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男寡女,你想壞我的名聲啊,我還沒嫁人呢!”玉棠把這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卷”塞到門外去,門只開一條縫,道:“好好睡你的覺去吧!”忽然想起來,從門縫里伸出一只胳膊,探了探他的額頭,“唔,西洋藥水果然還是有些門道的,竟然已經退了。”便要把門關上,少鸞伸出一只腳抵住,“等等,還有一件事。”
“你又想吃什么?”
“這回不是吃的,”少鸞說,臉現笑容,“我聽說,二嬸從日本回來時,給你們三個人每人帶了一套和服,是不是?”
“是又怎么樣?”還特意叫人來拍了照呢。
“我雖看了相片,卻沒見你真人穿過!
“那還不跟相片上一樣!”
“那可不一樣,你自己那張小照哪里跟真人一樣了?我說,那張小照是你自己的吧?不會是拿別人的來頂的吧?”
“呸呸呸,我要用頂嗎?”玉棠在里頭不滿地瞪他,“不過是那張化了妝,所以看上去跟平時不一樣罷了!
“那妝也化得太好了!
“那是我奶奶的手藝,她以前就那么給你家老太太化的,只是要人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大半個時辰,累都累死了……”等等,他們這樣隔著一道門縫說話好像怪怪的,“你管這些做什么,回去睡你的覺吧。再跑出來,看你明天又燒起來。”
“那你穿那身和服給我看看,我就回去!
“你腦子病糊涂了吧!”
“反正你得讓我看看!鄙冫[的腦子好像真的病得只剩一根筋。
玉棠扭不過他,去把那身復雜的衣服穿上了。她這件是紫地白櫻花,櫻花瓣自肩頭飄灑下來,起初只有一兩片,蹁躚如蝶,到了下擺便飛舞成陣,兩袖寬大,是日本女人也很少穿著的盛裝。
少鸞道:“你把頭發放下來!
玉棠捺著性子照做了,辮子一抖就散,中間挑出發線,披在腦后,頭發一直垂到膝彎里。門外久久地沒動靜,夜靜得很,只有衣料彼此摩娑的聲響。
“喂,好了吧?”外面卻沒人答,她走過去拉開門,少鸞仍站在門前,一雙眼睛在夜色里如湖面一樣幽深,偶爾閃爍水光。他這樣靜靜地凝望著她,目光中似有月華流泄。玉棠砰地一下在他面前關上門,心咚咚地跳著,異常地快,連著吸了好幾口氣,才能開口:“拿也拿了,看也看了,可該走了吧!
“嗯。”外面低低地應了一聲,忽然笑了。她的背抵著門,自然看不到他的臉,但,可以從他的聲音里想象出他微微勾起嘴角的樣子,于是那道笑紋就出現在他的左邊臉頰上,他道:“這下我可該好了!”
腳步聲方混著被子的聲響遠去了,玉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燈擰開,站在穿衣鏡前。她穿這一身是美麗的。那天,二太太、少容、少清還有她,四個人一起穿了讓照相館的人上門來拍照,四個人各有各的風情,唯有她頭發長長的,當真像千年前的日本平安朝美人,眸子里寶光熠熠,紫衣光華耀眼,她知道這樣的自己美艷不可方物。愿意嘗試新鮮衣服的自己可以越來越美。美到,連少鸞這種閱人無數的人,也會在她面前屏住呼吸。
她在鏡子里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忽然想起那次在馬場看到的白露露,頭發燙得煙霞一般,眉毛細細長長,一雙眼睛似醉非醉,看人時半開半合,那又是另一種美麗了……如果把頭發剪了,也燙一個那樣頭發……不不不,念頭還沒轉完就給搖散了,可不能亂剪頭發!
第二天少鸞的燒就退了,開始嚷餓要吃的,老太太自然也醒來,大太太也放了心,“這真是菩薩顯靈,老太太平日的虔誠到了!
“菩薩顯不顯靈我不知道,不過昨晚仙子卻有一個。”少鸞喝著粥,眉眼帶笑,臉頰仍是瘦長,精神卻仿佛在一夜之間回到了他身上,“是那位仙子把我治好了!
大家都當他開玩笑,笑了一回,玉棠卻禁不住慢慢紅了臉。過了兩天,老太太已經愿意放少鸞出門了,少鸞當天出去,晚上回來,大家都吃過了,正坐在廳里說話,問他是否吃過,他皺眉道:“外面的菜太油膩,我都沒動幾筷子,餓得很!崩咸忝γ鼜N房準備吃的,少鸞說聲不必,笑嘻嘻在玉棠身邊坐下,“好妹妹,我想吃面。”
玉棠正支著手幫少容理毛線,頭也沒抬,“我沒空。”
“那就算了,”少鸞極失望地站起來,“我回屋去了!
“慢著呀,”老太太忙叫,“趙師傅做的面條也是極好的,你嘗嘗呀!
“不吃了!彼淹馓滓幻摚屯约何堇锶。
玉棠“哎”了一聲,“好吧好吧。”
他方轉過身來,眉開眼笑。
老太太也笑著攥她的手,“你快把手藝教給趙師傅吧。”
少鸞也跟著一起去,兩人一起穿過走廊,玉棠道:“我真是欠了你的!”
“多謝多謝,今天你請我,明天我請你!
片時面好了,少鸞強烈要求加辣子,玉棠不讓。少鸞道:“你這樣,明天我請你的東西可要減半了!”
玉棠聽他話里有因,問:“那你說說,明天準備請我什么?”
“現在可不能告訴你!
“那就沒辣子。”
“哎哎——”少鸞服軟了,“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你從來沒去過的,也從來沒人去過的。”
玉棠的眼睛便亮了亮,咬了咬唇,給了他半勺油潑辣子,少鸞如得至寶,在廚房稀里呼嚕把一碗面吃了。玉棠道:“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上海人,上海人不是不吃辣的么?”
“我還聽說陜西姑娘都不往嫁的呢,你還不是跑出來了?”他辣得嘴唇鮮紅,眼里越發亮了,燈光下幾乎讓人不敢逼視。玉棠轉過臉,忽然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敢看他的眼睛。
“真是見鬼了……”她在心底嘀咕,“倒像我真欠了他似的……”
第二天少鸞便實踐了自己的諾言。車子在大門口等著她,一起出門。外面下著薄薄的秋雨,她在旗袍之外加了一件薄薄的羊絨小斗篷,露出寶藍色捆細邊的月牙旗袍領以及最上面的一枚菊花扣,斗篷用兩條細帶子系著,手里拎著一只鑲金扣的黑色小包,腳下一雙黑色細根皮鞋,玻璃絲襪柔若無膚地裹著腿。旗袍的叉開在膝上兩寸,下車的時候繃緊了,盤得極精致的小扣子仿佛就要跳脫出來。
少鸞先下車打好傘,把她從車里扶出來。她眼下已經出師了,只有那條長辮子還依稀保持著當初的樣子,卻已經不是老老實實的三股辮,而是貼著左邊歪歪地盤了一只髻,用一只盤絲菊花造型的簪子扣著,中間一縷依著脖子斜搭下來,襯著耳環上金剛鉆的光,一晃,一閃。
所以少鸞忍不住嘆道:“當初說你嫁不出去的話,我真該自打嘴巴!
玉棠挑眉道:“那就打呀!
“好吧,等你大喜的時候,我送十個耳括子給自己!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庇裉男Σ[瞇。這樣笑想來的樣子還是天真的,不像外表打扮得那樣美艷,少鸞忽然感到少許的安定,仿佛他所熟悉的玉棠又回來了似的,帶著她往目的地去。
那地方占了半條街,街口上設著霓虹招牌,“天外天”。里頭有各式的吃食小攤和玩意兒,各地風味都有,玉棠甚至在里頭看到了陜西寬面和蘇州糖畫,再往前有雜耍和猴戲,往里是唱戲和評彈的地方,一間間分開來,要點心吃食各個房間都有專人伺候。再往里面,就是個酒會,中央設有舞池,即使白天,里頭打著五顏六色的光,許多人在那里掛彩條。
還未轉完,竟已花了大半天,玉棠道:“還有這樣的地方!這里的人真會想,人只需帶著錢進來,便能玩上一整天!
少鸞負著手,“你可知道這里的老板是誰?”
雖是問,但臉上的得意分明早就泄露了答案,玉棠把他從上瞧到下,嘆道:“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想得出這樣的主意!
“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喬天帶我去過的那些地方,個個都是有錢人去的,那些沒什么錢的人,想進門都難。這地方卻是人人都來得起的。有錢人來了,有有錢的玩法,沒錢的來了,又有沒錢的玩法。真虧你想得出來!
“承蒙謬贊,今日就讓我來招待你吧!”他讓掛彩條的人先撤下去,在臺子上點了兩杯酒,一杯紅,一杯綠,遞給玉棠一杯,“來,歡迎天外天第一位客人。”
音樂隨后響起來,他微微俯身,做出邀舞的手勢,“小姐,可以賞個臉嗎?”
玉棠含笑把手交出去。
他便帶著她跳起舞來。真正說起來,她會跳的舞都是他教的,舞池空曠,但燈光和音樂填補了它。他帶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步子跳得極快,她以為自己跟不上,每一步都像是被帶得飛起來。一曲終了,身上微微發熱,臉上也微微發熱,解了斗篷。此時又換了一種音樂,少鸞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含笑望定她。這回不用邀舞,她已自動滑到他身邊去。
跳完了舞,兩人坐到茶樓去喝茶。幾樣茶點端上來,遠比一般茶樓細致。就吃喝這一道,大約已經很少有人比得上傅家二少的品味了。次后又逛了戲園子,原本是明天正式開業,但今天已經安排了劇目。偌大的看臺上,只坐了兩個人,玉棠是一等一的好看客,不住地給彩頭,看到精彩處,脫下戒指就扔到臺上去了。
少鸞道:“這是誰教給你的?只有姨太太們才這么干!
“我高興!”她說,她是真高興,眉飛色舞,一張臉光彩飛揚。
完了之后,已到傍晚,兩人在館子里吃飯,少鸞讓人把招牌菜式都端上來,讓玉棠試菜。出來時,外面那些攤子上都亮著燈泡,把一條小吃街照得像白天,而那些小食物在燈光下又比白天更動人食欲。街口大門邊上已經有人往里頭張望,可賣票的說要等明天才開業。
路過畫糖畫的攤子,少鸞站住腳,買了一只,“那天搶了你一只老虎,今天還你一頭象,夠意思吧?”
“不止吧?后面我那些可全給你掉地上了!
“哎呀,那我豈不要連這攤子一起賠給你?”
“那倒不用,今后但凡我要這里的什么東西,說一聲,你給我送來就是了!
少鸞拍了她后腦一記,“你倒想得美!
“別把我頭發弄亂了!”玉棠連摸索了一下,好在發髻盤得牢,“哎,長頭發確實怪費事的,我自己梳辮子還不覺得,今天出門讓丫環梳這個頭,又讓我坐了半天!
少鸞歪過頭來看她,道:“你每次跟喬天出門,也肯這么費事打扮著?”
“嗯……”玉棠想了想,“倒也沒有!
除了頭幾次,跟喬天在一起倒都比較隨便。大約在她心底,讓傅少鸞驚艷是比讓喬天驚艷更有難度更具挑戰性的事吧。看到他眼中亮光一閃,坐得再久便也得到了回報。
少鸞笑瞇瞇,“你可知道有句話叫做‘女為悅已者容’?”
才出口便知自己造次了,想改口已經來不及,那邊玉棠已經答話:“我呸!
此時雨已經停了,但地面尚未全干,濕漉漉地映著燈的影子,整個城市平添一股嫵媚?諝馇謇錆駶櫍褂悬c像春天。兩人都不想坐車,便慢慢地走回去。到傅家時,眾人都睡了,玉棠回自己房間去,少鸞在后面叫住她,道:“那些蜜餞,你放著量吃吧,我已經知道上海哪里有賣了!
玉棠答一句知道了,回去開了一盒金絲桃條,拈起一條吃了,甜甜的滋味在嘴里經久不散,仿佛能直透進心里去,她懶洋洋地往床上倒,瞧著那只糖畫的象,不自覺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