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笑出了眼淚:“你居然說真話了,你居然敢說真話了!你難道不怕朕殺了你……你現在在皇宮里,朕要殺你就像是殺一只雞一樣容易!你……居然敢說真話……你居然敢說真話!你為什么不用假話來騙朕,來騙騙朕?”
朱允炆抓住了郭菀央的衣領,他的聲音嘶啞而絕望。
郭菀央含著淚看著朱允炆,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靜靜的看著。
她的聲音很沉很穩:“在這當口,臣女覺得再用謊話,那是對皇上的侮辱。如果皇上信得過,請聽從臣女安排,多余的人不敢說,但是讓皇上與皇后太子三人脫身,卻是做得到!
“做得到?做得到!”朱允炆喃喃自語,片刻之后又是大笑起來,說道:“皇祖母當初安排來安排去,就等著這一天吧?墒撬齾s沒有想到……朕作為天下的共主,能這樣……被叛軍逼著落荒而走?”
朱允炆閉著眼睛自言自語,片刻之后又睜開眼睛,神色已經恢復如常:“不管怎樣,多謝了,F在朕就想一件事……你能不能保住他們母子倆?”
馬氏凄然說道:“如果你覺得為難,那就罷了……我們一家三口,一同赴國難就是。”
郭菀央看著朱文奎,小孩子顯然是被朱允炆方才的表現嚇壞了,緊緊抿著嘴,一聲也不吭。
看著年幼的孩子,心中的柔軟一點一點的升起,郭菀央低聲說道:“孩子需要父母照顧!
馬氏苦笑說道:“是的,孩子需要父母照顧,可是事實上,如果我們照顧他的話,說不定……就連累了他的性命。”
朱允炆昂起頭,蒼白的臉上是冰冷的笑意:“是的,孩子需要父母的照顧,可是這個王朝,面對這樣一場叛亂,也總需要有一個人殉葬是不是……郭菀央,朕以為你是知道朕的,你應該知道朕的驕傲!”
朱允炆羸弱的身子,挺立在郭菀央的面前。郭菀央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皇后娘娘呢?”
馬氏凝視著郭菀央:“你向來看不慣我,我也向來看不慣你,我與你是天生的不和;噬峡傄詾,你才是真正理解他的人,才是真正能幫助他的人……可是皇上不知道,他不但需要理解,需要幫助,他也需要陪伴,需要在最艱難的時候有人與握著手,不做什么,就給他一點溫暖與安定……你不會是這樣的人,事實上你根本不重視皇帝陛下,你只是恪于先皇后娘娘的吩咐不得不腳踏兩只船的人……所以,我將孩子交給你,我……陪著他!”
馬氏將朱允炆那枯瘦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滿臉都是驕傲的神色。在郭菀央面前,她宣告了自己對朱允炆的所有權……
面對著這樣的神色,郭菀央的眼角,突然之間有些濕潤。
看著這一對夫妻,她突然羨慕起來。
驀然之間想起了城外的那個人……她笑著搖搖頭,那個人不屬于自己。
當初自己面對死刑的時候,兩個男人就已經達成了協議。雖然說有一個男子不顧生死趕赴前來,然而……在感動的時候,心底還是有一絲不能壓抑的……遺憾。
而現在,加上郭撬氐哪羌攏約盒牡椎囊藕督澇妒且藕讀恕�
馬氏看著郭菀央的臉色,突然幸福的笑起來:“你羨慕我,你嫉妒我是不是?郭菀央,你太聰明了,因為你聰明,所以總想要左右逢源,總想要在幾個男人之間找一個平衡點……可是這樣的行為,卻不能找到真正的平衡點,反而會令你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郭菀央被馬氏說中心事,默默不語。
好在馬氏也是有求于郭菀央,也不再加奚落,只說道:“好在郭七小姐天資聰慧,愛惜小姐的人不少,小姐將來的結局,總比我要好得多……”
朱允炆驀然生氣起來,說道:“你嘮嘮叨叨卻說些什么?”眼睛看著郭菀央,說道:“我將孩子托付給你,你……答應不答應?”
他沒有說“朕”了。
郭菀央看了朱允炆片刻,心中終于動搖起來,片刻之后才說道:“我當盡力而為!
馬氏輕輕拉過朱文奎的手,對他說道:“今后你就跟著郭家……姨娘,好不好?”將朱文奎的手遞到郭菀央手中。郭菀央接過,對朱文奎說道:“你跟著……姨娘,姨娘帶你玩兒。”
朱文奎似乎很懂事的點點頭。馬氏將朱文奎臉上的汗水擦掉,低聲哽咽說道:“記住,從今天起,你就不是太子殿下了,你不能撒嬌,不能賴皮,不許再擺太子殿下的架子……你要牢牢記住,你就是一個平頭百姓,是郭姨娘撿來的小百姓,記住了嗎?”
朱文奎懂事的點頭。可是點頭點頭,他驀然哇哇大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我陪著母后!”
抓著馬氏的手,淚眼滂沱。
母子兩人頓時哭成淚人。
朱允炆怒道:“現在還哭,看什么時候!”一把抓住朱文奎的手,抱起,將他交到太監小福子手中,厲聲說道:“小福子,抱著太子殿下,隨著郭七小姐出去!”
朱文奎哭得更是大聲。
郭菀央從小福子手中接過朱文奎,輕輕俯拍著孩子的脊背,低聲說道:“不哭,也許根本沒有事兒,過兩天咱們就回宮來玩了,知道不?”
孩子畢竟早熟,當下就硬生生將哭聲止住了。郭菀央抱起孩子,往書房之外走去。
臨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卻看見朱允炆的目光,癡癡迷迷的落在自己身上。
或者,可能是落在孩子身上。
驀然之間,眼角酸楚,當即加快了腳步。
第26章
回到道觀,卻見茱萸依然候著。此時道觀之中,道姑都已經走光了,有家的回家,沒有家的投奔大家族去了,只剩下一個茱萸。見到小姐,喜不自勝。見到孩子,又是驚疑莫名。郭菀央淡淡笑道:“這是大街上撿來的,見哭鬧得厲害,就先帶回來了。等明天再去幫他找父母吧!避镙菄@氣說道:“小姐,這等關口,自顧不暇,你還到處撿人回家!”
郭菀央心中歉疚,但是也不說真話。朱允炆身邊是無人可用了,但是一兩個錦衣衛總還是有的。他不將孩子托付給錦衣衛,卻托付給自己,這……與其說是疾病亂投醫,不如說是一種莫大的信任。
知道的人少一個也好,即便是自己的心腹茱萸。
再說,郭菀央也不能保證,自己身邊現在有沒有朱允炆的錦衣衛跟著來。
朱文奎倒也乖巧,雖然不笑,但是卻也不鬧。茱萸提出要郭家,郭菀央沉吟了片刻,還是拒絕了。
現在自己帶著朱文奎,沒來由給郭家找煩惱。郭瑯聽說郭菀央不肯回家,不由大急,又纏著公主母親,給郭菀央派來了一群健壯的家仆。郭菀央笑著都送回去了。沒必要將郭瑯給連累進來。
雖然說亂軍可怕,但是郭菀央相信,自己這么一個沒錢的道觀的引不來亂軍的。更何況……她已經聽說,燕王軍隊里,領前鋒的少年將領就是張輔。
兩天之后,李景隆偷偷投降了燕王,打開了城門;蕦m里冒出了一陣大火,南京城又是一陣內亂。郭菀央吩咐緊閉了道觀之門,將朱文奎藏到暗室之中。朱文奎咬著嘴唇聽從郭菀央安排,卻是一聲不吭。連茱萸也不由對這個孩子非常詫異,卻也不多問。
郭菀央登上了道觀之中的高處,遠望著皇宮的大火,好久沒有說話。朱允炆……將孩子都留給自己了,他還會茍且偷生么?
想著馬氏向自己宣告時候那一臉的幸福,郭菀央心中一片惘然。馬氏……多半也死了,這個人是自己的敵人,自己應該恨她的。但是到了這等關口,卻是恨不起來。
正沉思的時候,卻聽見外面響起了震天的砸門聲響。竟然是一群小混混,見南京城內大亂,當下就到處搶砸,竟然找上道觀來了。雖然兩人在門后堵了不少東西,但是卻禁不住砸門的人大力。郭菀央早就做好了準備,當下爬上了架在圍墻邊上的樓梯,吩咐茱萸送熱水過來,看準了外面砸門賊人的位置,用力就是一潑。那伙子賊人倒是猝不及防,登時被燙得哭爹喊娘。郭菀央取了弓箭在手,沉聲喝道:“我乃是武定侯府的女子,許婚燕王府麾下。若是強自砸門,后果卻要自己思想!”
郭菀央輕輕一句話落下,一群賊人竟然是愣了愣。
郭菀央又厲聲喝道:“如果不馬上走人,等燕王府大軍過來,你等就絕對沒命!卻莫要怪我未曾警告!”
那小混混到底還是有些怕的,當下就遲疑起來。
墻頭上下,沉默對峙。
郭菀央說得強硬,手心里卻是冷汗涔涔。只要賊人再砸上兩下,這門就非被砸開不可。
卻聽見墻頭之上那位姑娘,突然大喊了一聲:“張哥哥!”
下面的賊人頭腦聽聞那姑娘叫“張哥哥”,不由哈哈大笑,說道:“小道姑啊,你叫錯了。本公子姓李,不姓張……”
郭菀央微微一笑,指著后面說道:“我不叫你,我是叫他!
賊人回頭,卻見山下一個穿著盔甲的少年男子,正大踏步跑上來。后面還跟著一群士兵。想不到郭菀央之前說的是真的,當下不由魂飛魄散,一哄全都想要跑了?墒窍律絽s只有一條路,哪里有這么容易?
郭菀央見張輔前來,松了一口氣,整個身子就再也沒有力氣,手中強拿著的弓箭也落下地來。
只是……心中總是難免有一種失落感。先趕來看自己的,竟然不是朱高煦……雖然,郭菀央答應過,朱高煦的王妃之位是郭撬氐摹�
在這種情緒下,郭菀央心中,竟然提不起半分喜悅來。但是面對著這個自己無法辜負的男子,卻又不能有任何表露。當下只是含笑將門開了,將張輔讓進來。
朱高煦來的時候是半夜。張輔留下了一群人,在道觀邊上搭了帳篷居住,郭菀央也不能拒絕。道觀邊上住了一群青年男子,郭菀央也睡不著。倒是身邊的茱萸與朱文奎,疲倦了一天,都睡著了。
開了門,踩著細碎的月光散步,卻聽見墻頭之上,傳來細微聲響。
郭菀央沒有大喊大叫,只是站定了,看著墻頭的方向。
墻頭之上,出現了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見郭菀央居然就在院子之中,竟然也不由怔了怔,身子就停在圍墻之上。
郭菀央笑了笑,月光落在她的眼眸里,像極了淚光:“還不下來,這樣趴著,給外面的人看見了,不知要鬧出多大的名聲來。”
青年看著郭菀央,聲音有些訥訥起來:“我原本以為……你是睡覺了的。我原本打算……”
郭菀央淡笑了一下,說道:“原本打算偷偷來瞧一眼就走人,不是嗎?”
朱高煦僵住。片刻之后才跳下墻頭,苦笑說道:“你……原本說過,原諒我的。”
郭菀央轉過頭,輕輕說道:“我原諒你……只是你既然不打算與我來往,那么就不用再這樣偷偷摸摸的來了。你這樣做,害了郭撬,也害了螕u!�
朱高煦將郭菀央一把抱住,郭菀央伸手掙開。
朱高煦看著郭菀央,半晌才說道:“你好狠的心!”
郭菀央含笑搖頭。眼睛里卻閃著晶瑩的光。半晌才說道:“只是想要快刀斬亂麻而已。”
朱高煦搖頭,好久才說道:“我很后悔。本來你現在是道姑,如果還俗,馬上就與張家沒有關系……”
郭菀央淡淡的說道:“首先,你曾經答應過我姐姐,我絕對不會與自己姐妹搶奪一個男人。第二,張輔好歹也是你部下,搶奪手下的女人,也幸虧你想得出來。”
“不作數!”朱高煦沒頭沒腦的說了這么一句,隨后才說道:“我知道的,你也知道的,張輔也知道的,當初只是為了解開一群人來求親的紛亂場面……并不算真的!當日張輔也曾說道,如果有機會,就主動上你家退親……”
郭菀央笑著搖頭,說道:“作數也罷,不作數也罷,事情已經如此……而我現在,也沒有嫁給你的心思……你還是走吧,給茱萸他們看見不好,給外面的人看見更不好!
朱高煦好久沒有說話。片刻之后才說道:“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你連累的是張輔。”
郭菀央身子一顫,說道:“你說什么?”
朱高煦輕輕說道:“張輔是作為先頭部隊先進城的,我緊隨其后。朱允炆縱火,皇城大亂,但是畢竟還有些太監宮女被士兵們控制住……有人告訴我,說太子朱文奎,前些日子就離開皇宮了。”
郭菀央站定,凝視著面前的男子:“你是打算來搜將我這里搜索一遍嗎?”
想著現在正陪著茱萸睡覺的朱文奎,不由輕輕打了一個寒顫。
朱高煦離開京師也有一年多了,孩子又是面貌變化最快的時期。如果沒有皇宮里認識朱文奎的宮女太監指認,就是朱高煦等人,也不能確認被郭菀央收留的孩子就是朱文奎。
可是現在,朱高煦等人顯然已經抓住了能指認朱文奎的太監宮女。
所以張輔派人將這里保護起來,所以朱高煦半夜里跑過來……郭菀央知道,自己這件事的確做得太沒腦子了。
朱高煦凝視著郭菀央,輕輕說道:“或者將孩子給我,或者讓我現在就毀尸滅跡,一切都來得及!
郭菀央聽著屋子里的呼吸聲……屋子里的呼吸聲已經變得雜亂了,很顯然,方才院子里的聲音已經將睡著的人驚醒。醒來的是茱萸,還是朱文奎?想著那個如同受驚小兔一般的身影,當下看著朱高煦,面上帶著笑意:“如果我不承認那就是朱文奎,你會將我交出去嗎?”
朱高煦怔了怔,呼吸就急促起來。片刻之后才輕輕說道:“我已經將那多話的宮女太監全殺了。只是我不能保證……父王不聽到任何風聲。你且放心……你若是鐵了心要保住他,那么我也會鐵了心保住你!闭f著,自嘲的笑笑,說道,“其實先皇帝也太心急了一些,我父王暫時是不會動太子殿下的,畢竟太子殿下身份不同一般,總要留著做樣子才好!
朱高煦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是聲音里卻有著不容人遲疑的肯定與穩定。郭菀央輕輕的摟住了朱高煦,輕輕的說道:“不管將來如何選擇……至少今天,我得謝謝你。”
蜻蜓點水一般,柔軟的朱唇在朱高煦的額頭點過……朱高煦反手摟著了郭菀央,也沒有說話,回答她的,是綿長的嘆息……還有溫厚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