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意將馬繞在城外一棵樹下,一身輕絳棉袍的女子四下張望,嘴中輕輕念著:“他的腳程還真快,快馬也追不上嗎?”
日射金華,暈圈散著懶洋洋的暖意,打照在城門四周忙碌的百姓身上,有木竹匠、雜挑夫、磚瓦泥工等。
一一掃過,她聳聳肩,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城。
她原本在城南別苑外信馬由韁,無意將馬拐到通往大都城的驛道時,沒多想,便舉鞭策馬起來。
“應該沒那么巧,大都這么大,鬼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木默搖頭,將曲拿鶴趕出腦海,開始放慢步子,欣賞繁華都城。
街上蒙古人、色目人很多,其他所謂的南人、漢人,也不過是蒙古皇帝自己劃分的,在她看來沒什么區別。要她分辨,色目人最易區別。諸如欽察、畏兀兒、回回、乃蠻之類,更有褐發碧眼、兩撇翹胡子的,滑稽又好笑。
正街上,鋪面熱鬧,一排的鏡鋪、藥局、衣坊、鞋莊、書鋪米鋪等,還有些色目人開的珠玉鋪、香料鋪、珍玩鋪之類,她看了一陣,沒什么趣味,轉向攤販較多的另一條市街。
剛過街頭,遠處人影一閃,她瞇眼——
不會看錯,正是那玩得樂不思家的曲拿鶴。
他站在一個胭脂小攤前,不知與小販說什么。待她穿過人群走到胭脂攤,曲拿鶴已不知晃蕩到哪兒去了。
拈起一盒胭脂,攏眉垂眼,輕輕在鼻下劃過,她撇嘴。
香味濃嗆,色彩不化——她雖少用胭脂,也聞得出王府里的丫頭用的都比這好。
看了胭脂小販一眼……哦,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冷冷輕哼,倨傲睨她一眼。她不知此刻自己是何神色,只知道,原想上前招呼她的姑娘硬生生收了口,驚瑟地縮起脖子,盯著她吞口水。
“你怕我?”木默淡淡挑眉。
賣胭脂的姑娘微微搖頭,藏在袖中發抖的手卻泄露出真實。
“剛才……那位公子在你這兒買什么?”拋玩胭脂盒,木默漫不經心掃看四周。
“那公子沒……沒買什么,只是說這顏色好。”快點走啊,她寧愿不做這姑娘的生意。胭脂老板心頭暗暗自語?此簧砀毁F,不會用她這種小攤上的胭脂吧。老天,這姑娘眼神犀利,她……她好怕。
“顏色好?”咀了咀三字,木默放下胭脂盒,沒再理猛吞口水的胭脂老板。
走過半條街,沒發現熟悉的背影。
走過一條街,仍沒發現曲拿鶴那家伙。
走過……拐彎,耳中飄入熟悉的朗朗笑聲——
“嘻嘻,真的好喝嗎?我要試試。多謝姑娘,先給我一碗!
喝什么?
辮尾輕甩,木默退后一步,側首,瞧見她方才走過的小巷內,有一間小之又小的豆花店。她看過去時,曲拿鶴正小心翼翼從賣豆花的姑娘手中捧過一碗,吹涼一口,慢慢啜吸。
“又是個女老板。這家伙……”腳步向小巷移去,她搖頭,發覺自己將心頭默念的話輕輕說了出來。
巷內尚有幾間雜鋪,多是賣米賣油之類。她不急著靠近,心頭竟起了“看他如何勾引那女子”的念頭。
仔細地看……
戲謔地看……
趣味十足地看……
他的眼睛倒沒有四下亂瞟,一直盯著碗中熱氣騰騰的豆花,邊喝邊笑,偶爾抬眼,也僅是笑一眼就低下,但,這三彎月牙笑看在豆花姑娘眼里可就“非同一般”了。
自始至終,他是沒有特別地看豆花姑娘一眼,而那姑娘的神色卻越來越顯現羞態,到最后竟別開眼不看他的臉。待到他喝完豆花付賬,那姑娘已從“羞態”一躍成“容光煥發”起來。
“他果然不是故意的!秉c點頭,她駭然一驚。
她說什么呢,又在心頭比較什么。只不過想起他每次總是很委屈地說自己被人追著跑不是故意而已,她竟覺得趣味又……松口氣?
“老板姑娘,你這豆花會賣到幾時?啊,我想問,我待會再來,還會有賣的嗎?”他將空碗遞回,站在不礙事的地方問起來。
“有,我這店要到日落才打烊,公子想喝,隨時可以來!
“那就好,那就好!彼Χ,不知想到什么高興事,自顧自笑了,“我腳程如果快些,回去時豆花應該還是熱的,給默默兒嘗嘗……嗯,不如讓長兄差人來買一桶回去……不行,好像太多,默默兒也喝不完……唉,默默兒要能隨我一起……”
木默自信耳力不差,聽了半天,才知后半句是他自言自語。
默默兒?是在說她吧。
她并未聽他當面喚自己為默默兒,只在那夜偷窺……
心頭突然煩亂起來,快步走到他身后,揚聲問:“拿鶴,你干什么?”
“!”驚跳三寸高,他回頭,臉上猶如見了鬼,“你……你怎么出來啦?”
“我不能出來?”她沒好氣,瞪看他,卻見他表情瞬變,由“見鬼”一躍而成“傻笑”。
他模樣俊俏,三彎月牙組成的傻笑臉仍有討人喜歡的特質;但想到他的“歪”心思,那一臉的傻笑在此時看來格外刺眼。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她冷瞪,“笑什么?”
他繞到她身邊站定,傾身看了眼她的背后,嬉笑道:“木默,你還是扎辮兒漂亮。”
“……”頰上微紅,她轉身往巷外走去,耳邊是他叭嗒叭嗒跟上來的聲音。
走在她身側,他問得小心:“木默,你……一人出來?”
“是!
“你想去哪兒……”
我陪你——殷勤的話沒來得及出口,她搶先道:“你買一桶豆花回去,想用它沐浴啊。”
“……一桶?”他愕怔,想了想才笑道:“沒有,我可沒想買一桶,我只想買一碗給你……啊!”他拍掌叫起來,“木默,你吃了早點沒,不然嘗嘗豆花,又滑又甜!
他近些日子在城里是搜羅了些比較好吃的東西給她,老實說,她吃得真是少。
“吃過了!边h去的腳步徹底阻止他意欲“返回”的熱情,無奈,他只能追上。
她怎會一人出現在這兒?心頭暗問,他抬眼窺她。
顏色如玉,比起乍來大都時所見的虛弱疲憊之態,她如今又像兩年前離開的木默了。落寞之氣……老實說,這點他比較得意——落寞在她眉宇間已完全看不到了,這多虧有他啊。
嘿嘿……是不是他“聲東擊西”的手段奏效了呀……
好,如此一來,他的“橫刀奪愛”愿望才能達成?伞趺垂諒澞ń堑貌宦兑稽c痕跡,又能讓她明白……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他的默默兒啊……
靜靜在街上走……
她沒有主動搭話的意思,僅是漫不經心地隨街打量。
她不開口,他左思右想,想破他難得勤快的腦袋瓜子,終于咬牙握拳,決定“奪愛”,至于刀嘛……等哪天遇到姓魯的王爺,再去橫給他看吧,現在可顧不上。
“木默……”試叫一聲,得到她漫不經心的一眼。
嗚……他和街上的招幌一樣,在她眼里完全沒分量。
“木默……”又叫一聲,見她眸光略顯深深地看過來,他喜了喜,就當她在深深又深深地凝視他,“木默,我……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受了傷……其實受傷沒什么大不了,我……我經常受傷的,不管是心傷還是身傷哦。吶吶……你知不知道,從小我就被爹娘打擊得非常徹底,他們常說我胸無大志,學無所長,長大了肯定一事無成,沒事就蹂躪、唾棄我又小又可愛的童心。我呢,也是沒什么大志哪,小時候想做俠客,可弄了半天也沒明白那些大人口中的江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半路放棄了。我只要不禍國殃民就行啦,你說是不是?”
說到最后,他頗為得意起來。
“……”這是他的心傷?撇撇嘴,她低頭,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吶吶,你點頭啦……是吧,是吧!”將頭湊到她臉邊,他也不管男女有別,吐出的氣全打在她頰上,害她都能聞到夾著豆花香氣的糖味。
好無奈,也好——不習慣。她側開臉,只得點頭轉移他的注意,“是、是。那……你的身傷呢?”
“說到身傷……”他跺腳,“你知不知道,三個人中,我爹最愛欺負的就是我……啊,我有一兄一妹,告訴過你吧?”見她點頭,他抬手偷偷碰了碰她的手,她沒躲避,不知是聽得仔細沒注意,還是真的不介意?傊,他就當她不介意了,靠得更近,說道,“我的身子上全是傷痕呢,全是小時候被爹用暗器打出來的。哪天有機會,我讓你看看。”
“……”她表情怪異地看他。
“瞧,我身傷又心傷,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你……你也別介意啦,傷好了,也就不痛了。你別老想著,找一大堆大堆開心的事,然后把亂七八糟的傷擠到沒地方擱,然后忘光光。”小心看她的臉色,五指很不老實地動了動,慢慢握住她的小手。
手背上傳來不屬于自己的炙熱,她撇過一眼,很驚訝自己居然沒有生氣。
他的掌很大,差不多將她的手完全包住。抬看他,卻見到一張理所當然的笑臉。
哦,這就是他所謂的……聲東擊西?
“木默……”他又開始叫她。
聲東擊西后,接下來又會是什么?她好奇起來。
兩人腳步未停,剛才是一前一后,如今,他握著她的手并肩而行,俊臉沒什么害羞,步子也很理直氣壯。
“你……你……”
你了半天,她等得有點不耐,沒好氣問:“你什么?”
“你……你還沒有許配人家吧?”說完看她,收到淡淡一瞥,他趕緊補充,“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如果你以前有喜歡的人,嗯……我記得你好像說過什么王爺,其實呢……王爺有什么好啊,那種人肯定花心又花肝,娶三妻四妾不說,肯定還在外面花天酒地,若是嫁給這種人,你每天要獨守空閨,寂寞無人知……”
“住口!彼秸f越沒規矩,她心頭起了薄怒,欲甩開他的手。
“是真的——”他下意識握緊她的手,鼓起頰,瞳中全是正兒八經的色彩,“那種人一點也不好,忘恩負義又老奸巨猾,哪比得上我以誠以禮又以善,是不是?你不如忘了,快點忘光光!
忘光光?他說得倒輕松,能忘光光,她的心頭又何必纏著一股子揮不去的怨念。
他殷切的瞳色讓她霎時恍神,瞪了片刻才明白,他這是在……
呵,聲東擊西之后,原來是拐彎抹角呀。
甩不開他的手,她沒多掙扎,任他握得高興,心頭仍有些煩亂,甚至帶上那么一點點的……無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