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坐在李玄霸身邊,連大氣都不敢出。為什么我說話總是這樣不經大腦?玄霸本來就極重親情,現在又被他知道了歷史注定的、不可改變的結局,他又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真的不能改變嗎?”
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抬起頭凝望著天上那彎慘白的月芽,琉璃似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我所看不懂的神色。
“玄霸——”我掀了掀唇,但最終還是把到嘴邊的話語又全都吞了下去。
這個時候我又該說什么?無論是哪一種語言在此刻都顯得無力而蒼白吧?
“瀟,你還愿不愿意跟我走?”
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我不由詫異萬分。
“你想去哪?”
“太原!彼拖铝祟^。
“太原?”我一愣,如果我沒記錯,此時李元吉就在太原,“你想去找你四弟?”
“嗯!崩钚渣c了點頭。
“你去找他干什么?”我也跟在李玄霸身邊好幾年了,感覺李元吉跟李玄霸的感情并不是很好,像當年在李家別院的時候,我就從來沒見過李元吉來看李玄霸。
據一些史料記載,李元吉不僅貌丑,而且相當暴戾。
“你還是不要去了。你二哥不是讓你安心呆在這里嘛!毙睦镫[隱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覺,我試圖阻止李玄霸。
“瀟,當年你救了我,其實是違背歷史,逆轉天意的,對不對?”他轉頭看向我,月光在他的眼睛里映出了迷蒙的銀芒,讓我幾乎失了神。
我不記得自己有跟他說過,他原本是注定要夭折的?除了——除了當年在李家別院,在他命懸一線之際,我哭喊著不惜改變歷史,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我也要救回他的命……難道當年他聽到了我的哭聲了嗎?
“我不知道違背天意改變歷史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李玄霸深深凝視著我充滿不安的眼眸,“但無論如何我也想試一次!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堅決,我更加慌亂了,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玄霸,你聽我說,就算你怎么試圖去改變,但歷史前進的方向永遠也不可能改變的,也許到最后傷害的只是你自己!
“那當年你救我,又有想過將來會面對怎樣的結局嗎?”那雙黑沉的眼眸直視著我,就似乎要看透我一般。
“我——”我頓時語塞了。
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想那么多?只想把他從死神的手里救回來,以后要怎樣面對,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也許我的力量很薄弱,也許到最后我什么都無法挽救,但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大哥二哥他們兄弟相殘,而袖手旁觀——”
他做不到,也許這世上沒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明知道等待親人的是一個慘烈的結局,他如果不試圖挽救,或許這一生一世他都不會安心吧?
望著那雙寂寞的眼眸,我突然間有些明白。
“好吧!”我緊握著那雙冰冷的手,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但你要答應我,你一定要保護好你自己,絕不能受到任何傷害!
李玄霸輕笑了笑,“瀟,你不要當我是那種易碎的瓷娃娃!
我將頭輕靠在他的肩頭,輕閉了眼。
讓我如何不擔心呢?他是我改變命運、從死神手里奪回來的人,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更不知道死神是不是有一天會收回他的性命?
如果等待我的是那樣一種結局,我想,我無法承受。
“我會同命運抗爭到底的。”
我輕聲在他耳畔低語著,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安,伸手摟住了我的腰。
“瀟,我會陪你抗爭到底。”
心里涌起一陣暖意,有他這一句話就足夠了不是嗎?
雖然在命運面前,我們顯得很渺小而無力,但至少,我們曾經共同抗爭過……共同努力過……
第二天,我們還是不辭而別了。
我不知道當李世民看到玄霸留給他的那一封信后,會是怎樣的心情?他是真的疼愛他這個三弟吧?從心底里疼愛的。但在歷史前進的步伐中,總有一些東西是要被割舍的。
李世民之所以能登上皇位,也是因為他下定了決心,決定割舍他這一生中某些很重要的東西,比如說,親情。
然而,誰又敢說他不對呢?在殘酷的皇權爭奪中,他若讓步了,那死的人可能就是他了。畢竟貞觀盛世造就了大唐的輝煌,那是唐朝其他的帝王所無法做到的。
李玄霸卻是個注定被歷史遺忘的人物。
我不知道最后會有什么樣的結局等待著我們,但我唯一很肯定的就是,我要留在玄霸的身邊,一直陪著他走到最后。
秋天,很快地就被嚴冬趕走了,天氣也一天天地寒冷起來。
當我們到達太原晉陽的時候,也已經十二月了。在路上,我們就聽說了李世民打了個漂亮的大勝戰,平定了薜仁果。
我們都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太原是當時全國第三大城市,也是唐軍主要的后勤保障基地和唐朝北部邊境的戰略要地,屏障長安,直接關系到首都長安的安危。
而晉陽則是太原道的治所,當時李淵將晉陽交給李元吉,并封他為鎮北將軍、太原道行軍元師,統領周邊十五郡兵馬,也是想自己的兒子能創出一番功業吧?可惜,在我的印象中,歷史上對李元吉的一些風評卻并不怎么好。
走在晉陽城繁華的街道上,我挽著李玄霸的手一路上東瞧西望。
這是我第二次踏入晉陽城。比起去年一片兵荒馬亂的晉陽,現在的晉陽已經繁華安定了很多。
當年在李淵晉陽舉兵前,太原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意圖殺害李淵,是李玄霸示的警?上В钡浆F在李淵還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三子。
“不知道小云現在有沒有長高了?”
我想起了當年那個一直吵著要李玄霸抱抱的小家伙,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玄霸轉過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卻沒搭理我,只是眼底掠過了一絲微顯狼狽的神色。
看來,他也是對那個小家伙印象深刻吧?
“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找李伯伯他們?”我強忍住笑,提議他去找李世龍那一家子。雖然我是半開玩笑,但其實心底卻是希望再見到當年李玄霸無措的樣子。
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李玄霸,而不像現在,眼底被太多的憂郁給掩住了。
人啊,總是不能隨心所欲地活著。
李玄霸淡淡掃了我一眼,正想開口說話,忽然街道傳來一陣喧嘩聲,緊接著,很多店鋪關門的關門,收攤的收攤,老百姓更是慌張逃竄,一片兵荒馬亂。
“發生什么事了?”我抓住一名匆匆經過我們身邊的年輕人,奇怪地問。
那年輕人打量了我一眼,“姑娘,你就別問這么多了。你長得這么標致,還是快走吧,不然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年輕人丟下話,就急匆匆離去了,好像有什么洪水猛獸在追趕他一般。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長得標致。心底不由升起了一絲小小的得意。
忽然,不遠處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正想探頭看清楚,一支長箭“嗖”的一聲,破空而來。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只蒼白秀氣的手已攔在了我的面前,兩指牢牢夾住了那支鋒利的長箭,紋絲未動。
還好,身邊有個武林高手。
我心有余悸地輕拍了拍胸口,“玄霸,我都說啦,不要這么吝嗇啊,有空的時候教我一點武功,我也可以防防身嘛!”
“你不是會些三腳貓的功夫嗎?”李玄霸輕輕瞄了我一眼,指間一用力,“啪!”將那支長箭硬生生截成了兩斷。
我雙眼頓時發亮了起來,滿臉羨慕,“看看,你都說我那是三腳貓的功夫了,我只要有你的一半功力就知足了——”
李玄霸并沒有回答我,而是轉頭看向了前方。
此時,原本繁華的街道上已變得空蕩冷清,我想起了與顏清相遇的那一天,也曾經歷過這樣的情形,看來又是什么狠角色要登場了吧?
果然,馬蹄聲漸近了。
那些馬兒任意地賤踏著街道兩旁未及收起的攤位,看著街道上一片狼藉,坐在馬上的人發出了得意的大笑聲。
我不由嘆氣。這個世上總是有一些人喜歡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等那些人停在我們面前,我才看清那些人都是一身錦服的公子哥兒,光看那一身打扮就知道非富即貴。
其中一名青衣錦帶的少年正騎著白馬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他看起來年紀很輕,五官也還算俊秀,可惜左臉頰上一塊孩童巴掌大的胎記破壞了五官的美感。
“是你折斷了我的箭?”那塊丑陋的胎記隨著他陰冷的笑容在臉上張揚著,看起來有些猙獰恐怖。
我不禁轉頭看了眼李玄霸,卻見他靜靜地站在那里,緊緊盯著那青衣少年,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跟在少年身后的一名錦衣公子叫嚷道:“王爺,跟這些刁民嗦什么,直接把女的帶走,男的殺了不就完事了嗎?”
在晉陽城里被稱之為王爺,又生得這一副相貌,再加上李玄霸臉上那怪異的表情,我隱隱猜到了眼前這個少年的身份。
那少年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又看向李玄霸。
“本王看你那雙眼睛不順眼,先把你的眼睛挖出來再說!”
興許是被李玄霸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少年陰狠一笑,忽然舉起馬鞭就朝李玄霸的眼睛揮下。
“刷!”長鞭帶起了一陣冷冽而凌厲的勁風,然而,那狠利的一鞭還是落空了。
李玄霸還是站在那里,身形未動,但右手卻徒手抓住鞭尾。
“身為晉陽城治吏,你都是如此對待老百姓嗎?”
聽到李玄霸冷冷的質問聲,我知道自己猜對了。眼前這個少年就是李淵第四子——齊王李元吉。
李玄霸冷漠地盯著李元吉,那冰冷的眼神幾乎都要把眼前那個囂張跋扈的少年刺穿了。
自從涿郡一別,已是四年了。
那個時候還只是個孩子的四弟也已長大成人,只是,原本感情就不太親近的他們,四年之后也變得更加陌生,李元吉甚至根本就認不出他了。
這又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我站在一旁,將李玄霸臉上的神色盡收眼底,心里不禁為之隱隱作痛。
“既然認得本王,你還不給我下跪?你們都給我上,打斷他的雙腿,讓他給我跪下!
李元吉原本陰郁的臉色頓時變得越發鐵青,左手猛地一揮,指揮那些手下紛紛圍向李玄霸。
解決這些人并不是難事,雖然李元吉的身手亦不弱,但李玄霸畢竟從小就身懷武藝,他剛才一手握住李元吉的長鞭后就沒放開過,只是單手對付那些如惡狼般撲上來的貴族公子。
我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那些錦衣公子就已狼狽地跌作一團,哭爹喊娘,半天都起不了身。
我痛快之余,也為感到無奈。
“沒用的廢物!”李元吉眼看自己的手下全軍覆沒,眼底寒光一閃,已露出了殺機。他緊緊盯著李玄霸,字字如刀,“有本事便放開本王,我們一對一單挑!
李玄霸淡淡看了李元吉一眼,右手猛地一用力,已連人帶鞭將李元吉扯下了馬來,半跪于地。
雖然這一下跌得狼狽,但李元吉卻是一聲不吭,只是瞪圓了一雙陰狠的眼眸,恨恨地盯著李玄霸,就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下去一般。
畢竟是李家的四公子,自有李家人的傲氣。
此時原本躲避起來的百姓,有一些膽子比較大的,都紛紛躲在街角好奇地觀望著。
李玄霸與李元吉對視了很久很久,終于手一松,放開了一直握住的長鞭。
“我們走吧!”轉過身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了他眼底掠過的傷痛。
此時的他定是很傷心吧?千里迢迢趕來太原,兄弟倆才一見面便大打出手。
我正想追上去,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李元吉唇角牽起一抹陰冷的笑。左手一翻,一抹銀光已自袖中激射而出。
“小心——”
我嚇白了一張臉,驚呼示警。
李玄霸疾速轉身的同時,右手一抄,已準確地抄住了那柄飛刀,眼神冰冷地看著李元吉。
“嚇死了我。”我拍了拍心口,平復下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臟,趕到李玄霸身邊,“你沒事吧?”我緊張地上下打量,見他沒什么異樣,這才真正松了口氣。
“哈哈哈——”原本半跪在地上的李元吉忽然大笑了起來,然后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還順手拍去了衣角上所沾的塵灰。
看著那陰險的笑容,我的心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
“中了我的迷迭香竟還能站這么久?看來你倒是有些本事。”李元吉眼底的神色復又陰鷙起來,像刀鋒一般直刺進我的心底。
我臉色煞白地看向李玄霸,他的臉色雖然有些淡淡的蒼白,卻依舊一片平靜,只是剛才夾著飛刀的右手指間已隱隱顯現出了一抹烏黑之色。
“這種毒能透過肌膚直接滲入體內,腐蝕人的五肘六腑!崩钤徊讲匠覀冏邅,眼底的殺氣也一分分地強烈起來,“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在這里站多久?”
這家伙竟用這么陰險毒辣的招術?!
我站在李玄霸身邊,已暗中扣住了手中的吊墜。
現在吊墜里安裝的麻醉針已經不多了,我絕不能浪費。
李玄霸忽然慢慢地放下了手,看了眼手中那柄還散發著幽藍暗光的飛刀,忽然伸手往前一擲。
那柄飛刀就這么貼過李元吉的耳際,“!钡囊宦,射入了他身后的石墻內,直沒入柄。
李元吉頓時僵立在原地,臉色忽青忽白。
“走!
李玄霸看也不看李元吉一眼,拉起了我的手。
“等等,解藥——”我想掙脫開他的手,逼李元吉拿出解藥,但李玄霸卻不讓我離開,強拉著我大踏步離去。
他的手好冷,那絲絲涼意從掌心直滲入心底里去,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四年前,我第一次抓住他的手時候,也是這樣的冰涼。
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就只能這樣沉默地跟著他走了很久,路旁雖有遇到看熱鬧的百姓,看見我們卻如同看見鬼怪一般紛紛避而遠之。
直到看不見李元吉的身影,李玄霸才停了下來,放開了我的手。他輕靠著街道旁的石墻,微合上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