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撲簌簌”一陣拍翅聲,那只紅喙鸚鵡落在了窗框上;眯g所營造的幻象消失,轎中人驀地回過神來,扶額的手緩緩放下,眉心結滿惆悵。他微微失神之后,只執著于方才所聽的曲子,“這曲子……你從哪里學的?”
鸚鵡抖羽炫耀:“彼岸花開時,櫻桃聽城主在幻城‘忘川’岸邊唱過一回,只一回,櫻桃便學會了哦!”
鸚鵡學舌,模仿的自是主人的神態口吻,莫非……幻城一城之主竟是個女子?一個面容酷似試燈的女子?
窗外風聲驟起,轎子傾斜了一下,突然急速下墜,“砰”的一聲,轎子落地,鸚鵡拍翅飛起,“公子,快隨我來!”
掀開門簾,出了轎,獨孤吹夢抬頭一看,喝!前方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笑語喧嘩,幻城之中適逢廟會,街面上小貨郎挑擔吆喝,行人如織。
櫻桃引領城外來客穿街而過,走到這片市集盡頭,長長的石板街道卻被一道石門擋住。石門終年不閉,門前幾級臺階上趴了兩只田螺,石門兩側圈了一堵半人高的圍墻,墻根上壘了些石塊,疊出奇特的石陣,貿然闖入者,必會心生幻象困在石陣之中。
“公子,請進!”
櫻桃飛入石門,不見了影。
獨孤吹夢跨過臺階上趴臥的兩只田螺,穿門而入。門里頭庭院深深,曲徑通幽,沿鵝卵石鋪出的一條幽徑走去,前方竟是一片水榭茶居,燈火閃閃。小園假山一處泉眼流淌的清澈甘泉從水榭長廊下蜿蜒而過,流水擊石,嘩嘩作響,竹木搭建的茶居里琴聲錚錚,茶香裊裊,清幽雅致。
獨孤吹夢走到茶居門外,只聽門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茶居里來回走動,喋喋不休:“城主,您說這可怎么辦?可怎么辦?”
叮、錚——
門里有人輕慢地撥了一下琴弦,琴聲徐緩悠長,撫琴之人的語聲更是慢慢悠悠:“你在我這里來回走了六十六圈,嘆了八十八口氣,問了一百零一次‘怎么辦’,可就是沒說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這叫我如何回答?”
“城主,咱們這里來了個手腳不干不凈的,成天扎在市集里東偷一把西摸一下,瞄準了值錢的寶貝就伺機下手,好幾家店鋪都遭了殃,丟的東西可不少,偏就沒一個能逮住那三只手。昨兒個副城主也帶了一撥兄弟去捉賊,賊沒捉到,反叫小賊擰壞了隨聲兵器。這賊如此猖狂,城主總得想個法子治他呀!”爆炒豆子似的一大串話語急急蹦出嘴來,門里來回走著的腳步聲更顯急促。
話落半晌,才聞得方才撫琴之人淡淡“哦”了一聲。
“城主?我這都重復講了十來遍,您到底聽清了沒?咱們城里頭鬧賊了啊啊啊——”
門里跺腳聲響起,發話之人急得不行,答話之人卻不痛不癢“哦”了一聲:“那又如何?”
輕飄飄的一句話,險些將問話之人噎個半死,捶胸頓足之聲隨之響起:“如何?當然是要快快想個法子捉住那小賊!”
門里撫琴之人又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回味那番話,半晌之后才悠悠一嘆:“此言極是!那小賊通常在哪里出沒?”
“這這這……我方才不是與您講過,這賊成天扎在市集里!”
“哦?那又為何捉不住他?”
“這賊滑不溜丟,值錢的寶貝一到手,就溜得賊快,大半的失主連賊長什么模樣都沒瞧清!”
“……哦,既然瞧不清,又如何確定目標?”
“這個簡單——不買東西又成天瞄著收銀子的柜臺晃來晃去的那個,準是小賊!”
“……哦!收銀子的柜臺哪?那該想什么法子去捉他?”
“這這這……說了這么久您怎么還不明白?這小賊是瞄準了收銀子的地方下手,咱們不妨垂個餌,在柜臺上堆些銀兩誘賊上鉤!”說到這里,這人“哎呀”驚叫一聲,一拍腦門子,急急道:“這這這……這法子怎么就蹦出來了?”
琴弦叮叮一響,撫琴之人好不悠哉,“既然有法子了,來來來,坐下先喝杯茶,還有什么難事,你再慢慢地說與我聽,我再慢慢地琢磨琢磨,琢磨出味道了,再慢慢地與你詳談……”
“哎呀!不好!我出門時忘了關灶上的火,這茶您先自個喝著,小的告辭!”
“……哦。下次遇上難事了,再來找我,本城主不嫌啰嗦不嫌麻煩!哎,瞧著路,小心點,走慢些,別磕著,慢點走……”
嗖咻——
門里急驚風似的躥出一人,腦門子上直冒煙,火燒火燎般驚逃而去。
見此情形,獨孤吹夢也不急著進門,斜身倚著門柱,低頭盯著自個鞋尖,嘆一口氣,喃喃自語:“輕松打發一個找上門來啰里八嗦的麻煩之人,‘不嫌啰嗦不嫌麻煩’的主人家,翻轉于手掌上的當真是好一式斗茶之術,溫火煮沸,燙得人五內俱焚也叫不出苦來,高明!委實高明!”
琴聲悠悠蕩來,門里佳人笑,“隔著門聞一聞,便能聞出門里煮茶人燒的幾成火候,倒也不是個俗氣的人兒!小女子有幸,平生逢一知己,不妨進來坐坐,品一盞香茗!
嘎吱——
半掩的門扉徐徐敞開,門楣上一串貼有招魂符的風鈴蕩出奇特的響聲,如同喊潮人在海邊吹起海螺敲響龍鼓,召喚海上泛舟漁獵的人快快歸岸。聞得招魂鈴聲的人,腦海里瞬間浮出一個畫面——驚濤駭浪,海邊懸崖上,漁家女高高拎起一盞風燈,殷殷亟盼出海的丈夫歸來,并向海的遠方呼喚,切切呼喚,聲聲縈魂!
招魂鈴聲催人往前走,獨孤吹夢舉足時往門里一看,心頭猛然一驚,釘足原地,進退兩難。
“真像在夢里……”茶居里一張琴案,坐在那里撫琴的女子竟然穿著一襲紅嫁衣,清雅婉約的容顏,明眸慢轉,笑得很婉約,“三年了,只有在夢里,才能見你!”輕柔婉轉的語聲,幾多感慨,些些神傷,女子念出了《離思》中的詞,“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你記著亡妻,三年都不曾來看我一回!”
“……試燈,果真是你!”門外之人像是癡了,癡癡地看著門里一顰一笑、清揚婉兮的女子,唇邊逸了煙絲般縹緲的輕嘆,“我原以為……此生再難與你相見!”
撩撥了琴弦,音色微亂,癡情婉約的試燈姑娘,笑里泛苦,“你與妃衣姐姐完婚那日,我也曾心灰意冷,甚至……”
“甚至剪了一綹青絲……那日我收到你拖人捎來的青絲斷發,我、我……”低頭盯著鞋尖,牙齒咬在下唇,咬得唇色發青,他連吸幾口氣,才緩緩開口:“我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我的確死過一回!只是被幻城的端木城主所救,這些年,端木城主他、他……他待我很好!”在他避開她的目光時,她卻凝眸留意于他表情間細微的變化,“端木城主于我有救命之恩,還將城主之位傳于我,只盼、只盼有朝一日,我能為他披上紅嫁衣……”
抬頭,看看她身上所披的紅嫁衣,獨孤吹夢強顏一笑,“怎么不早些說,我也好帶些賀禮……”
“你、你……”琴弦緊扣在指尖,勒出血痕,試燈依舊笑得溫溫綿綿,吐出的語聲卻有些顫了,“你當真舍得讓我出嫁?”
“我、我……”再次避開那雙秋水明眸,獨孤吹夢黯然神傷,“我不舍……又能怎樣?”妃衣死了,雖然知道試燈還在等著他,可是,一想到妃衣是怎么死的,他就無法解開心結!
“不舍?”眸子里亮了幾分,似乎有了某種決定,見他不進門來,她就主動迎出門去,雙手捧著一卷畫軸,“這是鴻運山莊仇二爺托人送來的畫軸,仇二爺委托我,想讓我親手把畫交到你的手中。”
獨孤吹夢聽得一愣。鴻運山莊?仇二爺?她叫他來這里,與她相見,難道并非是請他喝一杯喜酒,只是為了旁人所托的事?
他接來畫軸,展開一看,突然之間變了臉色,“這、這是……”
“仇二爺說這是他女兒的畫像!彼苍蜷_畫軸看過,畫上女子模樣體態,竟然與妃衣姐姐一模一樣!鴻運山莊發榜告示天下,仇二爺想把女兒嫁給獨孤吹夢,她看過這張畫后,心中也明白,這張畫一旦交到他手中,他必定會去鴻運山莊參加招婿宴,必定要親眼看一看畫上之人的。
“這張畫,為何……”為何要讓她親手轉交給他?
“仇二爺做事,向來驚人!”他不說,她也明白。江湖中人都知道她心儀于獨孤吹夢,只因妃衣與他相識得早,她便黯然退出。而今妃衣病逝,仇二爺想嫁女兒為他續弦,居然把女兒的畫像送到她手中,由她來親手交給他一幅酷似妃衣的女子畫像,讓他不得不赴鴻運山莊參加招婿宴。這樣的事,若是換作旁人,不生氣也得婉言謝絕,偏偏她還真個接了委托,真個把畫交到他手中。
“她不是妃衣!”試燈慧黠地眨個眼,“不過,我也想看看這位仇姑娘,看她與妃衣姐姐相似到何種程度!”冰雪聰明的女子自然不會做無聊的事,眼下,畫已送到,他若要參加招婿宴,就是向世人表態——獨孤公子有續弦之意,但,仇二爺的女兒不是妃衣,這一次,她也有理由不再退讓!
“不是妃衣?”獨孤吹夢怔怔地看著畫中女子,心中驚疑不定。妃衣確實死了,可這世上當真會有與她如此相像的女子嗎?
“我已吩咐人在城門口備好馬車,你何時動身?”風鈴輕搖,茶居的門已被她關上,明眸里款款深情,始終落在他身上,“夢,我隨你同去!”
那是為他續弦而設的一場喜宴,她竟然要陪他同去?!
啪嗒!畫軸不慎滑手跌落,他怔怔地看著穿一襲紅嫁衣、巧笑嫣然的她,簡直已說不出話來。
穿了新嫁衣還未拜堂,新娘就要攜舊情人逃跑?!唉、唉、唉——看來今日,那位前任的端木城主,怕是要空歡喜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