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
宮四慢條斯理地穿戴完畢,過去拉開房門,懶洋洋地道:“你要在門口站到什么時候?”
“呃?。 币恢痹陂T前徘徊著的絞著手指的少年乍然聽見他的聲音嚇了一跳。
一點警覺性都沒有……這小鬼能活到現在還真是個奇跡啊。宮四一手撐在門框邊上,向他挑眉,“有什么事?”從昨天向他扔了只鞋后這小鬼就再沒跟他說一個字,還以為以他別扭的性子定會半夜偷偷溜掉呢。不料一大早就恭候門前。
“我要回家!
“你說過了,我也沒反對啊!
“……”
宮四看他尷尬得說不出話的模樣,隱隱猜到原因,“你缺盤纏?直說就是了嘛!彼蛐渲忻y票。
“你為什么總認為我沒錢?”拒靈惱怒地退后兩步,蒼白的臉色又開始泛紅,“我殺一個人的代價是一千兩黃金,我的錢多得自己都數不過來,誰稀罕你的幾兩碎銀子?”
“一千兩黃金?不小的數目,出得起這個代價的人不多呢!睂m四笑吟吟地說,“那你找我什么事?說就是了,不管怎樣大哥將你托付于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幫。”
“我、我……”拒靈又開始絞手指,臉越來越紅,連耳根子都泛起可疑的暈色,“我——”
“唔?”
對上宮四鼓勵的眼神,他心一橫,眼一閉,大聲道:“我要你送我回家!”
他話音一落宮四腳下一個打跌——好在抓緊門框才沒摔出去,“為、為什么?你昨天才說最好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我!彪y道他反省了一夜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多么嚴重的錯誤了?哼哼,就說嘛,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逃得過他宮四少絕世無匹的魅力,就算是再別扭再惡毒的小鬼也不例外,有什么辦法呢,自己的風采就是這樣令人難以抗拒啊。
“因為我找不到回成元鎮的路了。”反正已經開了頭,拒靈也不在乎接下去如何丟臉了。他睜開眼,看到意料之中的宮四震驚的表情。但是、但是有必要夸張到這么不可置信的地步嗎?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樣——心頭益加不爽起來。見對方遲遲沒有反應,不得不開口求人的難堪和求的是這種事情的羞惱很自然地醞釀出了惡劣的口氣,“干嗎?沒見過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啊?”
一出口便懊惱,討厭討厭!原本是想心平氣和地以談論“今天的天氣不錯”這種口氣說出來的,如果自己擺出無所謂的姿態的話,別人也不會太過在意吧?墒恰蓯,他干嗎要吃驚成那樣?!
宮四受創的心靈終于恢復過來,有些遲鈍地問:“你說你分不清東南西北?”
“也不是完全分不清,”拒靈臉上的血色因為他的開口而平復了些許,“如果我站在這里不動然后你告訴我的話,我可以記住,但是,只要我轉個身它就變了!再轉個身它又不一樣了!轉來轉去的我怎么分得清?”
“你怎么分得清……”宮四的嘴角劇烈顫抖著,不能笑不能笑,嘲笑一個小鬼太失氣度,何況這小鬼也根本沒有給他嘲笑的氣度,“你的意思是,你有本事從成元鎮跟到這里來,卻沒本事一個人回去?”
討厭,有那么好笑嗎?算了,起碼他沒有笑出來。感覺自己已經根本不存在“面子”這種東西的拒靈自暴自棄地道:“就是這樣。”
“那沒問題,帶路這種事我不會推辭!睂m四的聲音持續顫抖著,“不過在此之前你要陪我去趟芙蕖閣。”過門不入的話似乎不太好,既到了姑蘇,就去打聲招呼吧,順便探探風聲。
拒靈先是一怔,繼而睜大了眼。這個無恥的混蛋,那么理直氣壯地說去那種地方也就罷了,竟然還想拖他下水?“我不去!”
“沒關系啦,又不會耽誤多少時間,再說你肯定沒去過,很漂亮呢,正好跟我長長見識,有機會踏入那里的人不多呢!睂m四說完也沒在意他陣青陣白的臉色,以為是為之前的事,一把拖了他便出門。
朱甍耀日,碧瓦標霞。隱隱雕梁鐫玳瑁,層層碧浪漾琉璃。
“你確定是這里?”好宏大的規模!拒靈遲疑地停下腳步,他身在江湖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這么壯觀地簡直就是山莊的青樓。
“當然,難道我還會走錯門檻不成?”負著手悠然走在前面的青年頭也不回地道。篤定的語氣立時激起他心頭又一把怒火,冷冷地開口:“你是這里的??”
“那倒算不上,不過路過的話我一般都會來走一遭!闭f話間兩人已走過長長的鏤花圍墻來到正門。
辰光尚早,朱紅的大門還關閉著,只兩邊的角門開了,卻也并無人出入。拒靈仰頭,果見題著“芙蕖閣”三個大字的匾額懸在上方,字跡蒼勁沉著,全無一絲柔媚脂粉氣,竟然還頗見功底。以眼角余光瞄了身旁的青年一眼,冷哼一聲,大清早來逛青樓,倒要看看這個人究竟無恥到什么程度。
“四少?”
微微詫異的聲音響起,拒靈循聲望去,見東角門前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男子站在那里,一身不顯眼的灰色布袍,面容俊朗端肅,右手捧了盆開得正艷的桃花,與他的人雖不搭調,看去卻也并不如何刺目。
灰袍男子立即躬身,“見過四少。”
“又來了!睂m四一邊搖頭一邊走過去,無視男子窘然發紅臉色地搭上他的肩,另一手極之自然地摸上鮮艷欲滴的桃瓣,“早說了自家人不必拘禮,小袁你是把我當外人呢還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吹過就算?”
袁去華頭痛地盯著他的手,要旋身挪開的步子硬生生頓住,“四少,說話歸說話,這盆‘芙蓉披金’起碼值兩千兩銀子!
“我知道!睂m四嘻嘻一笑,半點也沒有收手的打算,“不是千兩以上的名品小袁不會捧在手里,也威脅不了小袁!
“四少!痹トA嘆了口氣,恢復正容,“四少這么早來一定有什么事吧,我們進去說,這位是?”
“我沒事,過來看看你罷了。這是我新收的義弟,小時候受過刺激,所以現在精神不太正常,見了人也不會招呼。”宮四面不改色地胡扯,裝作沒看見拒靈幾乎想將他立斃當場的眼神。
“你說夠了沒有?”在心里想完宮四第八種死法才總算心平氣和些的拒靈冷冷地橫他一眼,“和龜公也有這么多廢話,要辦事就快辦,我要回家,沒那么多閑工夫陪你耗在這種地方——你干什么這種表情?想反悔嗎?”他忽然露出笑容,“是你自己答應送我回家的哦,如果忘了的話,我可是也不記得答應過縱月什么呢。你要給我光明正大地動手的理由嗎?”雖然殺了這個現成的帶路人后有點麻煩,以后見了縱月也不太好交代,但與不用再看到這人刺眼的笑容相比一切就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了。
那種從第一眼看見就打從心底厭惡的,璀璨幸福得讓他萬分嫉妒所以恨不得摧毀的笑顏。
這小鬼喜不自勝的笑容真是讓他很有手癢的沖動吶。什么都沒做卻被人討厭到這種地步……宮四嘆了口氣,他的人緣為什么忽然變得這么差?再怎么樣自己離面目可憎這種詞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吧。
暮春的寒風颼颼地刮過,捧著花的青年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下來,本是端肅穩練的人物,這一變臉立時便有一種凜然生威的氣勢發散出來。
小袁生氣了。宮四搭在他肩上的手安撫地拍了拍,“別激動,小鬼不是有意的,怪我事先沒跟他交代清楚。”鳳眼上溜了“芙蕖閣”的匾額一圈,老實說,會有這種誤會——咳,也不是太稀奇的事吧。
“我知道!鄙驳貜凝X縫間擠出來三個字,袁去華的臉色鐵青,“如果是有意的話,四少,就算是你的義弟,我也只有對不住了!
拒靈莫名其妙地站在一旁,他不是很明白兩人在說些什么,但卻看出袁去華的氣勢顯然不是他剛才以為的“龜公”能有的,想了想,他道:“難道你是老鴇?男人做這個行當的倒不多見?傊禳c帶那個混蛋進去把事辦完,我很忙,沒空等太久……你們、你們看著我干什么?”
一片沉默。
宮四走過去,在拒靈有些茫然的目光中,很干脆地拎了他就走。
“小袁,”他頭也不回,實在不敢回頭去看袁去華是什么臉色,“我說過他神經不太正常,他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我還有事,先走了。”
“……四少!
“呃?”宮四心虛地頓住腳步,不得不回頭,映入眼簾的自然是一張怒容,看去卻并不失自制。
“你——”袁去華的目光定在他腋下少年的臉上,很穩地吐出兩個字,“小心。”
車聲轟隆。
馬行得并不快,得得得的蹄聲幾乎可以算做悠哉地踏在官道上。車簾以銀勾鉤起,道旁桃紅柳綠,春風沁腸,一路景色如畫。
小心。
小袁必定瞧出拒靈不是普通人了吧。有這種太過杰出的下屬有時候也是件棘手的事,因為對付起來——會很麻煩。
宮四哀怨地托腮,討厭,為什么他要操心這么多有的沒的?多傷神啊,最可怕的是容易變老。就不知道拂心齋主的位子有什么誘人的,人家凝眸才是正牌齋主耶,都不稀罕了。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人起個什么哄?攪亂了拂心齋什么的倒是小事,要是害得他未老先衰他找誰賠去?
“剛剛那個,是芙蕖閣的閣主袁去華吧?”
“閣主?”宮四從自憐的情緒中拔出來,看向對面面無表情的少年,露出笑容,“會這么稱呼你大概終于猜出他的身份了吧。想想真是可憐呢,堂堂拂心齋二十八分行之一的芙蕖閣主卻總是跟那種行當掛上鉤,難怪小袁越來越少年老成了,生氣太多就是容易老呀!
這是兩回事吧。拒靈忍下反駁的欲望,有點不悅地發現自己竟然開始習慣這個人的亂七八糟。
“啊,我想起來了!睂m四似乎很鄭重的語氣引得他的眼光看過去,“你的火氣也有點大呢,還是學習一下修身養性吧。不然——嘖,還沒說完這副臉色又端出來了,脾氣果然不太好啊!
“不關你的事!”硬邦邦地擲出一句,拒靈垂下眼簾,擺明了沒有再搭理他的興致。
宮四頗覺得自作自受地閉嘴,真是,知道會得到什么樣的反應還是忍不住多話,自己什么時候有自虐傾向了?
馬車出了姑蘇城郊,道上人煙漸漸稀少,只偶爾有兩三輛馬車擦著車旁疾奔而去。
拒靈靠在車壁上,眼皮不覺沉重起來,迷迷糊糊地隨著車身的輕微震動差不多進入夢鄉之際,周身卻突然一凜。
他坐直身,側耳傾聽,車又行了一陣,風聲中果然夾雜了隱隱的金戈交擊聲和叱罵聲。諷刺的揚唇,雖然已經擺脫了舊有的身份,可是身為殺手時歷練出來的對危險的敏銳直覺只怕是要跟隨一生了吧。
抬眼,對面的宮四卻正無聊地玩著手指,一副沒有察覺的樣子。拒靈撇唇,裝得真像,連他都察覺到的狀況以這個人的耳力怎么可能聽不到?!“喂,前面有人打架!
“關我什么事?”
拒靈被堵得一窒,“你……”后面的話頓住,他忽然發覺這句話并不含任何他以為的挑釁意味。對面的青年閑散地靠在車壁上,由半閉半合的鳳眸間瞥向他的一眼慵懶得近乎迷離,唇角習慣性地挑起,一貫的明朗干凈,找不出一絲陰霾。
拒靈的心沉下去,沉下去。陽光斜斜地由他背后的車窗照進來,跳躍在對面人微微上揚的嘴角,他看著,竟然覺得有些冷。
“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