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暑期課程結束,新課程開課還早的休整期,本應除了校工再無雜人,可辦公室里卻傳來歡聲笑語。走過時瞟一眼,不出所料是那幾個老教師,因為太熟,幾乎把補習中心當成了自家地盤,沒事干時便會過來約幾個住在鄰近的退休老人在中庭打一場門球,打完順道上來吹冷氣喝茶。
除此之外四五名老面孔的學生也在,都是本市預訂了整年課程的,抱著輪滑鞋穿著護膝,估計也是剛利用完下頭的籃球場地,此刻正圍著少數幾個沒有安排活動的正職老師聊天。
“老師,”他聽見一個小女孩問,“好多老師都去玩了,你怎么天天還往這跑?”
“呃……”那個年輕的女老師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因為我沒想過要去哪里旅游啊,再說我簽的合同是長聘的,下個學期可能要分擔一點接待咨詢方面的工作,過來多看看也好!
“哈,老師你好敬業哦,像孫小蕊,說要減肥天天拉我們過來學輪滑,還不是想多瞅幾眼附近來玩輪滑的帥哥!”另一個小女生開始吐同伴的槽。
易語戈沒興趣再聽下去,徑直推開將暑氣隔絕徹底的拉門,到自己辦公桌取文件。
“小易,你也來啦,過來喝柚子茶!”那邊將幾張桌子拼到一塊的老教師們熱情邀請。
“不了,校長找我有事!彼^也不抬地答,找到文件,起身時對上一堆小女生投來的好奇目光,其中一道很快就縮了回去。不知是不是被從門口卷進的熱氣影響,娃娃臉的女老師頰邊有層淡紅。
易語戈只當沒看到地走了出去,順手關上拉門。
在校長室里見到伯父,先問了大堂哥的近況,得到的回答是還是老樣子。補習中心的事情沒費多少時間就交待完了,大伯父頓一下,突然說:“你和葉?最近怎么樣?”
易語戈聞言抬眼,大伯父臉上并沒有特別的神情,隱在眼鏡后的雙目看不出情緒。
他皺起眉,“小?說了什么?”
“她沒說什么,只是我昨天碰到她,看她的樣子不大有精神。”
易語戈哼了一下,不置可否。他帶女友回老宅見過親戚,兩家都是同個圈子的人,常有走動,葉?找大伯父哭訴也是正常。否則伯父昨天才回來就遇上他女友,哪有這么巧的事?
“葉?各方面都行,兩家都挺看好你們,不要因為一些無謂的堅持傷了和氣。”伯父說,“我說過,你可以自由選擇以后的路,這里并不一定要由你接手!
“我知道,”易語戈淡淡地道,“我會再找她談的!蹦侵髢扇擞忠娺^兩次面,結果仍是不歡而散。
他沒再說什么,朝伯父點了下頭便轉身離開,在門口卻被他叫住了:“語戈,你在生什么氣?”
他生氣,因為這是兩個人的事,他不喜歡葉?擅自將別人牽扯進來,尤其是大伯父。
他討厭被人試探逼迫的感覺。
沒有回答,易語戈不做聲地合上校長室的門。
在走廊的轉角處差點被人撞上,對方吃了一驚,隨即有些多余地解釋:“啊,學長,我正要找校長拿下學期的課表呢……”
易語戈看也不看她地徑直走過。
他不久就要回國外工作的研究所,雖然決定結束那邊的工作回來定居,最多半年便轉回,但出行準備仍要花點時間。理科組的事情照例轉交給另一位資深的長期老師,不過隔個一兩天又會習慣性地到天行轉轉。幾乎每次都會碰見安允蕙和把辦公室當成了康樂中心的老教師們,他并不進去,有時就算知道對方也看到了他,卻只當不知。
出發前一周,終于被一個馬姓老師逮住。
“小易!”有些年紀的資深女教師在門球場旁攔住他,“你要回研究所了是吧?怎么不說一聲,讓咱們給你開個餞行會?”
“不用了,這次只去半年,很快就回來了!
“你哪一回不是離開半年,寒暑假又回來幫忙的?我們哪一次又落下你的餞行會了?”馬老師不由分說。
說是給我餞行,好像每次都是你們找地方開心,我只是負責過去買單而已吧?易語戈不禁想,卻也沒有再堅持,“好吧,時間地點您來決定,我到時過去就是了!
“包在我身上!”女老師很剽悍地一拍他的肩,“不要盡讓我們這些老家伙玩哪,你那頭也帶幾個年輕人來,別告訴我你沒有想聚一下的朋友!
有嗎?易語戈想了一下,朋友倒是有幾個,不過還是別帶去好了……省得丟人現眼。
他用不著費心思去回答馬老師,因為對方已樂顛顛地跑回球場了,大概是去商議怎么敲他這個冤大頭一頓。
易語戈笑一下,越過中庭走出補習中心。他不討厭這群愛管他閑事的老頭子老太,家里長輩雖多,對他總是有些客氣的,不像這些人把他當自家小輩似的不時教訓欺壓。
當晚便接到女老師的電話,很迫不及待地把餞行會定在次日,問玩什么,答曰開房打麻將,易語戈想著“果然”掛了電話。
次日他開車到對方說的娛樂城,老教師們都已擺好了架勢,席上還有幾張不認識的面孔,估計是某人的麻友。
馬姓教師發來短訊,說是在買禮物,要大家別等她先開打,易語戈抬頭看看早已殺氣騰騰的幾桌戰局,深覺她太過多慮了。
他不打麻將,在沙發上坐了會,干脆出去抽煙透氣。娛樂城建在行人稀少的街上,比鄰的盡是高級會所,因為來這里的大多是有車一族,自然不需與其他店面擠在熱鬧的商業街。后頭靠著一條長長的坡道,雖然只供機動車行駛,兩旁卻種了一片秀美的觀賞竹。
易語戈站在掩映于中延下坡道的石階上層,望著腳下匯成光流的車燈,想起這條車道一路駛下就是處于郊區的中學校園。每周五學生離校的日子,校門外接送的私家車便會排成長隊,但他寧愿乘校車,每次都是到這里下車,塞上耳麥坐在幾乎沒有行人的石梯上等待天黑。
并不是特別想回老宅子,因為周末時散于三姑六婆家的堂妹們大多也會回去,他嫌吵。這個家族的男性似乎都有一副好頭腦,女子則資質平平,他中學時沒少接下姨婆們的請托,為哪位堂妹“有些問題”的理科“想想辦法”通過,結果便是堂妹們都有些畏懼這個對人對己都要求嚴格的堂兄,而他則不明白她們腦袋里都裝了什么。
不期然想到某個與堂妹們很像的女子,他頓了一下,拋開腦中影像轉身回去。
在電梯前竟碰上拎了大包小包的馬老師,一手還拽著一個人,見了他氣呼呼地叫:“好你個小易!讓你帶朋友來你不帶就是,竟連安老師都沒叫上,若不是我要她陪我買東西人家還不知道呢!”
被她拽著的女子很是尷尬,“那個……學長大概也沒想太多吧,再說我今天也有其他事……”
“不行不行,好歹要玩一玩再走,瞧你還叫他學長呢,這家伙呢?哼!”馬老師橫眉豎目地瞪過來。
易語戈卻沒看她,睇了一眼微低了頭的女子,不說話。
乘電梯回到硝煙彌漫的麻將戰場,女老師打開超市袋子,原來是各式各樣的零食,據她說是去買餞行禮物順便購物再順便抓上的,除了酒可以直接叫,零食的分量當宵夜綽綽有余。
一如兩個月前的歡迎會,玩得最high的是這群平均年齡都上了五十的老頭子,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長沙發上,中間隔了老遠距離,誰都不說話。
縱使不看,易語戈也知道沙發另一頭的女子在坐立不安,如果會打麻將的話,她大概更愿意上場讓人宰割,也好過與他坐在一起尷尬地沉默。他無意打破這片沉默,所以沒什么表情地望著別處抽煙,反正此時室內已是烏煙瘴氣,連平日最正經的某個男老師都high得為一元錢拍桌了。
幾圈下來,身為主辦人的馬老師形勢大好,小賺一筆,她紅光滿面地收完各家錢,這才記起今日的主角是誰,于是喊停,拉了幾人下場敬酒。
“不了,我還要開車!币渍Z戈瞪著突然一齊伸到面前的幾個杯子,臉都黑了,非常干脆地舉手告饒。
“小易最沒意思了,盡會掃興!你瞧我這老太婆都頂著高血壓喝了幾口!”馬老師豪邁地一拍胸膛。
易語戈睇著她滿臉的紅光,道:“您別擔心,看樣子大家絕對能喝上你的九十大壽的壽酒,到時你要我喝幾杯都行。”
對方哈哈哈笑了一通,沒給他騙過去,“不成,你今晚就得喝,大不了讓小安開車送你!”
易語戈聞言,微不可察地一頓。
“那個……馬老師,我正想跟你說呢,”安允蕙在此時怯生生地插進話來,“我真的有事,不能再待了!
“什么呀!”女老師垮下臉來,不滿地道:“你倆還真會掃興!”
“老馬,快過來,老王被我們打下場了,你快過來補缺!”某桌上一聲大喊,及時將兩個年輕人救出危難。
安允蕙暗吁一聲,站起對其他正圍在矮幾旁啃醬香鳳爪的女教師道:“你們慢慢玩!
幾人回以她含糊的應聲和揮動著說拜拜的雞爪。
“學長,我先走了!
近似蚊蚋的低語,也沒看他是否聽到,她便匆匆離開。易語戈沒抬臉,只是在女子走后,才睇一眼輕輕掩上的房門。
感覺那個背影,好像在哭泣。
又坐了一會,幾桌戰局正至酣處,他這個名存實亡的主角消失應該也不會有人理會了,易語戈便出了房間,到柜臺先結賬,順便請柜臺小姐過段時間提醒一下那群老家伙別玩得太晚。
徑直取車回到住處,剛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手機便響了,是一個意料之外的號碼。他猶豫一下,按了接聽鍵。
“學、學長……”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明顯地緊張,“你已經回家了嗎?”
“……對。”
“能不能下來一趟?我拿錯你的東西了!
易語戈聞言走到窗邊挑起窗簾一角,對街的樓下隱約有個小小身影。
他不記得有遺落什么東西,可還是答她:“我知道了!
身上的衣服其實可以直接下樓,但他不想穿著睡衣見那個女人,仍是換了出門的衣服才坐電梯下去。
“對不起!”女孩一見到他便拼命地道歉,“馬老師讓我幫忙提買來送給學長的東西,剛才稀里糊涂地就帶了出來!
“嗯……”易語戈接過她遞來的袋子,并沒有興趣去看,“你又折回去了?”
“是啊,這才知道學長已經走了。”
“……用不著跑一趟,其實可以打電話讓我改天再到補習中心拿的!
“因為,”女子頓了頓,“不是很清楚學長什么時候走,怕你沒時間……”
是嗎?他連離開的日期都沒告訴她?
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