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木涼打著手電仰頭往車頂照,嘴里不知道喃喃說著什么。安藤雪背負雙手,好奇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我們一直不回去,大家會不會擔心?”
“大家?”手電的光束停頓,少年的腳跟一轉,挑眉諷笑,“哼。只不過是碰巧倒霉,坐上同一列車的乘客罷了。他們為什么要為不相識的人擔心?”語畢,桂木涼不自然地別過臉,補充,“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奇怪!
安藤雪不服氣地想要反駁,卻隨著車身突然搖動而險些摔倒。
“哇呀!
“小心。”桂木涼失色,而安藤雪有驚無險地抓住一旁的扶手。
“看來,列車終于開動了!
她撫平心跳,卻撫不去內心的芥蒂。他只是站在那邊,覺得她很笨似的看著她。也對,她垂下眼簾,說服自己他們只是同一列車的乘客,連朋友也不算。他并沒有攙扶甚至關心自己的義務,卻還是覺得沮喪。
“但是討厭的家伙卻一個也沒少。”他嘀咕。
“哎?”
“那些警官啊!彼化B雙臂,一臉厭煩地說,“我最討厭這些家伙。只知道用審視的眼光把別人當嫌犯,卻什么也辦不到!哼!
“你才容易讓人誤解好不好……”安藤雪瞪著毫無自知之明的家伙,“不要說得像是你知道兇手是誰!這樣很惹人討厭哦。警官先生也只是工作而已。這么冷的天氣,上車查案……那個……”她忽地瞟他一眼,吞吞吐吐地問出內心的忖疑,“桂木涼,你為什么這么討厭警官……”從一開始,就擺出那副不合作的態度。
“因為……”他猶豫了一下,卻終于別扭地一昂頭,“哼。難道你懷疑我是兇手?”
“要是懷疑你,就不會和你站在這里了!卑蔡傺┬南,這家伙分明是顧左右而言他。
“說得也對。所以才說你單純啊!惫鹉緵鲆荒樚翎叺刈韵露系鼐従忣┧斑@種時候,還是和多數人待在一起比較安全。”
“那也不盡然吧!北凰菩Ψ切Φ谋砬槿菒溃蔡傺┓创较嘧I,“你沒看過那部列車殺人的經典電影嗎?車廂里所有的人都是兇手!大家互相幫忙做不在場證明!”
“就因為有這部電影,所以那警官才一臉把我們當兇嫌的樣子。”桂木涼陰陰地說,“其實,那電影有漏洞!
“什么漏洞?”安藤雪懷疑地問。
“既然大家全部都是兇手。那么單獨辦案的警官豈不是最危險的人?”茶色劉海下的眼睛一閃,他唇瓣一揚,“簡直就像落入狼群中的小羊,難道全車廂的人還敵不過一個警官?把他滅了不就OK了嗎?”
“你在說什么啊!卑蔡傺┤滩蛔√岣咭粽{,“很危險的思路!”
“傻瓜!彼婀值仄乘,“以兇手的立場講,那是最安全的辦法!
“等一下!彼皇謸犷~,一手揪住他,“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我們不是在玩猜兇手的游戲嗎?那應該是以偵探的立場出發,為什么要站在兇手的角度上思考啊?”
桂木涼怔了一下,旋即皺眉,“這只是我的習慣而已!
“……”
以加害人的立場思考問題是習慣?安藤雪表情怪異地盯著他,覺得后背發涼?雌饋,這家伙說想要了解殺人的感覺不僅僅只是惡劣的玩笑。
而少年看穿她在想什么般的,露出惡質的微笑,“想要猜謎,就得從設謎面的人的角度著手。否則永遠只能落入被動的局!
“這么復雜的話,我聽不懂……”
“這樣都聽不懂?荚囎⒍浒癜伞!
“你!”
他竟然面不改色說出她最介意的話!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看榜!彼а狼旋X。
“你沒有聽過福爾摩斯的推理嗎?”他單手叉腰,好笑地望著她,“第一,剛才警官搜查的時候,我注意了你的行李。要搞清一個人的身份還有什么比看他的隨身物品更重要呢。”他皺著眉心一揚下巴。
她下意識地跟著點點頭。
“第二……”他拖著長音,慢條斯理地瞟她一眼,看她一臉認真,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你還真信啊。傻瓜,第二就是根本沒有第二!那只是我碰巧瞎猜的啦。”
安藤雪的臉色驟然青紅交加。而桂木涼抱著肚子在一旁笑。
“什、什么福爾摩斯的推理……全是由結果倒推回去的理由。你從正面的角度看覺得很高深很佩服,但是從反向的角度一想,那根本全是因為作家先行設定好了預知答案,所以世界上哪有什么推理。真是笑死我。”
虛假地笑了兩聲,他撩起視線,望向安藤雪,“你怎么不笑?”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安藤雪只是盯著他瞧。
比起桂木涼究竟講了什么黑色笑話,她更介意的是,他唇邊那抹永遠的嘲諷,眼中永遠冰冷的傲慢。她以為這是高傲,卻在看到他大笑之后空洞的目光后感到隱隱的悲哀。
明明是不熟悉的人。
明明是不知道他究竟有著怎樣過往經歷的人。
卻為什么,自以為是地認定,他是不快樂的人呢?
又為什么一廂情愿地認為,自己是可以了解他的那種不快樂呢。
“不要這樣好不好?”她說,“桂木涼。不要瞧不起別人,不要用否定的視角看待一切!
“你憑什么這么說。”他微笑,過了兩秒才反擊,“就因為我嘲笑了福爾摩斯先生嗎?但是那種先設定了兇手和答案寫出來的偵探小說,為什么不可以嘲笑。”
“你不是在嘲笑小說,是在嘲笑這個世界!卑蔡傺┱f,“這樣太寂寞了。”是的,這樣太寂寞了。否定自己生存的地方,就是否定自己。否定和自己一樣身為人類的同伴,就是想要抹殺自己的一種潛意識。她忽然明白了,桂木涼為什么說想要嘗試殺人的感覺。他想殺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桂木涼就站在那里,距離她一臂之遙。但是在安藤雪看來,他的背后一片漆黑,延展著不知通往哪里的黑暗甬道。心中有細微的波動起伏,她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無法忍耐,那種好像下一秒,這個站在眼前的少年就會消失的可怕錯覺……
“我討厭會死人……”安藤雪輕聲說,“很討厭啊!
那時,她之所以險些暈倒,并不是出于恐懼。比起染血的尸體,她無法忍耐的是死亡本身。
“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她說,“你明白嗎?愛情與記憶,你以為沒有任何事可以撼動的存在,也會隨死亡一并消失!本拖窀赣H和母親那樣……
安藤雪悵然地站立。
父親的樣子又浮現在腦海,但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模糊一點點。記憶像一幅不停被橡皮擦拭的素描,只有活著的人才能繼續添加清晰的痕跡。
“你真奇怪!卑肷,那仿佛一直背靠黑暗的少年忽然說,“想死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不是嗎?”
她知道他是指她腕上的傷痕。
“所以啊……”她困難地發聲,“因為有那種經歷,所以后悔了,知道死了什么也改變不了!庇薮赖匾詾槟菢訒玫侥赣H的注意,就像愚蠢地以為母親會牽掛離開的自己。愚蠢地以為……愛,是可以依靠努力而維系。
“……”桂木涼默默地注視微微發抖的少女,垂下頭,長長的劉;^眼底,他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對不起……”
細微到幾不可聞的聲音,透過皮膚的觸覺傳至心底。
冰涼的唇,冰涼的手,那個連垂在她手腕上的頭發都是冰冷的少年,像親吻貓咪般,輕緩而耐心地反復碰觸,像要吻去那個舊有的傷痕。那道渴求被愛的證明。
在細微的寂靜中,她聽到手上的銀鏈子輕輕地響動。
她是和男生說話都會不自在的女孩兒,卻不會因桂木涼的親吻而害羞。在反復而耐心地親吻后,那個少年慢慢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看著她,又緩緩垂下視線。他想要說什么,卻像是說不出口。
不是不能說,而是說不出。
她明白那種感受。
就像她其實想在離開老家前,去向莉香道謝,去向莉香道歉,但是說不出口。面前的這個孩子,和自己很像,所以討厭他,所以喜歡他,所以無法漠視他不去管。
他們的心都破了,在不知名的地方存在一個空洞,找不到可以填補的東西。她只能小心地包裹起自己,而他卻豎起尖硬的刺來防備。她用傷害自己的方式肯定存在,而他用傷害別人的方式來尋找出口。桂木涼耳機中傳出的音樂,冰冰冷冷地環繞著他們,那么寂寞,卻也那么溫柔。
安藤雪微笑。
她說:“嗨。我們去玩偵探游戲!
是的。說不出口的話,不用說了,她明白的,他們是同一種人。雖然與周邊格格不入,卻奇異地可以相互理解。是誰說過,自閉的孩子是星星的孩子。那他和她,可能同屬于那一顆星球吧。
繞開了舊有的話題,是這個女孩子的溫柔。
是他所缺失的溫柔。桂木涼無法微笑。他知道自己笑起來,一定又帶著諷刺的痕跡。他陰郁地站立在那里,半晌,才默默地轉身,將背影留給安藤雪。
“……你猜!
向前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頭,把手電自下往上一晃,眼底帶著貓一般慵懶的調皮。
“猜什么!討厭!卑蔡傺┯么舐暱棺h掩飾瞬間加快一拍的心速,“不要扮鬼臉嚇我!很恐怖哎!”
“呵呵……原來安也怕鬼!
“你才奇怪!”她搓搓手臂上的小顆粒,“竟然隨身攜帶嚇人道具!”
“怎么可能,我本來就想搞清楚一些事,才從包里拿出來的!
“哦?”她壓低眉線,還以為他剛才只是單純生氣扔了手機跑到沒人的通風口發呆,原來他根本就另有圖謀。
“喂!”她突然有點受傷,“難不成你扔手機只是為了找個借口——”
“噓——”他忽然搭指在她唇上一點,“我可沒有那么說!
“你想查什么?你在懷疑誰?”她抱臂審視他,不容他打馬虎。
“我只是有點事搞不懂……”他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肘部,偏頭思索。
“是什么?我們一起想啊!
“你腦筋很靈嗎?”他斜眼瞥她,揶揄道,“擔心落榜的人……”
“我考的可是東大!”她不服氣,“今年競爭率這么高。我當然會擔心啊!
“嘖嘖,真幸福啊,擔心考試會落榜的女孩子!彼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字,有種陰陽怪氣的樣子,“相比之下,車上卻有人在謀策生死大事。”
“哼。我偏偏不這樣想。兇手早就跑掉了,怎么可能還留在車上啊,又不是漫畫!”安藤雪傾向現實主義。
“唉。你用點腦筋,那死者是我們車廂的人,但是我根本沒見到他……”
“那是因為他是在我們之前上車的吧!”
“但是直下守他們也說沒見過他。”
“這個……”安藤雪語結,“也、也許他走到其他車廂了呢。”
“他為什么不在十三號車廂,要一直待在其他車廂?”
“這個……他、他走錯了呢。反正因為大雪嘛,今天人這么少,隨便哪里都空蕩蕩。那個人也許隨便坐了一個位置啊!薄坝械览。那他干嗎還特意跑到十三號車廂的洗手間?”
“這些很有可能只是巧合!”安藤雪重申,“這一點也不重要吧!”
“才怪,這點非常重要!惫鹉緵銎乘谎郏室鈸u頭嘆氣,“所以說,女人……”
“不要拿女人和推理一類的話來應付我!那你倒說說看,這點重要在哪里?”
“第一,他是十三號車廂的乘客。”桂木涼蹲下來,用手在地上比劃,“第二,他死在十三號車廂的洗手間。第三,十三號車廂包括我們在內共六人沒有一個聲稱見到過該男子,F在,是這三條已知條件放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