里跳了出去,落荒而逃。
“哼!”碧看著站在窗口發呆的凌墨筠冷笑一聲,“活該!”害得他親親師侄這么慘,現在這個樣子就叫“罪有應得”!
凌墨筠想明白一件事:他們之間一切過往對荷紅箋來說都已經不存在了,對她來說,他只是一個陌生人。要是再不改變自己的方法,只會讓她躲來越遠。
沒關系,即使把我當陌生人,我也要你重新愛上我!凌墨筠捏著拳頭暗下決心。
看來要花一段時間來打動心上人,反正現在的他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干脆毫不客氣地占了荷紅箋隔壁的房間。
“嘖、嘖!北搪犃肆枘拊p死離家的經過咋舌不已,“這小子夠狠,這么絕的招兒都用!
“要是安陽王不放過凌家怎么辦?”
凌墨筠唇邊浮上一絲詭笑,“他們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心思為難凌家?父親以‘安陽王殺害愛子’的理由上王府鬧了一場,安陽王百口莫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才換來凌家一句‘此事作罷’的承諾!彼m然離開,卻關注凌家的事,當然也知道五哥被終生放逐的事。
“哈哈——凌云天這個老狐貍!”碧大笑。
聽到對父親不敬的稱呼,凌墨筠莞爾,并不生氣。他很同意這個評價,父親本來就是老狐貍,只是他做人兒子的不好這么說。
楠鉉也點點頭,“那你有什么打算?不回凌家了?”雖然也感動于凌墨筠對箋兒的這份深情,但情是會變的,他從小錦衣玉食,過得慣山上清苦的生活嗎?如果他以后后悔拋棄了凌家的權勢富貴呢?為了愛徒的幸福,他要先把這些問題弄清楚。
“對凌家來說,凌墨筠已經死了,對我來說,凌家的一切都是過眼云煙了。也許以后我會偷偷回去看看父親——帶著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對紅箋,勢在必得。還請多多關照了。”
“這、這死小子,懂不懂什么叫客氣。俊北虤獾么岛拥裳,“小子,我可不會讓你輕松搶走我的寶貝師侄,你就等著瞧吧。”
“好啊,走著瞧。”凌墨筠自信地挑挑眉。
一大早,窗外飄起了細細的雨絲。
這種天氣總讓人覺得懶懶的,荷紅箋窩在被子里,斜靠在窗邊,靜靜看著“紅淚”,細細的雨絲和“紅淚”飛濺的水交織在一起,朦朧中好像“紅淚”在倒流一樣,要是自己的回憶能這樣倒流回來……可惜,人生就像這水一樣,從高處流向低處,不會倒流。
“就知道你還沒起!绷枘薅酥绮妥吡诉M來。
荷紅箋有些驚慌地拉高被子,只露出腦袋,“你,你怎么進來了?”天啊,自己還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子。
凌墨筠笑笑,“多睡一會,沒關系,你以前都要睡到辰時才會起來,我已經習慣了!彼淹斜P放在桌上,“餓了吧?這是我親手做的早餐,嘗嘗!
荷紅箋盯著面前的碗,黑糊糊粘稠稠的,“這、這個是什么?”
“粥!”凌墨筠雖然說得一本正經、理直氣壯,耳根卻有些發紅。他一早起來,到廚房為她做愛心早餐,雖然以前他從來沒做過飯,但以他的聰明,想來不是什么難事。不過顯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天分,先是生火就用了半個時辰,在把自己弄得滿面焦黑之后總算點著了火,然后煮飯時,一不小心水加少了煮成了夾生飯,只好再加水,一不小心又加多了,然后又加米,一不小心火大了燒糊了,再加水……他自己也不記得加水加米折騰了幾回,總之,最后的成果是足夠四個人吃上好幾天的一大鍋黑糊糊的東西。他自己硬著頭皮嘗了嘗,雖然不好吃,但味道還不至于太可怕,可以勉強下咽,毒不死人。
“哦!”荷紅箋愣愣地看著碗發呆。
凌墨筠的臉越來越紅,伸手端起碗,“算了,你還是別吃,先吃點水果墊著,我另外給你弄吃的!爆F在到林子里打個野兔什么的烤來吃還來得及吧?因為經常在外面跑,他烤肉的手藝可不是蓋的。
“別,我就吃這個!”荷紅箋搶過碗喝了一大口,雖然有點焦味,還是可以吃的。
“慢點吃,早和你說過,你的胃不好,吃飯要細嚼慢咽!
拜托,你這粥的味,細嚼了還咽得下去嗎?荷紅箋稀里呼嚕喝著。
“這里面加了養胃的藥材,因為你害怕吃藥,每次一吃藥就會躲到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回要人架住你才硬灌下去呢!绷枘尴肫鹨郧,不由得笑了。
荷紅箋垂下眼,“是嗎?聽起來,我們以前似乎很親密的樣子……”
“是。∵記得第一次見面嗎?你是個大咧咧的囂張丫頭,我膽小又愛哭,你總是陪著我,保護我……”凌墨筠滔滔不絕地說起往事,一件件,溫馨的、快樂的、有趣的……
荷紅箋認真地聽著,看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睛,說起往事時臉上閃耀著快樂的光彩,可是……這些本應該是他們共同的回憶,現在對她是那么陌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也許在他心里,只是懷念過去的美好,懷念他回憶中那個會陪伴他、關心他、保護他的女孩,那是另一個女孩,不是她,不是她,不是現在的她……荷紅箋猛烈地甩頭。
“紅箋,你怎么了?”凌墨筠抓住她的肩膀,“想不起來就算了,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不,不,你喜歡的荷紅箋,是過去的荷紅箋,不是現在的我。你看看,你看看我,有哪一點和她相像?我沒有她的記憶,沒有她的個性,沒有她對你的感情,除了這具皮囊,有哪一點相像?”荷紅箋緊緊抓住他的手,“你走吧。如果你想找回過去的她,是不可能的,我不是那個她,就算這具軀殼還是同一人,可我已經變了,變了……”她突然抑制不住悲從中來,有一天他會發現她已經不是他心目中的她,那時他一定會失望地離開,與其那樣,不如現在就走,不要等到她為他動心再……可是來得及嗎?她真的能騙自己沒有為他動心嗎?
“紅箋,你不要鉆牛角尖,你是不是她又如何?變了又怎樣?我愛的是你,就是你!你不記得過去有什么關系?我記著就行了。不認識我也沒關系,我會讓你慢慢認識我,重新愛上我。就當我們從今天開始認識!鼻迩迳ぷ,凌墨筠用輕快的語氣打招呼,還煞有介事地拱手為禮,“嗨,姑娘好,小生名叫凌墨筠,二十歲,尚未娶妻,也未定親。姑娘叫什么名字?芳齡幾何?”
荷紅箋“撲哧”一笑,忍不住隱隱有淚意漫上眼睫,“我、我叫荷紅箋!
“姑娘可有許人?”
“還、還沒有!焙杉t箋咬著嘴唇忍著笑意。
“那,小生對姑娘一見鐘情,打算上門提親,姑娘家住何方?”
荷紅箋忍不住打了凌墨筠一下,“什么呀,越說越離譜!”
凌墨筠捉住她的手笑道:“瞧,現在我們不是認識了嗎?小生初來貴寶山,姑娘也該盡盡地主之誼,不如帶小生去山上游玩吧!
荷紅箋抽回手,施施然地拿起勺子,嫣然一笑,“我餓了!
凌墨筠溫柔地微笑,這丫頭,失了憶連個性也變了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