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緊唇,應該什么呢?眼前這種看得有點習慣的風一吹就好像會散架的懶散,這一刻不再覺得刺目,而是發寒,打從心底地發寒。他這樣看著甚至有種很荒謬的錯覺,覺得這個人不在乎到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去死的樣子——
宮四眉心一蹙,與此同時車身忽然一震,馬聲長嘶,接著車門“轟”的一聲被踹開,一個人兇巴巴地杵在車下,一身衣袍幾乎已被血浸濕,手中的長劍一滴滴地往下滴著血,滿頭滿臉的血污,連眼中都滿布著血絲,猙獰得根本辨不出本來面目。
他喘著粗氣,探手入懷摸出兩個血跡斑駁的元寶扔入車內,聲音嘶啞,聽上去卻似乎很年輕,“這是一百兩銀子,你的車我買了,快滾下去!”
宮四側頭,手中不知怎的多出一張紙來,他笑瞇瞇地遞出去,“這是一千兩銀票,我再買回來好不好?”
血袍人一呆,他見這青年錦衣華服,俊俏分明,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貴公子,原以為會立即嚇得屁滾尿流的,卻沒料到有這種反應。他沒呆多久,道旁密林中已隱約可聞的雜亂腳步聲也不容他多做思考,“我沒空跟你嗦,不想死就快滾!”
宮四無辜無知地笑,“很久沒人這么對我說話了……如果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滾呢?”
血袍人怒眉一揚,“由不得你!”他躍上車,一只血手伸過來就想揪住宮四的衣襟——
“咯!”骨頭碎裂的聲音。
一只元寶骨碌碌地滾下車去,血袍人慢慢地收回手去,震驚到茫然的目光盯在不自然下垂的右腕關節處。
這是……什么出手?他的手斷了,他卻不知道是怎么斷的,甚至不知道那個元寶是怎么到了這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會打架的貴介公子的手里!
“……三哥。”遲疑的低喚出自拒靈之口。
扶著斷腕的血袍人聞聲才注意到車內還有一人,他抬頭與神情小心的少年打了個照面,失聲:“老七?你怎么會在這里?!”
太過驚訝,打斗許久的體能也實在逼至極限的緣故,雖然察覺到腦后刀劍破空而來的尖銳風聲,卻來不及也沒一分多余的力氣閃避,苦笑著已經是做好赴死的準備了,即使很不甘心——
一道銀光擦著他的臉頰而過,“當當!”連著兩聲清脆的金屬斷裂聲,兵刃的持有者臉色漠然,攻勢不減,斷刀斷劍沿著先前的勢頭遞進,竟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置血袍人于死地。
拒靈怒喝,和身撲了出去。不會武功還學人逞英雄,宮四嘆氣——好多血,真不想沾到。他嘆著氣閃出車外,先一腳把血袍人連同撲在他身上準備以命相護的拒靈從刀劍下踹出去,同時空手去抓斷劍。持劍者不料他出手如此托大,只一呆,肘彎處似給人輕輕一碰,劍不由自主地改了方向,竟與另一人的刀攪到了一起,真氣相沖之下,刀劍同時脫手。一人凌空躥起,翻了個身穩穩地屈膝落在馬旁,雙手呈上刀劍,恭謹道:“四少。”竟是那貌不起眼的車夫。
宮四向他點點頭,有些奇怪身后的全無動靜,明明是為達目的不計后果不計生死的搏命打法啊,怎么會就這樣停手?他轉過頭,兩名黑衣人僵立在原地,眼中閃現的是恐懼之極的神色。
宮四順勢看過去,地上除了終于支撐不住昏厥過去的血袍人外,就只有一個因為滾了兩三圈而灰頭土臉的少年。
這樣兩個無論是面對自身重傷的慘狀還是兵刃被打斷的絕對劣勢都面不改色的人,見了拒靈——居然像見了鬼一樣!
宮四嫌棄地拎起袖子看了看還是不小心濺上的一滴血,真是,有能力擺平就早說嘛,何必勞動他的大駕。
“我、我不是故意的,”先前使刀的黑衣人結結巴巴地,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卻連身子都發起抖來,“是他先找上我們的,孤鶩門剛毀不久,喪家犬一樣的我們躲都來不及了,怎么還敢四處找麻煩?!真的,如果知道這個人跟二師兄有關系的話,我一定不會出手的,我、我只是自!彼Z無倫次地說著,人在抖,聲音也在抖,神情看去竟是十二分的恐懼栗然。
“你們……”拒靈吃力地抱住血袍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掃過去空茫得看不出任何內容的一眼,“走吧!
“你——”兩人對視一眼,反而呆住,“放過我們?”
“現在走的話,”拒靈的目光定在血袍人的臉上,“還來得及買口棺材自殮!彼徊揭徊脚驳杰嚺裕瑓s無論如何抬不起腿跨上車,宮四實在看不下去,一掌拍在他背上,如同剛才踹他過去一樣,粗魯地將他拍進車內。
“你、你已經下了毒?”
車內先是一聲悶哼,而后是強忍著什么的聲音,“廢話!記得我的臉,記得我的身份,卻忘了我的手段?想早點死就盡管動真氣過來抓我,瞧瞧身上的毒給不給你們這個機會!
持劍者扭曲著臉,“拒靈,莫縱雪莫名其妙地窩里反毀得本門幾乎雞犬不留,你也和他一樣,連最后的同門都不肯放過嗎?”
“我想事實是這樣沒錯!睂m四眉眼彎彎地代答,同門相殘——真榮幸呢,得見武林第一殺手組織的最后覆滅,“還是快去買棺材吧,不然橫尸官道嚇到來往的路人就不太道德了呢。張信,”他一邊上車一邊吩咐車夫,“我們上路!
“三哥……三哥,你怎么樣,不要嚇我,三哥……”
心急得要跳出喉嚨,淚怎么也止不住地流滿臉龐,一滴滴落在緊閉著眼毫無生氣地躺著的男子臉上,與血跡混合在一起,拒靈顫抖著想解開男子的衣襟,手卻抖得根本不聽使喚。
“要不要我幫忙?”
“求你……救他……”
由斷續的哽咽聲中辛苦憋出這四個字,他仰起的臉龐,睜大的眼瞳眼淚斷珠一般流下,蒼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肌膚,微顫的唇,最重要的是,緊抓住他衣裳的兩只因為過分用力而露出細弱骨節的手——
宮四烏云罩頂地看著衣擺處的兩個血手印,他只是意思意思地問了一句而已,哪里知道這小鬼的反應會夸張成這樣?看樣子躺倒的那個顯然對他有很重要的意義,救不活的話誰知道這小鬼會不會叫他去陪他?他還是置身事外好了,本來跟他也沒什么關系——
“求……你……”拒靈哽咽不成調地哀求,“我答應你……任何條件……”
任何條件?宮四的眼亮了起來,毒靈的承諾耶,想不動心也難呢。他低頭,“不管怎么說,先要你放開我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吧?”
“呃?哦!”拒靈忙不迭地松手。
宮四彎身繞過他,蹲到血袍人身旁,先伸手去試他的呼吸,還有氣。跟著便驗傷,他沒什么好耐性去解衣帶,“嘩”地當胸連中衣一撕——血,還是血,但是也只有血。
沒有傷口?!宮四有些發怔,那血是從哪里來的?他手掌一使勁,將血袍人翻過來,干脆脫下他反正已經破破爛爛的整件衣袍。
肌骨平滑,筋理分明,全身惟一的傷口是自己之前以元寶擊斷的腕骨。宮四若有所思地盯著看了一會兒,伸出兩根手指搭在那只手腕上——他對醫道一竅不通,也不懂什么把脈,不過是想看看這人的內力還剩多少而已。
充沛豐盈,果然不出所料。為防萬一,他又特地翻了翻血袍人的眼珠,終于露出得意的笑容。
拒靈緊張兮兮地問:“我三哥怎么樣?”
側頭對上那雙淚光閃閃充滿希冀的眼睛,宮四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頭安慰:“放心吧,他好得很,根本沒受傷!
“怎么可能?他身上那么多血……那么多血……”他的淚水又不受控制地流下。
“那是別人的血!睂m四揭穿答案,“準確點說是你那兩個同門的血。你三哥身上的血其實是由外滲進去的,也不知道那兩個倒霉蛋挨了多少劍。不信你自己看!
“但是、但是——”拒靈揉了揉通紅的眼,“他怎么會暈過去?”
“那只是脫力了!睂m四輕松地瞄了一眼血袍人,“也可以說是睡著了,武功再怎么高強的人也會有累的時候吧。你看看他的黑眼圈,起碼有三天沒睡了,又經過這么劇烈的打斗,到了實在撐不住的時候當然就會倒下啊!
“你的意思是說……”拒靈頓住,伸出一根手指往血袍人的腕脈搭去。
宮四一愣——他是不懂醫道,眼力卻還有,拒靈一搭指間的架勢純熟至極,與他這種門外人分明不是一個層次,“你懂醫術?”
“我成天與毒打交道,又待在那種地方,不懂自救早不知道墳上的草長多高了!
宮四有種上當的感覺,“那你剛才叫我救什么?”
“我忘了!彼觑w魄散分寸全失哪還記得許多?
關心則亂啊,這么強烈的感情……他從來沒有過因而完全不能體會的感情。
“好啦,你三哥沒事,你的‘任何條件’應該還算數吧?”
“你好意思提這個?”拒靈不可思議地怒叫,“你根本什么也沒做!”
“你果然想反悔!”宮四叫得比他更大聲,“是誰說只要救活這個人就答應我任何條件任我驅使的?”
“我才沒說任你驅使,你不要亂加!”
“那么‘任何條件’就是有的了?”宮四不懷好意地笑。
“不、不對!”拒靈氣得結巴,連抽噎都忘記,“你明明什么都沒做!”
“那又怎樣?”宮四理直氣壯,一點也不為自己挾著莫須有之恩而臉紅,“總之他沒死!
“那是因為三哥根本沒受傷!”他幾乎是尖叫了。這個人、這個人怎么會如此無恥?見死不救,施恩望報,什么行徑都做得出來,明明是比他還卑劣的人——看上去卻光明燦爛若斯!
“那又怎么樣?”再度以氣死他的悠哉語調反問回去,宮四點了點下巴,“這樣吧,我吃虧點,也不要你答應我任何條件了,我這么成熟的人不能跟一個小鬼計較。就一個條件如何?”
“吃虧點……”拒靈咬著牙正欲撲過去之際,一直握在掌心的手忽然動了下。以為是錯覺,僵住不敢有任何動作。
又動了一下。他慢慢轉過頭去,對上那雙緩緩張開的,墨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瞳。
沾血的唇微啟:“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