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緣師太就在萬佛頂總院召開了一場座談會,詳細說明峨眉派情況,介紹予樵認識掌管各方面事務的師姐妹與弟子。
這種座談會總是很枯燥的,再加上上緣師太生性認真,她昨兒個用一個白天加晚上的時間,整理出了厚厚一摞講稿,頗有要把會從早開到晚的架勢。
予樵奮筆記錄重點,不知道是上緣師太本身比較愛絮叨,還是她對這種形式的報告不在行,總之基本上每一刻鐘里她講的內容,值得記錄的差不多只有兩三行字而已,其他不是在引用佛經,就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類與主旨無關的言辭。
予樵公事在身,還算有定力,被召集起來聽講的年輕弟子們,尤其俗家弟子,卻沒那么捺得住性子了。過不到一個時辰,很多人臉上都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好一點的還在瞪著眼睛強撐,大多數則是打呵欠、交頭接耳的小動作不斷。
春曉則完全不同,她坐得很直,精神奕奕的樣子,還根據師叔的語調,不斷做出種種忠肝義膽的表情。上緣師太說到峨眉派周濟貧民的善舉,她就感動地猛烈點頭;說到曾經有宵小要對峨眉不利,她就夸張地皺眉憤慨;說到裁減執事名額是為了減員增效,她則恍然大悟狀崇敬地看著上緣師太。
由于和周圍一張張面無表情昏昏欲睡的臉形成鮮明對比,上緣師太大概也發現從她的回應中最能找到演講者的自信,所以頻頻地側過臉,對著坐在邊邊上的春曉講話。
這個情形真的蠻好笑的,似乎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就會有好笑的事情發生。予樵一邊聽記著寥寥可數的“重點內容”,一邊也和上緣師太一樣,經常把眼神向那邊投去。他并沒有發現,不經意間,自己的眼神里,裝著和平常全然不同的溫柔。
他更加不知道,春曉前排坐著那位,就是上緣師太的得意門生尹聽竹。瞌睡不忘找八卦的峨眉諸位女俠們,在散會之后,紛紛傳言起男女兩座冰山之間撞出火花,殷公子對尹師妹投以青眼,情有獨鐘。
“果然是要俊男美女才能配對的吧。”馮涓嘆口氣,拔著田間的雜草,“為什么美男子一定會看上美女呢?難道他不覺得,在身邊站一個平凡女生,他的美貌才能夠更加凸顯的嗎?”
春曉噴笑,“一個大男人,要凸顯美貌干嗎?”
“賞心悅目啊!瘪T涓理所當然地答道,“你說有沒有可能,殷公子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鏡子前面,感嘆自己的長了一副那么好的容貌?”
春曉想象予樵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的樣子——那是多么可怕的場面。 安灰獓樔肆,殷哥哥不可能干那種事情的!彼踔翍岩伤揪蛷牟徽甄R子,所以才能夠忍受自己的胡子拉茬大叔形象。
“殷哥哥?春曉師姐你叫得很親熱呀!”馮涓三八兮兮地說。
春曉不在乎地聳肩,“我不是一直那么叫嗎?”
“可是如果被尹師姐聽到了,她也許會誤會的哦!
“誤會啥?”
“誤會你倆有不可告人的關系嘛。要是因為這個而使殷公子的情路受挫,你不就會被他埋怨?”
我們倆是有不可告人的關系啦。春曉很想這么說,可顯然馮涓是不會相信的。最近每天都是由尹師妹陪著他參觀峨眉各處,派內各處也就罷了,聽說連舍身崖、洗象池、龍門洞這些純游玩的地方都一一去過了。人總是喜歡賞心悅目的人事物,尹師妹除了美貌,智慧和武功都是上選,可能之前的約定,已經被殷哥哥忘記了吧。
春曉聽著馮涓述說“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真是夢幻組合”的花癡感嘆,悶悶地拔著雜草,不小心把好幾棵蘿卜也連根拔了起來。她吐吐舌頭,扒了扒土又種下去?墒沁^了一會兒,不小心又拔了幾棵起來?粗址视执蟮陌滋}卜,感覺就好像在咧嘴嘲笑她的心不在焉,春曉忍不住大怒,站起身來,照著其中一棵猛踢一腳,“啪”一聲,蘿卜先是落在某個障礙物上,接著凄慘地滾落進水渠。
馮涓聽到聲音抬頭,不禁發出一聲哀號:“春曉師姐,你你你在干什么啦?”
春曉瞟了眼胸口正中一個泥巴印的予樵,一言不發地蹲回去,挖坑埋其他蘿卜。
“殷公子,對不起!師姐她不是故意的!”馮涓急急忙忙站起來解釋。
就算不是故意砸人,也是故意踢蘿卜吧。以為自己是國豬的臭腳啊,就算是國豬也不能亂踢蘿卜,蘿卜都比他們值錢。
予樵朝她擺擺手,算是挺難得地釋出一點和善,隨即對著春曉的頭頂道:“過來!
春曉埋頭不搭理,揪出一尾蚯蚓,撥弄著玩。
“過來!
還是沒有反應。
馮涓被予樵陰沉的臉色弄得有些害怕,拍拍春曉的背,“春曉師姐,殷公子在叫你。”
“他又沒說名字,你怎么知道是在叫我?”
“?”這里就咱倆,那么難道是在叫我?馮涓心頭小鹿亂撞,不過下一瞬就回過神來,殷公子根本就是直直地盯著春曉師姐,和她一點關系都沒啦。
“你過不過來?”予樵的聲音聽得出是經過了極力的忍耐。
“殷公子你不是很忙嗎?”春曉斜眼瞥他,“不要在這里浪費時間了,我們還有活要干。”
好好的大美人尹師妹不陪,跑到這里來干嗎?肚子餓偷蘿卜吃嗎?
予樵黑著臉走到春曉身后,拎起她的衣領,像是抓小雞一樣,把人拽了就走。
馮涓呆呆地望著春曉不斷掙扎的樣子,開始替尹師姐的未來擔憂——殷公子看起來挺正常的,實際上不會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打老婆的差勁男人吧?
馮涓打個寒戰,雙手合十,心道:春曉師姐,尹師姐,你們保重!
予樵直到把春曉拖到后山一處僻靜所在,才把她放了下來。
春曉捂著胸口不斷咳嗽,連責問的話都無暇出口。
“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曉平靜了呼吸,四處張望。這個地方四面是樹林,看起來人跡罕至,連她都不知道里面有這么一塊空地,是不是尹師妹帶他來過的呢?他們倆到這么隱蔽的地方,是想要干什么?
想到兩人在這里花前月下,也許還分著吃好吃的點心和零食,春曉從肚子到喉嚨再到鼻子到眼睛,所有地方都感覺酸溜溜的。
“我在問你話!”
春曉不答,反而氣呼呼地問:“你們都吃了什么?”
“什么?”
“我問你和尹師妹在這里偷吃什么東西?”
“尹師妹?”予樵覺得莫名奇妙,這片山林地勢險峻,少有人能夠上來,他也是剛剛才發現里面有一處空地的。以尹聽竹的輕功,應當沒有辦法過來吧?
“她是我師妹,又不是你師妹,你叫得這么親熱做什么?她給你什么好東西吃了嗎?”討厭,眼睛好酸,都快要哭出來了。
“……”這個笨蛋說起吃的東西不要命,絕對不能被她牽著鼻子走,“我再問一遍,林梢是怎么回事?”
“林梢?林梢怎么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這下輪到春曉莫名其妙,“我明白什么?林梢又惹事了?他惹的事自然他自己會擺平,你來問我干嗎?”
予樵伸出手,熟練地扯起她彈性良好的臉皮,“再裝傻,我就捏破你的臉!”說完他就驚訝于自己怎么能說出這么幼稚的威脅,果然只要一接近她身邊,就會整個人變得不正常!
而春曉竟然也真的接受了這威脅,想到臉被捏破的可怕樣子,她從善如流地道:“我不裝傻!我發誓我不裝傻!”
“那就好好說!
“說什么?”
看她全然無辜的樣子,予樵沒好氣地道:“為什么她們說你在等林梢?”
他已經聽峨眉的女弟子們提起這件事情好多次,她們大概是覺得說些幼時伙伴春曉的事情,就能夠和他親近些。所以一個個一遍一遍地講述春曉在癡心等待林梢過來娶她的事情。她們的語氣充滿同情,好像春曉腦子有問題一樣,聽了就一肚子火。
也不單是峨眉,前天在山腳下碰到一伙江湖朋友,人家在知道他是要做峨眉專訪后,竟然眾口一詞地極力推薦素材,“據說峨眉有位被林梢始亂終棄的老姑婆,他們當年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一點,所以落得都沒有人肯娶她。她現在的境遇怎樣,我們都很關心哦,這是個賣點,請務必寫上去!”
今天做訪問的時候,竟然連上緣師太都說起了這個所謂的“愛情悲劇”,用以證明“無常是苦”,不由得本來半信半疑的予樵,都開始覺得煞有介事起來,所以訪問一告段落,就找到她來質問。
春曉愣愣地復述:“我在等林梢?”
予樵劍眉上挑,怒氣沖沖地道:“你果然在等他!”
林梢那臭小子有什么好!他也見過幾次,撇開身手了得不說,完全就是滑頭一個,又有好幾房妻室,跟這個笨蛋怎么看就怎么不配。她是看上他哪一點?要說什么英雄救美,當年他千里迢迢把她護送到宣化,還為此不得不拜了個神經兮兮的師父,難道就不算英雄救美了?不只英雄救美,根本要說是舍身飼虎、殺身成仁了!
最重要的,這笨蛋不是和他殷予樵定過親了嗎,怎么還會和別的男人扯上關系?難道她之前只是說說而已?絕、對、不、準!
春曉只覺得他在生氣,但仍然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哪一點上惹火了他,“你把話說得明白點行嗎?我聽不懂!
“好,我說得明白點。如果你真的在等他,那我們的事怎么辦?”
“我們”,是指他和誰?和尹師妹嗎?難道他們已經……春曉臉色刷白,艱澀地道:“你們……有什么事?”
她竟然要賴賬!予樵剎那間氣血翻涌,差點走火入魔。
“你就那么喜歡那個林梢?”
春曉歪頭想想,“嗯嗯,挺喜歡的。”林梢是很好的饕友,和他在一起可以吃很多東西,干嗎不喜歡?
那你之前對我說要嫁給我又是怎么回事?
予樵很想大吼,隨即自己想通,是了,是了,因為當時林梢剛剛娶了第一個妻子,她自暴自棄,才想隨便找了個人嫁了,她那時候沒有認出那個胡子男就是小時候在一起過的“殷哥哥”,試問對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訂下終身,是合理的行徑嗎?
“你……非他不嫁?”予樵雙手成拳,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沒有哇!”春曉嚇得跳了起來,為什么話題會轉變得那么快?
予樵心中稍安,松開拳頭,同時他也下了決定,既然并沒有愛得非君不嫁,那么他就先下手為強,把人奪過來再說!反正她笨笨的,只要多給點好吃的,興許就改變主意了。
“你好好待著,我回趟家。”
他說完就急驚風似的離開,留春曉在這個地勢很高的林子里,直到入夜才被師父解救回去。
“他竟然討厭我到了要把我餓死在那里的程度。”——這就是春曉對于予樵詭異行徑所下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