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蓋所有的一切,列車像脫軌般地獨立在宇宙之外。有人在這個夜晚死去,那種壓抑的氛圍似乎現在才慢慢在沉寂如水底的車廂里擴散。不同尋常的寂靜讓安藤雪覺得喘不過氣。
老年人多覺,婆婆又睡了。羽野先生一開始就不喜歡說話,而青柳小姐和直下先生也因為適才的搜查而異常沉默起來。
安藤雪站起身,在車廂內來回踱步,間或望一望窗外的雪。
希望列車能快點開動。她不喜歡這種墜入電影鏡頭中的恐怖感,而且……她握緊衣袋中的手。這么安靜,會害她忍不住胡思亂想。去想未來、過去、母親、考試、放榜……
“!
尖銳的鈴聲乍然響起,像石子投入太過靜謐的湖心。每個人都下意識探頭看了一下,是桂木涼。
他陰晴不定地瞪著手中的手機。猶豫了很久,才終于摘下一邊的耳機,不耐煩地按通接聽鍵。
“干嗎——”簡短而無奈的口吻。
“……對啦!哼。放心吧!比缓笫抢湫,“死的人不是我,很失望吧!
安藤雪不是想要偷聽,只是實在無事可做,不由得就站住了腳,朝桂木涼投去詫異的目光。少年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視線,唇邊掛著冷笑,眼中是露骨的不屑與狠毒,每吐出一個字都像剃刀的光芒般鋒利。
雙手扶著車窗邊的小木桌,安藤雪猜測,那……應該是家人打來的電話吧。大概是列車晚點,擔心他,才會想確認他的平安吧。反觀自己,她咬了下嘴唇。不戴手表出門果然是正確的,這樣她就無法確切地感知流逝的時間,這樣她就有理由說服自己,媽媽只是因為還沒有發現她的離家出走,所以才沒有撥打她的手機。
有人牽掛是件多么值得羨慕的事啊。
可是那個人……她復雜地注視一臉不耐煩的桂木涼。那個習慣刻薄的少年卻完全意識不到他的幸福,用著那樣的口吻對給他打電話確認他平安的親人如此兇悍。
“我知道——”桂木涼陰陽怪氣地發出夸張而諷刺的笑聲,“我當然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你安心吧。聽你解釋?得了,反正還不是那套。哼!”不想再聽下去,他扣上手機蓋,隨便往桌上一丟。重新塞好耳機繼續板著冷淡疏離的臉與世隔絕。
但是手機卻像不服輸似的接連響起。
直下守好心地提醒他,反而被他兇狠地瞪了一眼。
“你想干什么——”然后,少年惡狠狠地抓起手機,劈頭沖那邊怒吼,“不要來打擾我!”
“涼……”
這次,手機那邊傳來婉轉的女子的聲音,連站在窗邊的安藤雪都聽到了。她下意識回首,卻目睹令她瞠目的一幕。
驟然色變的少年一言不發地探身拉開車窗,一揚手臂,將手機拋出一條弧線扔入茫茫大雪。如此激烈的動作好像也不能平復他的憤怒。打開的窗子也沒有關,桂木涼像無法壓抑滿身怒氣般地走向另一端的通風口。在走過的通道上留下一串噔噔的有力的跺腳聲。
背靠緊閉的車門。
桂木涼寂寞的側臉映在浮動夜色的玻璃上。獨自一人便沒有了兇狠刻薄的神情,縮在毛衣高領內的尖細下頜,垂覆長密睫毛的眼瞼,無論何時都挺直的背,無論何時都微垂的臉,疲憊孤寂卻高傲的少年。
或許,只是個不會順暢表達情緒的小孩。
安藤雪推開車廂與車廂間的門,靜靜地注視別扭地偏著頭的他。
“你,還是高中生吧。”她搭話,“出門做獨自旅行嗎?”
“……”
“我要到東京去。”雖然他不理她,但是安藤雪還是再接再厲,“也是一個人啊!
“……”
希望他閉嘴的時候,他的話從來就沒有停過;希望他能開口時,他反而像蚌一樣緊緊地閉上倔強的唇線。安藤雪無奈地看著背部像黏在車門上不肯移動一寸的少年。
“心情不好嗎?大家都是一樣。”
只好學他的樣子把身體的重量交給另一側的門,安藤雪仰頭,呼吸被風吹入夾帶著雪花的微冷空氣。
“竟然會遇到這種事。好像漫畫一樣……”安藤雪插著衣袋,一個人自言自語,“但是卻是真的?吹侥菢拥膱雒妫瑓s還是可以吃得下飯,會覺得渴,還是想著自己一個人的事。因為死去的人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這樣的自己,很差勁。”
身邊終于動了動,桂木涼轉過頭,漠然的眼睛閃動黑琉璃的光色。
“可是,我覺得,即使是這樣的我,”安藤雪深吸了一口氣,對上他閃爍不定的眼睛,“也還是比你強很多!
少年不服輸地抬了下頭,潔凈的臉上飄過一抹警惕的忖疑。
“我身邊一直都是些很好的人,好得讓我產生想逃跑的沖動,好得讓我難以維持正常的交往!卑蔡傺┛酀卣f,“好到讓我自卑,希望抹殺自己,成為別人那樣的人,所以才一個人離開……”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么?”桂木涼突兀地插進來。
“因為……”安藤雪攥緊口袋里的手,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忽然有這種想要訴說的沖動。又為什么要和這種惡劣的家伙訴說。她只是不想看到他那種孤寂的側面,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似的……感覺太差勁了。
“我覺得你……很過分!彼艿仄^,望向他。
“過分?”少年冷淡地重復,語氣卻包含驚愕的成分。
“你是怎樣的人,為什么要用那種尖銳的口吻和別人講話!卑蔡傺├щy地表達,“……原本,這是與我無關的事。我完全沒有置喙的余地。”
“既然如……”
“但是!”安藤雪大聲地截斷他,忽然轉過臉,短發飄拂,閃亮的眼睛盯著他說,“我唯一確定知道的是,雖然你有權利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你卻沒有權利傷害別人!”
爸爸還活著的時候,也常常這樣教導自己的。臉色緋紅的少女胸口劇烈起伏。是的,她忘記了爸爸的話。雖然她表面上努力維持著那個家,力圖做到讓它和爸爸還在時一模一樣。爸爸買給她的衣柜就算老土過時已經不合用了但她依然留著?墒牵齾s忘了爸爸教過她的最重要的東西!
是眼前這個少年讓她又重新想了起來。
即使標榜自己是正確的,即使有任何理由作為借口,也不可以用輕率的行言去使另一個人受傷。
“可以從別人那里得到關懷,你以為是天經地義的嗎?”她大聲質問他,“你覺得,在這個晚上,因為不知道你在哪里,而不停撥你手機的行為,是讓你覺得厭惡的做法嗎?”
“這些和你……”
“這些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但是我卻覺得無法忍受。因為——”少女憤怒地拿出一直放在衣袋中握著一個手機的左手,“我一直都在等電話。
這樣的心情,像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理解?
“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人發現我不見了,能關心我在哪里,能撥來一個熟悉的號碼啊。為什么我這么希望得到的東西,你卻可以毫不留戀地拋棄呢!”
她喘著氣,幾乎要流淚了,“不是想要任何東西,那東西就會出現。你以為一直可以存在的人事物,也可能在明天消失?傆幸惶,你會后悔的。會后悔今天晚上,沒有接剛剛的電話?墒呛蠡冢膊荒軗Q回你失去的一切了啊。”就像她一樣,再怎么渴望,爸爸也還是不存在了;再怎么渴望,媽媽也還是沒有將她放在心里;再怎么渴望得到愛,也還是得不到。
所以她不允許,有人如此輕視她得不到的東西。
“打電話!”她舉著手機,保持遞向他的動作,“給你的家人打電話呀!告訴他們你平安啊。對被你掛斷電話的母親道歉。∧銢]有資格傷害會關心孩子在哪里的父母!你沒有資格!像你這樣的人……”
她咬住嘴唇,說不下去了。
是的,像他這樣的人……狡黠而冷漠的眼神,自以為是的高傲,這些特質,都讓她看到缺點放大版的自己。
桂木涼怔怔地看著高舉手臂的少女。
雖然諷刺的話語可以不經思索脫口而出,但卻被冰冷的空氣凍結在喉嚨中無法順利發出。
這個少女,臉蛋通紅。發絲凌亂。身上沾著細碎的雪花。幽深的眼睛流露倔強而脆弱的眼神,為了他掛斷電話的事而氣憤。不……應該說,是在為她被自己的行為碰觸到的傷口而流淚。
下意識地挺直背,桂木涼不自在地側過頭。
“我從來,不記號碼……所以那個女人的號碼,我已經忘……”
“在這里呀!”
少女大聲說著,驟然伸出的另一只手緊握著應該已經被少年扔到雪中的手機。
“你的手機在這里呀!所以沒有借口了!桂木涼!”
有人大聲地在念他的名字。少年被驚動般地扭頭,接著……
視線牢牢地鎖定在安藤雪的手中。
“你、你……”桂木涼淡漠的臉終于露出驚詫的表情。他重新審視安藤雪緋紅的臉,起伏的胸口以及她發上冰冷的水珠,愕然地發出聲音,“難道……”
“我幫你撿回來了!倍倥駲C器人一樣吐出無感情的字句。
“撿回來?”他忍不住發出不像他的叫聲。
少女緊緊地繃著臉,一言不發。
“你是神經病嗎?你不知道車子雖然停了,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再開起來嗎?外面這樣冰天雪地,你做這種傻瓜般的事……”桂木涼驚愕至極,“而且你是怎么出去的?”車門明明就都是關的。難道……
他臉色一變,視線鋒利地游移,從安藤雪膝蓋的褲線看到她通紅的手。
“你從窗子爬出去……”里面那些人是呆子嗎?他們不知道阻攔嗎?
“雖然直下先生阻止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你不能這樣扔掉這個東西!卑蔡傺┚髲姷,“因為它很貴重!它不是手機,是你家里人對你的關心。讓我看著我身邊的人如此輕慢地斬斷和家人的聯系,很抱歉,今天的我,就是怎樣都做不到!”那種,她曾拼命想要維系的微弱聯系,不允許,有人如此輕視。
“你這個人太奇怪了。你為什么要為我做這種事。如果車子開起來,被留在下面的你會怎么樣?啊啊!惫鹉緵鑫孀“l痛的頭,懊惱般地呻吟,“為什么我總是遇到各種奇怪的人啊。”
“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只是為了我自己!卑蔡傺⿵娪驳卣f,“我知道自己是這么自私的一個人。所以,我才不能原諒。所以,我才不想看到同樣自私的你!”
“真是……”少年無奈地偏了下頭,“好奇怪的理論。”
“哼!
“但是……我卻不討厭這種強勢的女人。”唇邊浮現一抹惡質的微笑,少年重新撩起清亮的眼珠,“小心哦。安藤雪。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和五個嫌疑犯中的一個單獨相處。不害怕嗎?說不定我就是兇手哦。”
“既然你知道處境危險,就更不要讓其他人擔心好不好?”無視他幼稚的恐嚇,安藤雪強悍地挑眉,依然維持伸過手臂的動作。
桂木涼抬眼,默默地看著她。清亮的眼神,讓安藤雪覺得他像在審視自己。
“你這人真怪啊……”喃喃說著,少年別過頭,背靠著窗外就是茫茫大雪的車門,“竟然操心別人的家事!
“我只是不希望你的家人為你這種惡劣的性格操心!”明明都活著,卻拒絕溝通。就像母親對待她那樣,安藤雪非常的不能理解。
“說得好聽。”少年用鼻子哼道,“你看起來也不像和家人相處得很好的樣子。”
習慣性地為了反擊說了諷刺的言語,但卻是第一次,在脫口而出后,他感到后悔。
身側并肩站立的女孩兒并沒有反駁,被打擊到的消沉的微垂著頭的樣子卻讓他覺得難受。其實他并不是真的想要諷刺她,他只是……
看了眼少女垂在肩膀的發絲上還有沒有完全消失的冰晶,他移動手指,觸碰她冰冷的手,然后拿走握在其中的手機,“謝謝……”
雖然還是不準備打電話,但是他破天荒地說了謝謝,用來代替無法說出口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