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馬蹄聲響起。
一輛輕便的馬車徐徐駛來,停在村口一家茶鋪外,趕車的少年一身布衫,頭戴斗笠,偏著臉往茶鋪里頭望了一眼。
鄉間茶鋪,平素只供路人歇腳納涼,生意甚是清淡。少年跳下車來,走至茶鋪門前,也不入內,招手示意店家上前,給幾個銅板讓店家端出一碗冰鎮酸梅湯,他雙手接來,回到馬車上,輕喚:“妹子,渴了不?快將這碗湯喝了,解暑!
“夢,不要叫我妹子!妃衣姐姐不在了,你我何必以兄妹相稱?”
車廂門簾微掀,探出一只纖纖素手,接過少年手中那碗冰鎮酸梅,門簾垂下。片刻,簾子再度掀開,仍是那雙素手,捧著半碗湯汁遞了出來,車廂里頭響起輕柔婉約的語聲:“我喝不完這一大碗,余下的半碗,你代我喝下,可好?”
獨孤吹夢輕嘆,似是無奈,伸手接了碗,仰起頸項飲盡半碗冰鎮酸梅湯,冰涼爽口的湯汁滑入喉中,那滋味固然美妙,卻遠遠不及碗口吻染的一縷如蘭幽香,飲這半碗湯汁,恰似貼吻了佳人唇瓣的芳香余溫,與眾不同的滋味,他嘗來,甜中也有幾分酸苦。
看他將湯汁飲完,車內的人兒又伸出手來,纖纖嫩指捻起一條絲帕,細心地擦去他唇邊沾的湯汁。香帕輕柔地擦過唇瓣,獨孤吹夢冠玉似的臉蛋暈紅,看似靦腆的薄紅,實則心中有些微惱,“試燈,女孩家不可如此!”
“妹子體貼兄長,有何不妥?”
拿他的話來反問,他自是無語凝噎。
“你、你……當真是個木頭人?”慧黠的人兒心中嗔怪。他當真忘不了亡妻?對她,除了愧疚,難道真的只剩了兄妹情分?
“我、我……”沉毅而寡言的他,確實口拙,明知她惱他怨他,卻不知該怎樣讓她明白他心中所想。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對著那雙蘭情蕙盼的秋水明眸,縱然鐵石心腸,也不免動容!他不想再度傷她的心,只是……只是如何掃得凈亡妻在他心中留下的那片陰影?如何能敞開胸懷接納試燈?
看得出他心中的矛盾掙扎,逼得太急,反倒適得其反!冰雪聰明的人兒恰是時機地收手,在指尖繞了那條香帕,溫柔關切:“趕了一天的路,為何不入茶鋪歇一歇?”
獨孤吹夢暗松一口氣,抬頭看看天色,道:“咱們再趕一程,今夜便可抵達野狐嶺境內的夷丘陵!兵欉\山莊就坐落在那片丘陵地帶。
車內人兒“嗯”了一聲,垂下門簾。
把碗還給店家,獨孤吹夢坐上馬車一抖韁繩,驅車繞過村口,奔向夷丘陵。
仲夏之夜,山中更加悶熱,野獸頻繁出沒,除了獵戶樵夫,常人也不愿深夜入山。
今夜的野狐嶺中,卻有怪事發生——
夷丘陵一帶,無論山路、幽徑或是險道,皆有不少穿著勁裝、佩帶兵器的武林各路英豪,披星戴月,陸續趕往鴻運山莊。
仇二爺張榜招婿之事,轟動江湖,人們在驚詫之余,倒也想來看個究竟,給鴻運山莊的招婿宴添上幾分人氣,幫閑湊趣,山莊喜宴也就熱鬧些。
只不過,鴻運山莊可不是任何人都能隨隨便便走進去的!來了夷丘陵的武林中人,也只能在丘陵地帶打轉,等著山莊里派人主動來引領他們入莊,否則,任憑你翻遍了整片丘陵,也絕對找不到山莊半片屋瓦!
等不到山莊里派人來接,深夜入山的人就隨便找個地方露天睡一宿,雖然夷丘陵地帶建有一座寺廟,卻沒有人敢來這廟里歇腳。寺廟外面倒是坐了兩尊“神”,白胡須、矮個子的“土地公”耷拉著腦袋,坐在廟門口無聊地打瞌睡,胡須一抖一抖……怪了,土捏的神爺顯靈了?居然會動!不但這尊神爺動了,連他身側一個“羅漢”也猛地站起,怒氣沖沖地開了“神口”:“俺憋不住了!”
“土地公”懶洋洋地睜眼嘆道:“想方便就去方便,用不著這么夸張地向我匯報吧?”
喝,這可了不得!兩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爺不但顯靈開了金口,并且,一開口就是人生四大急“吃喝拉撒”中的一急,敢情神仙也來體驗人間疾苦?連答話也如此高水準!
“羅漢”哼道:“別裝傻,你知道俺在說什么!”
“土地公”瞪大眼,忙不迭搖頭,“你真當我掐指會算哪?”
“羅漢”心知他在裝傻,氣極怒吼:“俺要去鴻運山莊!”
“土地公”沉默半晌,道:“山莊規矩——敢入寺廟,又能活著出來的,仇二爺派轎子接人入莊,你要是敢走進這座寺廟,老乞丐頭一個佩服你!”
“誰說要進廟了?俺繞過去還不行嗎?”哼哼著,“羅漢”三步并作兩步,去樹下牽驢。
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寺廟前停來了一輛馬車,坐在馬車上的獨孤吹夢收緊韁繩,看了看山門臺階上坐著的那個土地公模樣的丐幫長老。
白胡子老頭瞇眼沖他笑了笑,“小娃娃,半夜走山路,可得小心著點!”
敢情又是一位看走了眼的,拿人當半大孩子看了。
微微一笑,獨孤吹夢顯得十分靦腆,也不多話,只是把目光轉向擋在路前的那位“羅漢”——濃眉大眼,二十郎當的一個小伙子,身板兒結實得像牛犢。
牽了一頭小毛驢,擋在路中間,小伙子戟指怒目,正沖著那頭毛驢劈頭蓋臉,狠罵一通。毛驢耷拉著腦袋,可憐兮兮地站著挨罵。罵得嗓子眼冒了火,小伙子歇一口氣,抬腳騎上小毛驢,那模樣,簡直就像一座山壓到了一根獨木橋上。小毛驢顫悠著四根細瘦的腿,鼻孔里噴著粗氣。小伙子舉起鞭子,還沒抽到它的屁股,它就哀叫一聲,斜了身子,小伙子又一次從驢背上跌落,摔個四腳朝天。
哼哧哼哧喘著粗氣,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瞪著這頭瘦驢,緩緩捋起袖子,攥緊了碗大的拳頭,毛驢一見主人亮出拳頭,也有些害怕了,顫著驢蹄子,一步步往后退。
一進一退,一人一驢就靠到了路邊,好歹算是給讓出條路來。
馬車徐徐經過小伙子身邊,繼續前行,還沒駛出多遠,就聽后面一陣呼喊,獨孤吹夢回頭一看,喝!好家伙,小伙子居然扛起毛驢,一路猛追而上,雷公般的大嗓門一開,先來一記口頭禪:“你爺爺的,停下!快停下!”
他都喊爺爺了,獨孤吹夢能不停車嗎?
馬車一停,小伙子氣喘如牛地追上前來,二話不說,先把肩上扛著的小毛驢往車前橫出的坐板上一放,再跳上車來,一屁股坐到驢背上,可憐那頭瘦驢蜷著四條腿橫擠在車板上,已經夠難受的,背上再壓個體魄強壯的小伙子,驢眼都翻了白,嘶啞地哀叫幾聲,只剩了喘氣的分。
小伙子很是得意,拍拍驢屁股,哈哈大笑,“畜生,這回可摔不掉你爺爺了吧!”這倒好,他把自個歸類到驢它爺爺的輩分上了。
被擠到邊上的獨孤吹夢皺眉看看這一人一驢。
還沒等他開口,小伙子就兇巴巴地瞪了過來,“還不快快趕車?發什么愣?”得,把人家當車夫使喚了,一上來就喧賓奪主,當真是粗野蠻橫得很!
獨孤吹夢苦笑一聲,生性淡泊的他,素來不會與人計較,當即甩出一鞭,馬車繞過寺廟繼續前行。
小伙子坐在馬車上也不老實,蹺著腳哼起小調,把手搭在驢屁股上打著節拍,一拍子下去,毛驢哼唧一聲。粗嘎嘎的唱調和著驢叫,獨孤吹夢聽得頭皮發麻。
小曲哼到一半,小伙子突然一巴掌拍到車夫背上,啪!猝然來這么一下,拍得人險些一頭栽到車子底下,小伙子哈哈大笑,“今兒個算你小子走運啦!”
獨孤吹夢剛扶正了斗笠,小伙子又一巴掌賞了過來,他往前一沖,帽檐又滑到了鼻子上。
“你爺爺的,你小子是三輩子燒來的高香,才有福氣碰上你大爺。”小伙子咧著嘴笑。
獨孤吹夢扶正了斗笠,嘆一口氣,道:“我大爺早就在閻羅殿里住下了,我可沒那福氣碰上他!
“唏!你小子講話蠻逗的。”小伙子挪一挪屁股,湊近些問:“知道爺爺是誰嗎?”
獨孤吹夢點頭道:“知道。不過,小輩提及祖宗的名諱,那是大不敬。”
虎目一瞪,小伙子啐了一口,“什么祖宗名諱?俺可沒提你家爺爺!庇重Q起大拇指,指指自個兒,問:“知道本大爺是誰嗎?”
獨孤吹夢一抱拳,“敢問你大爺是?”
“俺大爺?哈,說出來,你可別嚇到,俺大爺就是……”突然一頓,小伙子搔搔頭,心里直納悶。咋說得這么別扭?他一拍腦門,大叫:“唏!你爺爺的,怎么扯到俺大爺頭上了?”又豎起拇指使勁往自個兒胸前一戳,道:“俺指的是本大爺……就是俺自個兒!明不明白?”跟這車夫講話,咋那么累?
“是是!”獨孤吹夢再次抱拳,“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小伙子哈哈一笑,從腰際解下一只酒葫蘆、一柄鐵銹斑駁的劍,舉在手里,神氣地顯擺,“知道本大爺是誰了吧?”
獨孤吹夢莫名其妙地瞅瞅他手里兩樣東西,不出聲。
小伙子這下可急了,把生銹的鐵劍湊到車夫眼皮子底下,大聲問:“你不知道這是什么?長了眼的人都知道!你再看看,看看!看仔細嘍,知道這是什么了吧?”
“是是是!”趁那柄爛劍還沒撞上他的鼻子,他連忙答,“知道、知道了!兄臺是鐵匠吧?”一身蠻力,又亮出塊鐵疙瘩,不是鐵匠是啥?
小伙子的腦門上“噌”地冒起煙,頭發一根根豎起,攥緊了碗大的拳頭,怒吼:“呸!你小子是不是瞧不起俺?”
猜錯了?獨孤吹夢苦笑連連。
小伙子火冒三丈,哇哇大叫:“你爺爺的,碰上個有眼無珠的愣小子,連名震天下的‘無痕劍’都識不得!”
獨孤吹夢聞言一愣,指指那塊爛鐵,“你說這是……”
“無痕劍!”小伙子一抖銹劍。
獨孤吹夢吃驚地瞪著這塊鐵疙瘩,伸出兩根手指夾一夾小伙子的酒葫蘆,吃吃問:“莫非閣下使的劍術是……”
小伙子拍開他的手,像看土包子似的瞥了車夫一眼,哼道:“鄉下人,啥都不知道還亂摸,這可是俺的寶葫蘆,喝了這葫蘆里的酒,俺就可以使出‘彈劍吹夢了無痕’這一式劍招!”
“彈劍吹夢了無痕?”獨孤吹夢險些咬到舌頭,“莫非閣下是……”
小伙子挺起胸脯,大聲答:“本大爺正是劍絕、酒絕、癡絕,武功蓋世、器宇不凡、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武林第一公子……”換一口氣,氣吞山河似的一聲吼:“獨孤吹夢是也!”
車夫身子一歪,險些落下馬車。
小伙子急忙扶了他一把,“你爺爺的,這么不經嚇!哎,小子,你還好吧?”
“噗嗤!”
車廂內冷不丁傳出笑聲,小伙子一驚,猛地掀開車廂簾子,往里一看,里頭竟坐著一個身穿紅嫁衣的女子,沒有鳳冠,一頭烏亮的秀發高高盤起,劉海下美目流波一轉,嘴角微微上翹,一笑,清雅婉約,出口的語聲也是溫溫綿綿——
“今夜能巧遇獨孤公子,小女子三生有幸!不知公子深夜趕路,欲往何處?”
佳人一笑,小伙子只覺眼前桃花朵朵,一張黝黑的臉膛是黑里透了紅,他搔搔頭,憨笑著答:“俺、俺正要去鴻運山莊!
佳人又問:“去那里做什么?”
耳根子一熱,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喃喃道:“去山莊……那個,就是……那個!”
“哪個?”佳人眨眨眼。
小伙子小小聲地答:“娶媳婦。”
“獨孤公子要娶鴻運山莊仇二爺的女兒哪!”試燈別有意味地瞅了“車夫”一眼,只瞅得那人兒面頰薄紅,又有些惱了。她莞爾一笑,不再多言,垂下了門簾。
一層簾子遮擋了佳人麗影,小伙子愣愣地看著門簾,忽又拽住車夫的手,急切地問:“她是你的娘子?”還穿著紅嫁衣呢,敢情是剛剛迎娶過門的?不等車夫答話,小伙子一拳捶在他肩膀上,“唏!你小子好福氣!”
獨孤吹夢一勒韁繩,伸手摘下斗笠,抬頭盯著坐于驢背上的小伙子,道:“閣下!”
“什、什么?”小伙子兩眼發直,瞅著車夫,暗自咋舌。好標致的人兒!
“抱歉,前面沒有路了!豹毠麓祲綮t腆地笑著,很是過意不去,卻也不得不請人下車。
小伙子抬頭一看,驚呆了。
馬車繞過寺廟走了一程,前面居然又出現了那扇寺廟山門,敢情這個地方被鬼打了墻,繞來繞去都繞不出這座寺廟!
門簾挑開,試燈看看前方寺廟,不緊不慢地說:“看來今夜是到不了鴻運山莊了,不如讓馬車停歇林中,咱們入寺暫歇一宿!
“唏!那個老乞丐去哪兒了?”寺門前空無一人,小伙子還在那里一驚一乍。
獨孤吹夢停好了馬車,偕同試燈往寺廟走。二人淡定自若地舉著火把,至寺廟前,抬頭一看門上匾額,不禁一愣,匾中三個抖顫歪扭的字體,讓人看了犯迷糊。尋歡寺?天底下還有這等不正經的寺名?那些個如同青蛙鼓著滿肚子氣跳出塵網,再蹲入四四方方一廟里的和尚,不都沒日沒夜狠敲一木魚,絮叨著四大皆空嗎?敢情這座廟里的和尚還風流得很,愣是取個“尋歡”的寺名,賺足旁人的驚愕。
二人瞪著那塊歪吊的門匾發了傻,那三個頑童涂鴉般歪扭的字體,讓人瞧著直欲發笑,卻總笑不出聲,心里反覺毛毛的?辞鍍缮葹R滿斑駁泥污的山門竟是虛掩著,獨孤吹夢伸手去推,這一推,兩扇寺門酩酊大醉般晃晃悠悠往后一仰,轟然倒地,巨大的響聲蕩在寂寥的夜空,驚得林中幾只鳥拍翅而起,嘎嘎怪叫著盤旋空中。
只輕輕一推,卻令這寺廟失了門面,試燈嘴角微微笑顫,“你這一掌好威猛!”
獨孤吹夢不覺好笑,反倒凝了眉端,“這廟里有些古怪!”
“鴻運山莊的規矩——進了尋歡寺,能活著走出來的,仇二爺會派人抬著轎子,請貴客入莊。”
湊上前來,小伙子說這話時有些心虛。仇二爺分明是料定了獨孤公子有這個能耐闖寺廟,只不過,李鬼可沒那本事贏過李逵。
試燈瞥了小伙子一眼,真個佩服仇二爺的行事風格。闖得過尋歡寺的便是獨孤公子,闖不過的人,也無須鴻運山莊的人來打發,一道山門就可以擋了不必要的麻煩。仇二爺的招婿手段委實高明!
站在臺階上,獨孤吹夢往門里一看,廟中寂寥空蕩,不見半個人影。和尚廟里沒了和尚,旁人也只當山中寺廟已然荒廢,不足為奇,但,在他那雙清亮目光的掃視下,就不難看出,尋歡寺絕非遭人廢棄!沒有頹垣斷壁,門里幾級臺階纖塵不染,院子里一草一木都經人精心修剪,絲毫不見破敗荒廢的跡象。
“廟里的和尚難不成都往深山老林捉山魈去了?”試燈笑言,心中卻隱隱有不祥之兆,只覺這寺廟如一潭死水,平靜無波的水面下潛伏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
三人舉著火把走進門里,大雄寶殿內無端地吹出颼颼冷風。頸后寒毛一豎,試燈頓覺一股寒氣直透心口,手中的火把“噗”地熄滅,黑暗中,一陣陰風倏地旋過耳畔,風中隱約攜著異樣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她耳邊吹了口氣,落下飄絮般的笑聲——
[來尋些開心吧!]
她心中駭然,急忙點燃火把,四下里一照,倒抽一口涼氣。一眨眼的工夫,這院子里獨留她一人形影相吊,另外兩個大活人竟然憑空消失了!
“夢——夢——”
縱身掠至墻頭,放聲疾呼,大雄寶殿里有人答應一聲,殿內光影搖曳,兩側燭臺上的紅燭均已點燃,獨孤吹夢正站在佛堂中沖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