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丈高的烏木干上,威風凜凜的大旗迎風飄揚。
江浙一帶,無任何大大小小蟊賊敢犯其纓的天字第一號的響當當的大旗。
老虎走一走,江浙抖一抖。
江浙數省,大小城鎮,人人耳熟能詳的一句話。
說的,便是走鏢數十年無一次失手失鏢的傳奇人物:易老虎。
而今,易老師傅八十大壽,應邀請來的,哪一位不是江浙一帶乃至天朝內響當當的人物?
乖乖地隨同他人一起送上賀禮,很低調的一身淺藍長袍,她難得地低眉順眼,安靜地坐在大廳角落的偏席上,手執烏木銀筷,耐心等待……開席。
“兄臺,但不知是哪一位師傅的門下?”
一旁的同席之人很有禮貌地朝她打招呼。
“小弟福薄,靠走單幫混口吃的罷了。”她笑瞇瞇地道,“請問兄臺您呢?”
“福建筑家!焙茯湴恋匮鍪淄π,“在下筑家第九代弟子筑連橫!
“哇——”她很給面子地驚嘆一聲,“久仰久仰!護旗走鏢,南筑北連中虎威!今日真真是開了眼界,不但能得見虎威真容,竟連赫赫有名的福建筑家也能得幸見得!幸會幸會!”
她一番話說得甚是熱絡,雖然不算怎么有文采,倒也是聽起來冠冕堂皇,令筑家的第九代弟子很是眉開眼笑。
“兄臺謬贊!敝B橫抱拳謝過,得意一笑,又道,“但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小小賤名,哪里有什么尊不尊?”她笑著也抱拳回禮,道,“在下高涉要,初次見面,請筑兄多多提攜了!
“原來是高兄,幸會幸會!敝B橫笑道,“聽高兄口音,似乎是從京師一帶而來!
“正是!彼χc頭,“小弟曾在京師混了十數年,京師雖非小弟故土,卻也算是鄉音了。”
“哈哈,好巧!”筑連橫一拍手,道,“我家當家如今雖已離京師多年,但一口京音,至今不曾改過一絲一毫,他日有緣,高兄可要與我家當家好好聊聊了!”
“哦?貴當家竟是出身京師?”她很好奇地追問,一臉的急不可耐,“不是說福建筑家嗎,筑家威震福建,怎會有京師來的當家?”
“筑家向來是有才者居之。只要是筑家弟子,皆可憑自身本領來競爭當家之位!敝B橫笑道,“高兄不知道也是自然,我筑家這一任的當家乃是上月剛剛接任,消息尚未遍傳江湖!
“原來如此!”她拍手笑道,“上一任的筑老當家筑風老師傅我曾有幸拜會過,真真是一代英豪!江湖中提起急公好義的福建筑家風老當家,誰人不大贊一聲‘好’!長江后浪推前浪,新一任的筑家當家必定更是青出于藍而勝藍!”
“高兄謬贊了!竟不知高兄曾拜會過我風老當家!”筑連橫驚喜道,“但不知在何處?”
“京師啊。”她很不好意思地羞愧一笑,“當時我落魄潦倒,幾乎走投無路,若不是恰好路過的風老當家心善賞了我一碗飯吃,我只怕早已餓死街頭啦。想來,我還不曾有機會再謝過風老當家哩!”
“哈哈,我風老當家向來如此,高兄不必久久記掛于懷。”筑連橫笑著擺手,“急公好義是我筑家家訓,凡筑家弟子行走在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自然之舉。”他突然降低聲音,道,“去年海寧動亂,我家這一任當家尚未走馬上任,恰路過海寧,便曾不假思索地舉劍,助海寧軍民抵御過叛軍之亂!”
“真的?!”她也配合地壓低聲音,問道,“貴當家真真是英雄!但不知如何稱呼貴新當家?”
“我當家乃是筑家九代弟子,在族中行三,雙字連青!敝B橫抱拳,很恭敬地道,“我們底下弟子都尊稱他一聲‘三哥’!
“筑兄正值青壯之年,想必連青連當家也是年少英雄!彼⑿Φ。
“呵呵,不瞞高兄,我三哥今年正值而立之年!
“如此年少,竟已是赫赫有名的福建筑家一家之主!”她驚呼。
“我三哥——”筑連橫正要說,卻見旁邊同伴皺眉,忙停了下來,尷尬笑笑,不再接著往下說了。
高涉要不以為意,只很殷勤地欠身拿過茶壺,為筑連橫倒了一杯。
筑連橫笑著道謝,對她略略抱歉地一笑。
她也回以一笑,舉杯喝了口略涼的茶,隨意地望著所在的廳堂,狀似無聊地打發時光。
三丈挑高的巨大廳堂,甚是雄偉高大,十數丈方圓,宴席散布,略數一數竟有三十余桌,八人圓桌如蓮花之瓣,層層環繞。廳堂最中央,是一抬十六人的巨大主桌,桌前落座的,自然是江浙乃至天朝內響當當的大人物了,或和藹淺笑,或不動如鐘,或朗朗而談,或冷眉垂首,除了主座及左右空閑的三座位外,這一桌子人物,自然是廳堂中最最顯眼的。
她隨意地望望廳堂之外,估算了下時辰。
時已近午,若午時開宴的話,如今主角也早該登場了。
卻,為何,作為今日大壽星的易老虎還不曾出現?
悠閑地轉了轉手中略涼的茶杯,她視線掃過廳堂入口處雙列的虎威鏢局的低輩弟子,略皺眉頭。
主角尚未登場也就算了,為何連本應殷勤待客的這些弟子們也玩忽職守,甚至連熱茶也不為人客更換一回?
有事發生。
只一閃念,已聽有人在后廳驚慌地大喊大叫起來。
易老虎,死了。
喜氣洋洋的八十壽誕,轉眼,便成陰沉沉的喪宴,而本已轟動了江浙武林的江南英雄宴,自然也付之東流,再不能舉行,使得一幫本想乘機大展拳腳大展宏圖的各路英雄們,無不怏怏抱憾而回。
她斂眉,跟在江浙武家家主之后,無聲地跨進虎威鏢局的書房,人家向來商量局中要事的機密重地,如今,則是……案發之地。
半個時辰之前,虎威鏢局的弟子前來此地恭請今日的老壽星前去廳堂宴客,在門外百呼不應,無奈推門而入,卻驚駭發現,他們的老當家已倒臥地上,口吐鮮血,氣息斷絕。
胸口,一青黑掌印,陰沉盤踞。
“三玄掌。”江湖中有名的武學大家低聲道。
屋人眾人頓時大嘩。
三玄掌,陰毒無比,中者無不心脈碎裂,血爆而亡。
但此陰毒功夫,早在三十多年前已失傳,而今,卻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高涉要仔細打量平躺在榻上的死者。
一身喜氣的紅色長袍,蒼白發髻整齊束在壽仙冠中,錚錚虎目,怒而向天,凌厲匕首,緊握手中。
顯然是——
“兇手應該是認識之人!”虎威鏢局大弟子易藍明雙拳緊握,悲憤吼道,“我師父必是不曾防備,才使得那賊人一擊得手!我師父、我師父武功不敢說雄冠江浙一地,但他老人家一輩子卻從不曾于一百招之內敗于任何人過!”
轉首,他紅著眼,一把扯開身上的紅色長靠,從弟子手中接過白凌,悲吼一聲,緊緊系上額頭,撲通跪在師父遺首前砰砰磕過三頭,轉身跪行,朝著在場眾人再磕一頭,大聲道:“請在場各位尊長前輩,與我虎威鏢局做個見證。我易藍明在此發誓,若不生擒賊人血祭我師,易藍明必被天打雷劈!”
與他相熟的長輩忙將他拉起,同仇敵愾,聲討賊人。
“你如何看?”高涉要低聲問身邊之人。
“情景究竟如何,不敢妄下定論。”武小小皺眉,低聲回道,“八十壽誕,江南英雄宴——如此大的關系,必然是策劃已久。”
“可已通報了官府?”
“應該報了!毙⌒⊥T外,而后微微點頭,“因此事關系實在非同尋常,江浙巡撫已接到報案親自趕了來,此時已到了門外!
正說著,門外人聲涌動,不過片刻,八名護衛鮮衣怒馬環顧四周,朱紅蟒袍披身的江浙巡撫已急匆匆跨進門來。
進得門來,他不理會屋內眾人,徑自先到易老當家身前,恭敬地一禮。
“沈大人,還請您為我冤死的師父做主!”易藍明跪地答禮,眼淚狂流,悲憤嗆聲。
“易老當家一生磊落,為人坦蕩,撫危濟貧向為己任,乃是我江浙第一的英雄豪杰!鄙蛎骼视H手扶起易藍明,沉聲道,“老當家如今罹難,沈某自當舉江浙全省之力,緝捕真兇,為老當家報仇!”
高涉要從角落望這說話甚是堂皇的巡撫大人,暗切一聲。
“師……”小小在她的冷眼中咽下那個“姐”字,低聲道,“你要不要先走一步?”
“我聞這屋中氣味,似乎有哪里不妥。”她卻不答,只皺眉,略沉思一陣,而后低聲叮囑她這小師妹,“等一下你與這個窮酸書生見禮時,記得提醒他,老當家之死,最好查查他生前曾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
“你是說——”小小愣住。
她這師姐,雖然沒有她那位大哥辛不平的絕頂醫術,但制香弄藥,在她師門中,卻是連被江湖人稱為醫圣的師叔祖都點頭贊嘆的人物。她如今這么說,自然是有了某些發現。
“等會兒應有仵作前來,要他用銀針試試!
小小點頭,顧不得再多問其他,與屋中的眾人一起上前,與巡撫大人見禮。
而后,趁著一兩句寒暄,她將自己師姐的意思傳達過去。
沈明朗面色如常地點頭,不經意地將視線掃過某個角落。
高涉要哼一聲,視而不見他的探詢,目光徑自在書房內游弋。
書案上筆墨紙硯俱全,這是自然。
一幅六尺宣白靜攤桌上,書有蒼勁四字:日出潼關。
筆勢雄偉,墨色淋漓,甚有功底。
只是,尚未有落款。
她心一動。
“荊山已去華山來,日出潼關四扇開。刺史莫辭迎候遠,相公新破蔡州回。”已有人緩緩道,“看這硯中墨跡未干,易老當家該是正在書寫此條幅時遇害。”
“這人說什么?”她低聲問撤身回來的小小。
“這是前朝一位韓姓先生的七律,寫的乃是軍中大捷,凱旋抵達潼關時的壯麗圖景!毙⌒〉吐暤,“易老當家寫的這四字,便為詩中極為大氣的意蘊。太陽東升,冰雪消融,藩鎮割據結束,元和中興由此而現!
“……他似乎是寫給某人的。”她沉思,不經意地將視線落在自己這角落的根雕多寶格上。
茶盒,茶碾,茶篩,茶爐,茶壺,四只形若酒盅的小瓷盞。
竟是一整套的茶具。
她心再一動,仔細看這茶具,茶具均是紫砂材質,表面水潤光澤閃耀,顯然是常常細心保養。
“易老當家是愛茶之人,向來茶不離口,杯不離手。”小小順著她視線,輕聲道,“據說他品茶從不假他人,從來是自己動手。”
她慢慢上前一步,輕輕拿起那小瓷盞來,仔細看過,再移到鼻下,輕輕一嗅。
小小也上前一步,微錯身,狀似隨意,卻為她遮攔了他人視線。
“有兩只是新補上的!彼灰豢催^四只小瓷盞,沉聲道,“沒有這茶具里的味道!
“毒?”小小詫道,“在茶水中嗎?”
她點頭。
由茶入口,再將茶杯替換——由此推斷,老當家胸口那看似致命的一掌,卻真的是煙霧了。
“要告訴沈大人嗎?”
“他若瞧不出這些,就不用做這江浙一帶的父母官了!彼咭宦,側身后移,置身這紛亂之外。
“可——”小小鮮有地躊躇。
師姐啊師姐,你以為天下人,都有你一樣的聰慧,像你一樣深諳藥理嗎?
“我來江浙,可不是為了助人!彼鍪,望著屋中橫梁,轉移話題道,“福建筑家鏢局新上任的筑連青當家你知道么?”
“剛才見過一面,似乎很是年輕有為的人物。”
“他居過京師,去年曾在海寧抗過叛軍——你可有印象?”
小小認真思索,而后搖頭。
“我對他很有興趣,你若有機會,便為我引見引見吧!
“……”
“你這么瞧我做甚?”她含糊地笑一聲,還是仰著首,微彈指,“我打賭,今天這屋子中的人,必有一人,染有同易老當家相同的茶香,你賭不賭?”
“……不賭!毙⌒±蠈崜u頭,亮晶晶的眼卻眨了眨,意有所指地咳嗽一聲,“不過我也敢打賭,今天這屋子中的人,必有一人,很是樂意與你打賭,你賭不賭?”
她切一聲,翻眼朝天。
若不是屋中氣氛實在肅穆,小小幾乎被她給逗笑。
這位寶貝師姐啊,這位寶貝師姐。
手隨意地順上發鬢,她動動手指。
不過片刻,已有護衛進來,附到巡撫大人耳旁,低語幾句。
巡撫大人微微點頭,而后低聲吩咐兩句,揮手要屬下退下。
高涉要狠瞪面色平靜的小師妹一眼。
她的小師妹朝著她卻是眨下眼睛,算是賠罪。
非是她先斬而后奏,而是她對她這位師姐,實在是有信心。
哪里知道,千算萬算,任武小小再如何地對她師姐有信心,任她再如何地后悔她方才的冒失之舉,一切卻已是,來不及。
經匆匆趕來的資深仵作認真細致的檢驗,再加上江湖名家的從旁協助,果然,易老當家之死,確系中毒身亡,那胸口看似極重的一掌,卻只是迷障之煙。
再仔細搜查府中所有地,有小廝竟從后院枯井尋出兩只紫砂小茶盞殘骸,再經日常服侍易老當家的小廝確認,便是易老當家平日極珍愛的兩只茶具。
“我家老當家極是珍愛這組茶具,平日里連擦拭也是不允小的動手,向來是親手,若不是有貴客上門,他老人家從不肯輕易舍得拿出來自用!毙P跪地,頭不敢抬,顫抖道,“昨日午后,老當家很是高興,命我早早準備好水,說今日要招待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