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決走在最先,后面跟著的是參知政事李副相的長公子李律,左諫議大夫的弟弟張蹤芳和門下省的中書舍人的長孫于懷仁,遠遠的不知說些什么,先是較有禮地說了兩三句就作了個揖,后來,不知說起了什么,幾人笑作一團,而后似乎趙決有些氣惱地掄了誰一下,后來三人就取笑起趙決了,趙決越發的惱。
原本是不該過去了,不過此四人站在亭子曲徑上,藏春走上前幾步又猶豫地停了下來。
“哈,趙兄去年弱冠之時,你我兄弟都在,這話說假了。呵!边@話是李律說的,說完還涎著諂媚的笑,另外兩人也附和地笑著推著趙決。
“就是就是,我記得趙兄弱冠之禮過時,你我四人,嗯?”于懷仁三人相望一眼心照不宣,“當時趙兄是何等表情的呀!
“我什么呀?想我堂堂成王府趙大公子又豈會看上那種庸脂俗粉,我不過是怕辱沒了我的身份!壁w公子不滿地道。
“嗯,說來也是呢。趙兄業已弱冠,卻仍未婚配,想張兄早已一妻一妾了,哈,李兄也有諸多粉紅佳人呢!
“就是,如果趙兄也嘗過那銷魂滋味,怕是,嘿嘿——”此言不喻自明。
“哼哼——”趙決有些厭煩,一遇上這三人每次都拿這事來取笑他,怎么了,他不高興和那些女人來往怎么了?他才不會像李律他們那樣妻妾一個個地娶進門還天天在青樓里面流連。至于為什么呢,總歸一句話就是——“這普天之下有誰配得上我?”
“哈哈,趙兄——”三人齊笑。思及什么,張蹤芳扇子一折反轉用其柄點著下頜,“聽說醉花閣來了一位清倌,精通音韻之技,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呢。”
“呵呵,張兄,記得上月你才說醉花閣的婉約姑娘是難得的大美人,怎么又來一個?不過話說回來,醉花閣的媽媽可真有眼光,每個姑娘都讓人垂涎三尺呀。是吧,張兄?”
“這倒是!”三人對視一笑,各人風流韻事不提也知,“不過聽說這位新來的清倌可是真正的絕色美人呢,有道是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盡顯風流,一曲《轉調寒透紗》迷倒了全京都的公子哥。不如你我也——”
“真若如此,本公子可是鐵定要去的,一睹名花之風采,順便,”李律笑得頗為下流,“采下這朵清倌,呵呵!
“到時一定記得趙兄,趙兄請客才是!睆堐櫡嫉。
“唉唉,趙兄不敢的了。上次就已經……呵呵!庇趹讶市。
“有什么不敢的,這普天下……”趙決尖而高的聲音戛然而言,突然眼光一轉,向著藏春的方位,“誰?”誰如此大膽竟敢偷聽他們說話。
藏春上前一步,淺暗的夜色,青白的光線,加上遠處艷紅的宮燈,在藏春臉上顯出乍白乍青,一身青衫也呈出灰白來。
“誰呀?哪里來的落魄書生?”李律側臉問趙決,不會是偷偷混進來的吧?這一看,確實與來參宴的人格格不入,也與他們平日交往的相差甚遠,這等的寒酸,哪里來的下等人。
“各位公子有禮!
“我說你究竟——”一句話吞了回去,他的臉在夜里顯得清潤,面上淡淡的笑,客氣而疏離的表情,是那個綠豆大夫。
“趙兄,你府上怎么會有這等人出現呀?不會是來參加王爺壽辰的吧?”聲音里盡是不信。
“當然,我們成王府怎么可能會請這等人來,一定是誤會,我看是誤闖,誤闖。”趙決咬著牙,字一個個擠出來。這個綠豆大夫為什么會出現在后院?哪里不待,偏偏讓他的朋友看見,如果說成王府請了這么個下等人來……成王府可丟不起這個臉,他趙決也是。
“誤闖??”三人面露異色后大呼,“來人啊——”
“叫什么?”趙決用力一喝,這人要真來了,那才真是大事了。
“可是這個人……”
“一個大夫,一個書生怕什么?再說今日可是爹爹的壽辰,怎么能讓人給攪了呢?”趙決一個橫眼過去,讓三人都住了口。
“不過——”于懷仁還在擔心什么地吞吐著。
“你們先下去,我來解決。”
“可是——”
“可什么是?”一聲暴喝,嚇得三人快走為妙。
“趙公子好!痹谌藭r不時回頭看地漸走后,藏春也不作揖淡淡地說。
“我說綠豆,呃不,你叫什么來著,怎么會在這?你不在前庭跑這來干嗎?”趙決側著身子四處看,深怕有人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嗯,正要回去。”藏春平淡地道。
“我問你為什么在這?”趙決不耐,他可沒什么心情。
“既然看著我如此厭惡與擔心,何不就此讓我先走?”藏春平淡地指出關鍵所在。
他說什么?這個綠豆大的大夫居然敢說他厭惡、擔心?
“我哪里擔心了?”
“小王爺,讓我過去。”藏春并沒有走,往后退一步半作揖說道。
“什么?”他居然如此輕待他,他可是堂堂,好了,不想這個,趙決打住這個念頭,他居然敢一句話也不回就說讓他回去?今天多少王公大臣見著他莫不客氣有禮,爹爹可是曾跟著先祖皇帝打天下的開國功臣,而他們成王府家可是有著世襲王位的,誰見著都要禮讓三分的,這個綠豆,這個綠豆,他敢用冷清的眼看他?
“我、說、你、為、什、么、會、在、這?”咬牙切齒。
“只因感余興節目并無多大意思,想著難得進入王府,就四下參觀了起來,發現這里亭臺樓閣、精巧壯麗,依湖近水,曲徑通幽,奇花異寶,既精致素雅又風光明媚,就不由得被此景迷醉而深入其中而不得自知,待要返時而誤撞到各位公子!
剛進入成王府的時候天邊的余暉艷紅瑰麗,他是兩手空空而來的。所以遞上請柬時,護院上上下下打量完他再上上下下看完請柬無一遺漏時才讓他進去,不過,藏春是不會介意這些的,這不過是世態罷了。他并沒有見著成王爺,因為他來的時候,成王爺正在迎當朝丞相進去,而他也沒拿什么禮物來,對于親自去說聲恭賀的話也就作罷了。
不是他不想送禮,只是深知自己送不出什么禮來,也深知成王府也不會在乎自己送不送禮。
他的位置安排在院里最后一桌,他只是遠遠地看著成王爺說了些話,大家哄哄地高興著,其間太宗皇帝還派人送來的賀禮,也必是三跪九叩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各官員自是羨慕不已,而王爺也是感恩與得意并重。
他是與他的同桌們格格不入的,他們說著朝中的事,還邊用奇怪的眼神瞅他,而他感到無聊就四下走走,聽著漸漸隱去的熱鬧喧囂,他不知何時就撞到了剛才那一幕。
他是故意的!趙決心里就是知道!
“我說你——”
“小王爺,在下可以走了嗎?”低眉順目。
“你——”趙決一個踏步向前,伸手抓去,本來是想抓住這個綠豆的衣襟讓他知道他的厲害以后再不敢這么對他說話的,才碰到衣角,藏春不由得退后一步,趙決再緊跟一步,藏春再退,趙決再向前,抓住了衣襟,正要嘿嘿笑時,落腳卻一下踩在藏春正要欲退的腳面上,這一抽一踏,趙決本來就是前傾著的,這下上半身一下失去平衡支點,整個向藏春撲去,藏春一驚,兩手反抓住趙決的前襟本是要退開他的反而拉住了他往自己身子倒去,不過——趙決空著的手迅速轉而按住藏幫的腰,腳尖一旋,身子側傾,再一腳踏出,穩住,而藏春就這么往后一傾再往前再順著趙決拉著衣襟的手往側,傾壓力量稍大,唔——
兩目,呃不,四目睜大,瞪著對方眼瞳里自己的驚訝,陰風嗚嘯——
他看到自己睜大的眸子,然后視角才放大看到一對細長而飛的眉眼似玻璃球般淺褐的瞳孔,晃蕩著他的驚訝,藏春模模糊糊地想:這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一個人呢。
冰涼而潤的感覺——
哇呀——
在藏春反射性地想推開趙決的時候,趙決已先一步將他推了出去,藏春連退了七步仍是跌在了冰冷的石板上,單手撐地;而趙決也捂著唇退了兩步,兩眼定定地盯在藏春身上,似驚似恐,是不信。
“你、你、你竟、竟然,我——”趙決一手捂唇一手顫抖地指著藏春,連聲音也是顫抖的。
“我?”藏春呆呆地應一個我字。
“你你——”
“我——”
兩人互瞪著,依舊散發著不可置信的小爆破聲。仿佛過了許久,兩個才突地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事,趙決的臉上變換著千百種心情,終于——他轉而腳尖輕踮地,飛身而去——朝著亭子——他忘了這兒有路通往對面的回廊,落在亭上再縱身,“嘩啦”一聲,可能是寬大的下擺被亭子尖勾住,怕是撕破了衣服一下,“卟通”一個巨大的落水聲,天,藏春記得來時院落里有個人工湖的,上面還有幾只野鴨。
而趙決居然沒有大叫出聲,只聽到幾聲撲水的折騰聲,然后重濁的喘息,一個驚天的“啊啾——啊啾——媽的——”最后是蹬蹬的沉悶的跑動聲,漸漸隱沒有黑夜里。
藏春聽著這一切,還呆呆地坐在地方,冰涼的濕氣浸進肌膚也不知道,只想著:他——這算不算落荒而逃呢?
自從那夜過后,身子就病了,軟軟的使不上勁,想不到這次傷風竟這么厲害,惡寒發熱,鼻塞咽痛的,連腰背也硬硬痛痛的,吃了幾副重劑也不見好,每天都趁著看病人的空當縮在后院里曬太陽,眼沉沉的睜不開,頭暈暈的。真是的,忍不住又翻了一個身子,唉,外面怎么這么吵呀。
微微睜開眼,正巧看到藥房先生在翻著藥架上的藥材。
“外面怎么這么吵?”一張口嗓子眼里有些干痛,藏春喑啞著聲音道。
“哦,陳大夫你醒著呢?好些沒?”藥房先生看向藏春,青黑的眼圈,病懨懨的。唉,難怪說大夫都是治不了自己的病的,再瞅瞅后門,“你說這個呀?陳大夫你不知道?今天是澤蒼門與無醫館的大好日子。想不到兩大醫學世家居然會聯姻呀!還常有人傳出他們不和呢!現在的謠言哪——”他嘀嘀咕咕地嘮叨。
“誰?”藏春一時聽不清,反而想著怎么這么冷呀,要去加衣什么的。
“就是澤蒼門萬唉家要娶無醫館的大小姐過門唄,可真夠熱鬧的,雖然比不上去年四公主出嫁時那樣氣派,不過也讓我們這種小戶人家望塵莫及的啦。”
“什么?朝月出嫁?嫁給那個什么澤蒼門莫啊什么的?怎么回事?我怎么都不知道?還有,先生,那個莫什么齊的是誰呀?”怎么聽都沒聽說過,朝月上次提都沒提這事,而且他,不不不,朝月是女孩子,該用“她”才對,她那樣的身子適合出嫁嗎?
“什么叫莫什么齊?人家不是姓莫名齊,是復姓萬唉,唉,字都不會念的!泵纸惺裁此遣恢赖睦玻贿^藥房先生還是為自己知道這少有的姓氏的正確念法而頗有得意色,“還有,這和朝月有什么關系?我說的是無醫館的大小姐噯!
藏春也不知道朝月是不是無醫館的大小姐,可一聽到這個詞,他就不由得條件反射認為會是她,因為無醫館的小姐他就知道一個她。
是的,朝月是無醫館的人,說來可笑,雖生在醫學名門里,卻是自小就體弱,一直養在深閨里,并不為外人所知,他們的相識卻也是巧合。大概是三年前吧,朝月男裝偷跑出來卻暈倒在“廣濟堂”后院的小路上,被藏春救起。他還記得那天,當朝月悠悠醒來時,一個黑影立在“廣濟堂”的門口,他背著陽光,看不清那個男人的模樣,他只是靜靜立在那里就讓藏春感到一陣寒意,他冷冷地看著他和她,不,或者他只是看著朝月,長手一揮就讓朝月落入他的懷抱,而藏春還傻愣地看著他們離開。后來才知道朝月原來是無醫館的小姐,再后來她才跟他說那個男人是她哥哥,她只提過一次,她似乎并不太愿提及家里面的人和事,所以藏春只知道朝月有一個哥哥以外其他別無所知。而經過那事,每隔一段時間朝月就會偷偷來他這兒找他說話,都是男裝打扮,連藥房先生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可能這輩子藥房先生也不會知道他現在口里說的無醫館的大小姐就是偶爾上“廣濟堂”的那位青衣少年吧。
只是,今天,朝月要出嫁了,出嫁了?出嫁了!
藏春猛地站起來,一陣眩暈,支一下額,穩住,疾步走出后院,哪里還看得到迎親的隊伍,只留下一陣迷蒙的塵土和隱隱回蕩的喜慶之樂。
遠遠望著,朝月,會幸福的吧!
灌下一大碗苦澀的藥汁,忍不住連續地干咳出聲,迅速在桶里勺出水仰天一喝,再吐出來,一嘴的苦味,過過水也好。一連灌了十天的藥,這才見病情稍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