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夜深了,您還是早些安歇吧!”丫鬟朝暖爐里多添了幾塊炭,朝躺在床上的主子說。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半躺在床上的女子有氣無力地問道。
“已經快到子時了!
“子時了嗎?”女子抬頭看了看窗外:“怎么這么亮?”
“夫人您忘了,前幾日下的雪還沒有化,被月光一照,天色自然顯得亮了!”
“是嗎?那梅花呢?院里的梅花有沒有被雪壓壞?”她連忙問。
“夫人,沒有啊!我都說了許多遍了,絕對沒有騙你!”丫鬟笑著答她:“夫人這么愛惜這些梅花,老天爺怎么會忍心把它們壓壞!”
“!那就好了!”她露出疲倦的神態。
“對了夫人!”丫鬟走到她的床邊,對她說:“您今日囑咐我把箱子里的東西拿去曬曬,我在箱子里找到了一張舊畫?爝^年了,我看這屋里冷清,就掛在墻上做了裝飾!
“舊畫?”她迷迷糊糊地答道:“哪有什么舊畫?”
“就是那幅畫了梅花的畫。 毖诀叱f:“夫人,你累了吧!早些睡吧!”
她的確是累了,也沒有在意聽到了什么,點點頭就慢慢睡著了。
丫鬟看她睡著了,就熄滅燭火,關門出去了。
清冷的月光照進來,照在雪白墻上。
墻上,掛著一幅畫。
白雪,寒梅。
紛揚的白雪,怒放的寒梅。
還有……
她覺得有些寒冷,那種寒冷讓她醒了過來。
她張開眼睛,看見屋子里一片光亮。
怎么這么亮?
她定了定神,努力集中起視線。
窗戶開著?
窗戶怎么會開著的?
明明記得是關上的啊!
仔細看過去,她的目光一下子定了格!
半開的窗戶邊,有一個淡淡的身影。
那影子很淡很淡,但確實是存在著的。
那背影修長高挑,長長的頭發像是一直拖到了地上。
然后,她聽見了一個很淡很淡的聲音在說。
“梅花……開得真好……”
“誰……你是誰?”她一陣慌亂,急速地喘著氣問。
那個影子卻像是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只是站在窗邊,看著窗外。
“來人!”她驚慌地喊著,卻發覺自己喉嚨發干,根本就喊不出什么聲音。
“梅花……真好……”那個虛無的身影發出飄渺的聲音:“疏影橫斜水清淺……暗……暗……”
她應該害怕,她真的覺得很害怕,可她望著那個半透明的影子,不由自主地接著念了下去:“暗香浮動月黃昏!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這詞,是她最喜鐘愛的。
“對!”那個影子像是點了點頭,說:“是暗香浮動月黃昏!
“你……是什么人?”看見那個影子只是站在窗邊,沒有要危害自己的舉動,她的膽子大了許多:“你是誰?”
“誰……我是誰?”那個影子喃喃地重復著:“我是誰啊……”
“對。∧愕降资鞘裁慈?為什么會在我的房里?”她撐起了自己的身子,靠在床頭問道。
“我是什么人……嗯……不記得了……”那個影子斷斷續續地回答他。
“那你總有名字吧!”
“名字……對!我有名字……我叫……我叫做……蒼……”那個影子不太肯定地說:“是……是蒼……”
“蒼?”她皺起了眉:“蒼,你從哪里來……”
“哪里?”那影子終于移動了一下。
她看見了影子望著的地方。
雪白的墻……墻上的畫……
那幅畫……
白雪寒梅……
“蒼?”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蒼!”
那個影子像是被她尖銳的聲音驚醒了,終于轉過了身來。
***
洛陽侯府鬧鬼的傳言沸沸揚揚。
傳說,每當明月當空的夜晚,在侯府后院的梅園里,總會有一個男人的影子在梅林間徘徊。
侯府中不止一個下人看見了,可是洛陽侯治下極嚴,下人們不敢在府中多話,外間倒是把這事傳得街知巷聞的。
鬧鬼啊!還是在洛陽侯的府邸里面……
洛陽侯俞韜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平時最忌諱別人說他的不是,自然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談起這些,可是說的人多了,也多多少少傳了一些進他的耳里,偏偏傳進他耳里的又是其中最荒唐的版本。
傳說,這鬼是纏上了人才會在家宅里留連不去的,這被纏上多是病弱又陽氣不盛的人。
這鬼既然是男的,纏上的當然是女眷,而這梅林旁邊很巧地住了一位多病的女眷……
俞韜勃然大怒,不為其他,正因為住在這梅林小樓里的女眷是他的正室趙氏。
他不信什么鬼怪,在他看來這多少影射了他的妻子不貞。
雖然他和趙氏感情淡薄,但這事傳成這般,讓他堂堂洛陽侯的顏面往哪里擺去?
可俞韜雖然自負,卻也明白謠言不可盡信,說是趙氏被鬼纏上也好,不守婦道也罷,總也要眼見為實才行。
于是挑了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帶了兩三個膽大的仆人,躲在趙氏居住的小樓邊,決定不論是鬼還是奸夫,定要瞧個分明。
直到三更時分,眼前還是白雪梅花,什么花樣也沒有。
就在俞韜意興闌珊準備走人的時候,卻聽見了仆人發出的怪聲。
“侯……侯爺……你……你瞧……”那個平時膽大包天的仆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鬼……鬼啊……”
俞韜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一株梅樹旁,正站了一個身影。
淡淡的……卻清晰……
的確是一個男人的背影。
不,不是人……
無形的月光分明地穿透了那個身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畫面。
俞韜的心里也是一驚,可他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物,知道這個時候害怕是最沒有用處的舉動。
“我俞韜在此!”俞韜深吸口氣,站到了明處:“你是什么東西,居然敢在我的洛陽侯府里放肆!”
然后,俞韜聽見了一聲悠遠空曠的嘆息。
那嘆息在風里縈繞不散,就算俞韜,心里也有些發毛。
“梅花又要謝了……”那個背對著他們的身影輕聲地說著:“年復一年……開了又謝……”
就在俞韜還沒有弄清這個無視他的鬼在說些什么的時候,眼睛里明明白白就瞧見了這個不知什么東西輕飄飄地飛上了半空,然后就飄進了一旁小樓上緊閉著的窗口,就這么穿透進去,眨眼不見了。
俞韜只怔了一怔,立刻就追了過去。
那棟樓,正是趙氏住著的地方!
俞韜輕手輕腳地上了二樓,臥房的門關著,隱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想了想,還是把耳朵貼了上去。
“你又去看那些梅花?”那是一個有些氣虛的女聲,俞韜模糊記得這是趙氏的聲音。
“就要到正月了吧!你瞧,畫上的梅花也快要謝了!”趙氏嘆了口氣:“總是這樣的,時光不住流逝,我們再怎么想要挽留,總也是徒勞無功。”
“要是梅花謝了,你就不再來了吧!那明年梅花再開的時候,你還會不會來呢?蒼,你到底是在看花,還是在想念著誰呢?”
俞韜聽不下去了!
有夫之婦說出這種話來,簡直就是暗通款曲的鐵證!
“砰”的一聲,俞韜一腳踹開了大門。
一室冷冷清清。
出乎俞韜的意料,也沒有料想中的那個鬼魂或者男人,迎接他的只有一片安靜。
“誰?……侯爺?”一個有些意外的聲音傳了過來:“半夜三更,你怎么……”
俞韜看了過去,看見了半靠在床頭,臉色蒼白的女子。
“趙玉清,那個男人……不,那個鬼怪呢?”俞韜冷冷地問道。
“鬼怪?”床上的趙玉清,也就是洛陽侯夫人同樣冷淡地回答他:“侯爺莫不是喝醉了,這么晚到我的屋里喊什么男人鬼怪,還真是好興致!”
“趙玉清!我可是親眼看見那妖怪進了你的房里,你最好老實跟我說,他躲到哪里去了?”俞韜冷哼了一聲:“你不守婦道,我今天親耳聽見了,你別想狡賴!”
“侯爺也看見了,我這屋子也就這么大,你要找什么男人鬼怪,盡管找好了!壁w玉清不溫不火地對他說:“你說你聽到了什么?我是因為夫君長年冷落著我的緣故,心里發悶,就喜歡跟自己說說話,難道也是不守婦道了?”
“你!”俞韜被她堵住了詰問,氣憤地說:“你趙家果然是被妖孽纏身,才會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我是看在你我自小有著婚約的份上,想盡辦法保全了你的性命,還娶了你過門,讓你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沒想到你非但不心存感激,還把不干凈的東西帶到我這里來了!不記得我的恩惠,還說我冷落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侯爺,不要把自己說得這么偉大。”趙玉清直視著他:“我心里明白,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娶我,到現在應該還是在怨恨被我坑害了。什么你的恩惠?要不是當年老侯爺念在和我父親的交情上硬逼著你娶我,我哪里有這樣‘錦衣玉食’的日子可以過?”
“趙玉清,你還是一樣伶牙俐齒!”俞韜受不了地咬著牙說:“也就是我這么倒霉,才娶了你這個不守婦道,不知廉恥的女人回來作踐自己!”
“多謝侯爺夸獎!”趙玉清彎了彎嘴角。
“我不管你是不是和什么妖孽男人廝混,總之,你最好收斂一點,你不要臉面我可是還要的!”俞韜忿忿地擱下了狠話:“最好不要讓我抓到什么實證,否則的話,別怪我真把你趕出侯府去!”
俞韜氣呼呼地轉身就走,真是再一眼也不想看這個討厭的女人!
屋里又是一片冷清。
趙玉清的臉上顯露出疲倦的神情,現在的她一點也看不出剛剛那種能言善辯的樣子。
“我們……怎么會是今天這樣的呢……“她輕聲輕聲地嘆了口氣。
眼前像是出現了在許多年許多年以前,那個總是繞著自己打轉的個頭小小的男孩子。
“小清!我爹說,等我長大了,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到那個時候,我會騎著真的大馬來接你的喔!我一定會來的,你要等著我。
我記得……我一直在等,可是你呢?你是來接我了,可你也忘記了……
一滴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下來。
月光下,淚水掉落了下去,落在一只半透明的手掌上,滾動著,最后還是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抬起頭,看見了一張近于透明的,淡然的,沒有什么情緒的臉。
“你哭了……”那個聲音飄飄渺渺:“哭什么呢?沒什么值得你哭的,你很快就會忘記了!什么都會結束,梅花謝了的時候,就都結束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捂住臉,悶聲地哭了出來。
哭了許久,趙玉清才漸漸地止住了眼淚。
淚眼朦朧里,她看見那雙像是沒有焦點的眼睛還是定定地在看著她。
“我恨你……”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我恨你!我真的很恨你!”
“我知道……”那個虛無的蒼第一次沒有答非所問:“你恨我……所有的人都恨我……”
“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庇钟袦I水從眼角滑落了下來:“要不是因為你,我不會變成無依無靠的趙玉清。就不會變成像是被折斷了翅膀的雀鳥,被關在這個籠子里動彈不得的侯爺夫人!
“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做對過什么……從來沒有……”
蒼斷斷續續地說著,趙玉清聽見了,心里一痛。
“不,其實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沒有做過任何錯事!壁w玉清無奈地苦笑著:“我從前不明白,我爹為什么會讓大好的家庭毀于一旦?墒俏铱匆娔愕牡谝谎郏揖椭懒恕瓰槭裁此f畫中仙人,為什么他會為了一個影子,不惜一切……”
為什么直到最后的一刻,爹爹他居然沒有想要保住全家人的性命,而是讓自己帶著這幅畫遠嫁洛陽,說是救她,卻是為了保住這個影子……她現在終于明白了。
十丈紅塵無顏色,只緣斯人落九天。
“怪不得當初把你交給我爹的那人要說,如若見到了你,什么好事也會變成了壞事。”可是,爹爹還是忘記了那人的囑咐,在一個臘月的夜晚在宴會上打開了卷軸:“要是我爹沒有見著你,要是他那時沒有改變主意而是把畫獻給了皇上,也許……什么都會不同了……”
那么,也就不會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得到這個虛無的鬼魂,全家上下百多人命也就不會被人誣陷,問罪滿門……
“因為這幅會隨著四季改變的奇畫,我趙家名動天下,因為這畫里的你,我趙家一夜滅門……”
“為什么……”蒼問她。
“你沒有照過鏡子嗎?”她別過了臉:“因為縱然世上真有仙子,恐怕也及不上你半分的美麗!
“美麗?”蒼轉過了頭,身旁的銅鏡上空無一物,什么也照不出來:“什么是美麗呢?我從來不知道,美麗是什么……我只記得,有人說我很丑……很丑……”
你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嗎?你以為你這種模樣,也能讓我傾心?
“我很丑……”
“你要是丑的,那么這世上,哪里去找什么美麗的人……”就像世上大多數人一樣,自己得不到的,總想所有人都得不到,就像……她的父親……“那人,定是戀慕著你,卻沒有辦法得到你的心,所以才會這么說!
有如染著霜雪的寒梅,這么清貴傲然的容貌……只要是有眼睛的人,怎么會說他丑陋?
可是這種高貴的美貌,讓人心生仰慕的同時……也有無法企及的恐懼……
“美麗,很重要嗎?”蒼目光里有著疑惑:“為什么要這么對我說,我不明白……”
問這樣的問題,是因為一顆沒有污濁的心,還是因為早就沒有了心……
“因為,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如果不偶爾欺騙自己,是活不下去的。”她淡淡地告訴他:“如果他們覺得終會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會告訴自己那樣東西不值得得到。有時候,得到……比永遠得不到更令人覺得恐懼……”
“是嗎?人……真是奇怪呢……我做人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人……你以前是人嗎?”
“他們說……我是鬼……”
窗紙上,漸漸泛了白。
“天亮了……”蒼飄忽一笑,隨著光線的增強漸漸隱去了身影。
為什么那么傲然的眉宇之間全是毫不相稱的淡然死寂?
畫中仙人……或者只是困在俗世的游魂野鬼……
趙玉清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