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談論,人人都知道大富豪里有個小歌星叫做杜雁晴。
一夜成名,果然不是夢。
但,與她有什么相干呢?
她在這段茶余飯后的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倪喃憋著一口氣,奮力往里擠。
這居然并不若想象中那般困難。
看到她,人群早已自動自發地退開一條路。閃光燈不時打到她的臉上,刺得眼睛一陣陣疼。
但,她管不了了。
不顧一切地朝里走,走到被當作臨時采訪室的包廂門口,“砰”的一聲推開門。
門內的人吃了一驚,一齊扭頭看過來。
她的眼,直直地,不需要搜索,不需要尋找,就那么直直地捕捉到那一雙憂郁的眼。
那雙眼看著她,有些吃驚,有些抱歉,有些乞求,有些悲哀……但,絕對絕對沒有她所希望的信任與堅強。
那一瞬,地面仿佛在搖晃,腳底裂開巨大的縫,仿佛要將她吞噬。寒意從地底鉆出來,如無數條蛇,順著血脈的方向,爬上脊背。
記者“呼啦啦”一下圍了上來,態度高亢,興致勃勃。
“倪小姐,請問你對杜小姐剛才發表的言論有什么看法?”
一陣靜默,強烈的燈光打到她的臉上,她轉頭,望著同樣籠在燈光下的杜雁晴。
恍如隔世。
“你來了。”杜雁晴微微挑了挑眉,聲音居然算得上平靜,仿佛料到她會出現。
倪喃點了點頭,站在那里,沒有動。
沒見到晴兒以前,她曾有過無數個設想,想象她們陡然再遇后的第一眼,會怎樣激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會怎樣呆傻?
然而,她沒料到,會在這么多人的目光之下,聽她說這一句禮貌的寒暄,仿佛突然之間隔了那么遠,萬水千山。
“我去找過你!蹦哙D一頓,嘆了口氣。
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有很多話想要說,但,這個時候,似乎說什么,都顯多余。
“是么?”杜雁晴微微一笑,頗有含義的樣子,“可惜,你去的那個時候,我多半都不在家!
倪喃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周圍人群有些微的騷亂,仿佛是有些竊竊私語,聽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天午后的陽光,是那樣蔚藍。
藍得澄明,藍得清寂。
“可是我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坦率地凝視著她。
“哦,”杜雁晴沉吟片刻,唇邊浮現一個揶揄的笑,“原來是因為你特意要來看我,所以我才千辛萬苦地開成這個記者招待會!
“晴兒?”她的話讓她覺得駭異。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杜雁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竟浮現出一絲深深的恨意,“你還記得我們曾經是朋友嗎?還記得我的父親,那時候,是怎樣傾心教導過你嗎?”
“杜老師……”倪喃蹙緊眉頭。
“不許你提我的父親。”杜雁晴倏然瞪著她,突兀地打斷她的話。
“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記得,記得你所犯下的錯!鼻鐑豪湫ζ饋怼
倪喃抿了抿唇,唇色變得蒼白。
“我沒說錯是不是?你也記得,記得你七年前犯下的錯,是不是?七年前,你背棄了我們,背棄我父親,背棄沈楚,你遠走高飛,追求你所謂的富貴。如今,你又回來,功成名就,你還想怎么樣呢?你去找沈楚,難道不是想再續前緣?一箭雙雕嗎?”
倪喃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沒想到啊,沒有想到。晴兒會這樣看她,這樣想她。
沒錯,在起初,剛聽到他們結婚的消息的時候,她的的確確難以接受。那么突然,毫無征兆,她的確曾感覺到委屈,憤怒,傷心,失意。但,她絕對沒有像晴兒所說的那樣,想破壞些什么呀。
嘴唇抖顫著,渾身的血液凝固了,又像是要沸騰起來,在血管里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
“對不起,”她更加用力地咬住嘴唇,眼睛看著沈楚,“如果我打擾了你的話!
沈楚的目光沮喪而悲切。
他什么都沒有說,但,比什么都說了還讓她覺得難過。
于是,倪喃轉身,慢慢地轉身,慢慢地朝門口走。
還有什么意義呢?留下來,還有什么意義?或者,要弄明白心里所有的疑問,又有什么意義?
過往種種,散落天涯。
“倪喃。”杜雁晴霍地站了起來,“你就這樣走了嗎?話還沒有說完,你怎么能走?”
一石激起千層浪。
那些原本退在一邊等著看好戲的記者們,如潮水一般匯聚過來。鎂光燈、話筒、錄音筆、高亢的男聲、激越的女聲……成為這世界的惟一。
倪喃瞠大了眼,想退,退無可退,想走,無路可走。眼前是光和聲的海洋。她覺得頭痛,腿軟。
可是,人群包圍著她。
那些熱情的聲音,在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問:“倪小姐,聽說,沈先生是你的初戀情人,對嗎?”
“七年前,去維也納深造的名額,是你用戀人關系從沈先生那里換取的嗎?”
“聽說,杜老師是被你氣病的,對嗎?”
“你還愛著沈先生,是不是?”
“沈先生犧牲那么大,你這次回來,打算如何報答他?”
“杜小姐原本是你的好朋友,她跟沈先生又是患難見真情,你忍心拆散他們嗎?”
“如果沈先生為了你離婚……”
“如果……”
“是不是?”
“對嗎?”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她,滿屋子的人都在說話,那么多問題,那么多假設,那么多……
倪喃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鬼影子一般,重重疊疊,紛亂喧嘩。她的頭更昏了,更亂了。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她怎么知道?對嗎?對嗎?對嗎……
她覺得滿耳人聲,空氣惡劣,頭暈目眩而呼吸急促。她抱著頭,蹲下來,蹲在地上……眼前開始像電影鏡頭般疊印著一雙雙黑的、白的、紅的、黃的、大的、小的腳……
“啊——”她失聲尖叫。
然后,室內突然安靜下來,然后,被她推開又被人關上的門,又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去。
只有她,她停不了,她還在發抖,還在不間斷地尖叫。
然后,突然一只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聞到熟悉的氣息,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煙草味道,她把頭埋了起來,埋進那人敞開的外套里,像只鴕鳥一樣。
喔,帶她走吧,離開這里。逃開這所有的紛亂與煩惱。
她閉上眼睛,她看不見。
但,這里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們看見這年輕的男子,穿著黑色皮衣,衣服敞開著,露出里面深黑色的襯衫,領口的扣子沒有扣,裸露的喉結一上一下,因為趕得急促而喘著氣,給人一種狂野難馴的感覺。額前一綹垂下來的發,濕漉漉的,不知道是外面下著雨,還是被汗氣所潮濕。
他是誰?為何事匆忙?
所有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偌大的包廂,只有攝像帶在緩慢緩慢地轉動著。
一個記者,偷偷舉起了照相機。
還沒來得及按動快門,就聽見“轟”的一聲,他的人已直飛出去,撞到現場直播的攝影機,然后“哐當當”一連幾聲,人摔在地上,照相機、攝像機跌了一地。
“哎呀!
“喲!
“咝!
一時之間,驚呼聲四起,有人心痛,有人吃驚,有人動怒,有人忙亂。
只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質問。
而他,卻并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睨了眼睛,指著離他最近的一名記者,“你剛才拍了些什么?”
那記者臉色刷白,護住相機,轉身想跑。
但,他哪里快得過邵志衡。
一轉眼,已被他丟過來的椅子打趴在地。那一手的勁道真大啊,痛得他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余下的記者,有精明點的,趕緊將相機里的照片刪去。
但,仍然有不肯的,好不容易得來的獨家消息,怎么肯就此低頭?
邵志衡不動聲色地,從一張一張臉上看過去,半晌,突然微微笑了下,“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你們有消息的,可以賣給我,但,出了這個門,就不能有一星半點流言流傳在外。如果有人覺得為難,可以來找我,我的名字叫做——邵志衡!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所有的人都呆怔住了。
他們看著眼前這一張若無其事的,英挺俊秀的臉,覺得那么不可思議。
他居然現身了?
居然自個兒跑到傳媒面前來了?
那個被黑白兩道追捕,殺過人,救過人,挨過槍子兒,挨過刀,被黑道老大深深忌憚,為小混混所深深崇拜,坐過牢,卻又跟追捕自己的警察成為生死之交的A市傳奇人物——邵志衡,竟就是他?
是這么年輕,這么單薄的一個人?
而他,失蹤了那么久,躲了那么久,如今,竟為一個女人,跑到這眾目睽睽的直播現場來。
他是瘋了嗎?
是瘋了吧?
有人開始隱隱激動,有人開始悄悄退場。
邵志衡這一現身,肯定會在黑白兩道釀成巨大的風暴。
若搶到這條爆炸性的新聞,不是比一兩個小明星的情感糾葛,更能引人關注?
思前想后,思后想前。
罷了罷了,相片毀去,錄音洗掉,犯不著得罪邵志衡,撿了芝麻丟掉西瓜。
記者們一個個摩拳擦掌,謀定后動。
而那一剎,從沙堆里被驚醒過來的鴕鳥,呆了,傻了,她像化石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雙瞪得又圓又大的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著身邊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邵志衡。
這是什么地方?這是誰的家?
經過一番曲折彎轉,倪喃下了計程車,然后,她便站在這個大得不像樣的客廳中央了。
她的樣子,肯定是有些呆傻的,因為,她看到一直沉默著的邵志衡在看到她這副模樣之后,嘴角微微扯了一扯。
那微揚的弧度是笑嗎?
可,為什么他還笑得出來?
再懵懂,再無知,她也曉得,自己給他惹了大麻煩了。然而,他為何一點也不在意?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做這些,到底有著怎樣的目的?
倪喃疑惑地,苦惱地蹙緊了眉頭。
邵志衡斂了笑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摸摸鼻子,有些無奈地,故作輕松地說:“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記者去騷擾你,所以,先帶你來我家休息。如果你覺得……”
“這是你家?”呼之欲出的答案,經他說出來,仍然讓她覺得震驚!震撼!
“是。”他笑了笑,隨后,又問:“很稀奇嗎?”
她微微紅了臉,覺得有些窘,但,心里頭卻驀地松了一口氣。
他終于沒有繼續他的話題。
她不知道,如果他果真問她,你是要留下來?還是要回家?
你是選擇信任我?還是繼續懷疑?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樣選擇,怎樣面對。
所以,就這樣吧,就是這樣了,事情走到這一步,不是她愿意,也不是她可以操控,就這么莫名其妙,順其自然。
如此而已。
低低地嘆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原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柔弱;忽然覺得邵志衡那一張看似淡漠的臉,其實那樣安全,那樣溫暖。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慣于依賴了?依賴他深沉的眼眸,依賴他滿不在乎的笑容,依賴他寬闊的肩膀,一直一直依賴著他。
而他,似乎總有足夠的力量,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能頂住。
“怎么?”邵志衡挑一挑眉,“我臉上有花?”
她一怔,臉頰頓時像失了火一般,熱辣辣地燒了起來。
忙不迭地將失魂的眸子挪開去,游目四顧,才遲鈍地加深了她的驚訝。這客廳真的好大好大,有整面墻是玻璃水族箱做成的。碧藍碧藍的水,優哉游哉的魚,還有燈管映照下的蔥綠茂盛的水草,這一切,讓她仿佛置身于變幻莫測的海洋底。
而另外幾面墻,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著,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
除此之外,居然還有纜繩、漁網和油燈。
呵!這是一條船?一條沉在海底的船?
倪喃張大了眼睛,張得那么大。在看過深山中那一棟原木小屋之后,她本以為,無論邵志衡再帶她去何方,看到什么,她都不會太過驚訝,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謎,一個無解的謎。
然而,今天,看到這間屋子,這間奇怪的客廳,她仍然感到炫惑了。她炫惑地望著他,越來越迷惘,不知道她到底結識了一個怎樣傳奇的人物!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喃喃著,苦笑著問。
邵志衡揚眉,“怎么?”
她怔怔地望著他,“如果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一定會以為你是中世紀的——”
“嗯?”
“海盜!”她吞了口唾液。
“喔,天!”邵志衡一掌拍在額頭上,大笑起來。他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
可,倪喃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這個邵志衡,一定很有名,而且是大大地有名。當然,他也應該很有錢,而且是大大地有錢,同時,他又不丑,甚至稱得上相當的英俊。
這樣的一個人,沒有理由委屈自己來討好她。
沒有理由。
她的眉頭越蹙越緊。
他的眼睛閃了一閃,微微一笑,避開她的眼神,“累了吧?要不要吃點消夜?”
倪喃搖了搖頭。
室內有一陣短暫的靜默。
然后,她聽見他的聲音緩慢地,幽淡地響起:“你不是第一次認識我,那么,你現在,認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說得那樣懇切,但,或許是她的錯覺,總覺得他的聲音里帶著份莫可奈何的緊張。
怎么會呢?
他不會在意自己對她的感覺。
因為,她在他面前,是那樣幼稚可笑的呀。
那些自以為是的傲慢,那些譏誚的白眼,那些為人所詬病的記憶,偏偏恰巧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應該,他大概,對她是很有些不以為然的吧?
想到這里,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晦澀:“我不知道,我沒那么聰明!
“哦?”邵志衡微微揚了揚眉毛,“看來,你對自己很有成見?”
“不,”她蹙眉,“這并不是成見,而是事實。這些天來,你難道還沒看見?我做了一些多么愚蠢的事情,說了一些多么幼稚的話語。我總是希望自己能夠能干一些,能夠解決某一些事,解開某一個結,但偏偏,總是做錯,錯上加錯!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的注視,讓她覺得不安。
“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嗎?你也認為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對嗎?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涂。不,”她沮喪地搖頭,“或者,這并不叫做生活,而只是一種重復,一日復一日,無奈地重復!
她嘆著氣,語音細微沙啞,像受了傷迷了路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