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傳聞在他的眼前變成現實,他躲在書坊門外的老槐樹下,就看見那個趾高氣揚的衛成器蹲在屋檐底下,捧著本書,漫不經心地看著。每每何夫子打他身邊經過,他就拽住她的裙角,一臉狗兒的丑相,就差沒淌口水了。
看得何焯心里那個氣,心頭那個恨啊!
他想也不想,打頭就走到衛成器面前。見到他,衛成器的第一個想法是叫何夫子,不料何焯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壓根不讓他有出聲的機會,起頭就問:“你不會真想娶一個印書女吧?”
衛成器瞧了一眼正忙著補字的何夫子,轉過頭正經八百地對何焯道:“我……是認真的。”
“你會認真?見到何夫子那天,你在儒茶青幽里正認真地想要娶喏喏小姐呢!這才幾天的工夫,你要忘了,我倒可以給你提個醒!
“我沒想娶喏喏小姐,只打算把她收了房,但我對夫子是認真的……我要娶她為妻!闭f著說著,衛成器的眼神就飄向何夫子那邊。她完全沒有覺察到這邊的硝煙彌漫,兀自忙著手里的活,也不在乎沾染上那一身的塵土。
何焯見試探不出他的真心,索性橫下心來嚇唬他:“衛二爺要是知道你打算娶回家一個印書女,他會作何感想?”
“我爹?”這個問題比上一個問題好回答多了,衛成器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就是我爹叫我來的,他說這世上難得有個人能管得住我。他還說,要是夫子真能把我看住了,說不定衛家很快就能出個狀元呢!我爹還說,要是我能有夫子一半的才學,他就不用煩了,此生也就對得起衛家的列祖列宗嘍!”
“你……你爹對何夫子的評價還真……真高呢!”
最后一招殺手锏也被奪去了,這下輪到何焯犯難了。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出嚇唬小孩子的全套手段,“你知道什么是娶妻嗎?娶妻就意味著你不可以再四處喝花酒,不能隨便收個女人進房,你得安心在家待著看書練字,你得一心向往功名,你得賺錢養家連帶著養活妻子兒女——你覺得你能做到嗎?”
衛成器眨巴眨巴眼睛,赫然有感而發——敢情娶個老婆回家跟找個爹回家是一樣的啊!“你說的這些我前二十來年都已經歷過了,現在也正在經歷著,那我還怕什么?”
衛成器的坦蕩無畏讓何焯措手不及,那份性情曾幾何時他也擁有,然而在入京城的這幾年,在六試不中跌宕起伏的這幾年,他的那些情懷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年少得意時也曾覺得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回家,舉案齊眉一輩子那是多么愜意的事。什么門第,什么名風,又怎及夫妻同心、同趣來得重要?
然在京城待的這些年,他極力躋身宦海的這些年,他發現一個人的出身背景家世權位可以左右這個人的全部,包括他的才情。
即便你有再好的學識才德,只要你出身卑微,你便永遠被人瞧不起,甚至你都無法容于讀書人之中。相反的,那些出身高貴的名門子弟隨便一篇糊眼睛的爛文竟然可以名躁一時。于是那些混跡京城的文人寧可成為達官顯貴的門人,甚至是奴才,也不愿與一般平民為伍。
他漸漸明白,想要證明自己才德的最好辦法就是登入高門——娶妻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辦法。娶一個印書女,他也會淪為下等賣字為生的破落書生。
他的猶豫和野心,或許很早以前何夫子就已看透,所以她才會那么堅決地非做正妻不可吧!一旦有權有勢的正妻進門,她會落得什么樣的下場,其實……她比他還清楚。
他旁若無人地想著那些埋藏在心底許久的心思,全然未覺身前同他說話的人已經換了。
“在想哪家名門小姐呢?”
何焯緩過神來正對上面前擺出一派得意之色的何夫子,“衛成器那小子呢?”
“說是要準備提親,去安排了!彼牡靡飧緦懺谀樕夏兀
“你還真打算嫁到衛家,做那家的少奶奶?”何焯不相信,那個前兩天還信誓旦旦要他娶她的何夫子,轉頭就想嫁給衛成器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怎么辦呢?”她倒顯得為難起來,“我只是想做正妻。
他氣了、急了,“也就是說,只要有人肯娶你為妻,誰都可以,是不是?”不等她回答,他接著就說:“我娶你,行了吧?若這是你所希望的,我娶你!我娶你,成嗎?”
“……成。
她答得倒是爽快,更爽快得還在后頭呢!“你和衛成器,你倆誰先提親,我就嫁誰。”
她話未落音,他已經跑出門了。
“你干嗎去?”
“我還不趕緊讓大姑娘找媒人去!”
這時候腿腳千萬得麻利點才是啊!見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衛成器才打后面鉆出來,拉拉何夫子的胳膊肘,他怯怯地追問:“我不是真的要提親吧?”
何夫子扭頭給他一句正經八百的回答:“怎么不是真的?你當然要提親!
衛成器懊惱地抱住腦袋,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日子沒法過了,整天也不讓人出去逛,只把人鎖在院子里看書。還得陪你騙那個蠢蛋,你就放過我吧,堂姐!”
郁悶啊!
衛成器實在郁悶得不行了,偷偷溜出何家書坊,帶著幾大缸的酒跑到儒茶青幽找喏喏小姐解悶來了。
喝得半醉不醒的當口,他抱住喏喏小姐不住地訴苦:“你說我可怎么辦。侩y道我真要派人去何家提親?這不成笑話了嘛!也不知道老爺子到底是怎么跟堂姐說的,怎么會搞到提親這一步呢?她可是我堂姐!
他的醉話叫喏喏小姐聽著好笑,“令尊大人糊涂了不成,居然會叫你向你堂姐提親?”可,她堂姐是誰?也姓何?這京城里怎么這么多姓何的?
“誰說不是呢!”衛成器可算找到講理的地方了,拉著喏喏小姐直吐苦水,“老爺子覺得堂姐學問好,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來把我送她那兒。堂姐就整日里管著我,叫我看書寫文章,我哪是那塊料?堂姐就說了,我要想脫離苦海也成,就得聽從她的安排。她安排什么。克齼舭才盼以趺创碳ず戊棠潜康傲!”
一聽此事跟何焯有關,喏喏小姐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拉住衛成器,要他那打著卷的舌頭把話說清楚了。
“什么刺激何焯?誰要你刺激何焯了?”
“還能有誰?我堂姐,何夫子唄!”衛成器醉眼惺忪地全說了。
這可把喏喏小姐給聽糊涂了,“你堂姐怎么會姓何呢?”再說了,這衛成器不是廉親王的表弟嘛!若何夫子是他的堂姐,那跟廉親王也沾著親呢!那怎么能做一個印書女?“你說的何夫子是何家書坊那個印書的?”
“除了她,還能有誰取這么個名字?”
衛成器提到“何夫子”這三個字就來氣,“自己想嫁給人家何焯,還非把我拉上?不是已經打賭贏了嘛!叫何焯那個笨蛋依照賭約娶了她不就完了,干嗎非拉上我刺激那笨蛋?我就不懂了,這世上怎么會有何焯那么蠢的人?居然相信一個大少爺真的要娶個印書女為妻,有沒有搞錯?”
衛成器的話在喏喏小姐的腦子里反反復復地打轉,她還未理清聽到的這些話,更多的刺激又隨之而來。
“更讓我搞不懂的是,何焯不都決定娶她了嘛!堂姐干嗎還把我拉上,怕何焯中途反悔是不是?難道何焯知道她騙他,就不會反悔把她休掉?這個笨蛋!兩個都是笨蛋!不對,我也是笨蛋,干嗎那么怕堂姐?她能拿我怎么樣?所以,總共有三個笨……”
他酒話未說完,卻被喏喏小姐一把揪住,“你說什么?潤千……就是何焯已經決定娶何夫子了?”
“他說去讓家里頭什么姑娘去何家提親來著……”
醉得站都站不穩的衛成器被喏喏小姐推到一邊,此刻她哪還有心思管他啊?她有更要緊的事要去做,她要阻止何焯做出錯誤的決定。
何夫子啊何夫子,你是機關算盡,然你千算萬算,算不到你會在最后一刻功虧一簣吧!要謝你就謝你這位好堂弟,要怪你也得怪你這位蠢堂弟。
果然是三個笨蛋呢!
喏喏小姐乘著小轎深夜趕往何府,開門的正是何焯,“這么晚了,喏喏小姐,你……你怎么來了?有什么緊要之事嗎?”
“于你而言,確是萬分緊要的大事!
于她,于何夫子而言,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