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里地外的渡口,我們棄馬登船,等到隨從們把行李都搬運到船上,天光已經大亮。我站在船尾看著粼粼波光在眼前閃動,竟似承受不住那光亮一般把眼光向岸上望過去。
或許,我是在期待著什么。然而岸邊的渡口離我已經越來越遠,仍然沒有見到那個清瘦的身影。我苦笑了一下,怎么會冒出這么荒唐的念頭呢?那個人兒此刻一定正躺在我安排的房間中昏迷不醒,只要管家真能遵循我的吩咐不再虐待他就謝天謝地了。
“昀弟,看什么呢?”郁軒走了過來,接過丫鬟手中的披風親自披在我肩頭,這帶著些許曖昧的動作讓我有些不自在,卻不便表露。
“此次一去,會遇上很多小時候認識我的世伯吧!蔽矣挠牡赝擞糗幰谎,嘆了一口氣,“只是我突然想起……我如今已是受辱之身,真不知如何面對他們……”
“昀弟,怎么又想起這個了?”郁軒愛憐地扶住了我顫抖的肩頭,發誓一般地說著,“誰要是敢用你以前的遭遇來嘲笑你,我就讓他嘗嘗我寶劍的厲害!”
“可是,既然確實在鳳鳴樓中淪落過,我自己都沒有顏面面對他們……”我垂下頭,身子抖得更厲害,更加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
“那你要怎么樣呢?”郁軒手足無措,不知怎么安慰我才好。
“我……我不愿意見生人……只要可以安靜地幫你們處理文書就好了……”繞了半天圈子,我終于說出這最要緊的話來。兩湖會不比望胤居,定然有不少南胤老臣往來其中,而他們里面必然有熟悉葉昀之人。雖然我曾用心鉆研過葉昀的資料,但肯定不可能面面俱到,被戳穿身份的危險十分巨大。何況,若能躲起來只處理文書,將會更方便地將情報送給蘊炎。
“說得也是,那幫自命清高的老東西說不定會給你說出什么‘性命事小,失節事大’之類的混帳話來!庇糗幩坪踔牢业男慕Y難以開解,便順遂著我的意思道,“這個你不用擔心,你的難處我自會跟舅舅講明,以后盡量不讓你跟他們碰面就是。
話雖這樣說,要一點不跟那些葉昀的世伯世叔打交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接風宴我是躲不過的。
由于我一直不多說話,即使聽見一些帶著揶揄的問話也只是沉靜地微笑,跟那些南胤故舊見面時倒也沒露出什么破綻。然而一坐上桌子,第一道菜就讓我大大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菜叫做“泥螺”,據說是南胤海濱泥地里生長的一種珍稀海鮮,以酒泡之,乃是南胤貴族都喜歡的一種美味?上τ趶男∩钤诒彪x的我來說,那種特殊的味道如同腐爛的腌肉,剛一入口就忍不住一陣惡心,失態地都吐在了手絹里。
“葉公子怎么了?莫非離開故土數年,就連口味都完全變了嗎?”有人想是不忿我的到來影響了他們的地位,故意冷嘲道。
“聽說葉公子曾在平安洲的什么樓內紅極一時,估計是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不習慣我們南胤的食物了吧……”人群中有人吃吃笑著低聲道。
聽到這些話,我沒有答言,只是接過旁邊丫鬟送上的干凈手帕,緊緊地捂住嘴,低垂的眼中慢慢蓄滿了淚。
“誰說的,站出來!”郁軒大怒,立時霍地就朝那些人走上了幾步。
“軒兒,不得無禮!”高風見那幾個嘲笑我的人都是南胤的世族子弟,趕緊制止住郁軒。
“是我無禮還是他們無禮?”郁軒氣憤之下走到我身邊,一把挽起了我的衣袖,大聲朝那些竊竊私語的清高貴族們道,“你們看看這手臂上的傷痕,昀弟身體上的傷比這更多!你們若是誰也落在北離狗手中,受盡折磨仍不屈服,誰才有資格來嘲笑他!”
“軒哥哥,算了……葉昀自知身份低賤,坐在這里只是玷污我葉家的名聲而已……”我假裝用力想擺脫郁軒的手,小聲地哀求著。
“知道就好……我要是做過男娼,根本就不會活著丟人現眼……”仍然有人不服氣地道。顯然是見上座的幾位南胤耋宿都深鎖著眉頭不開口,越發有恃無恐起來。
“簡禎,這話是你說的么?有種滾出來打一架!”郁軒氣得伸手就去腰間拔劍。
“軒兒!”高風一看事態擴大,趕緊站起身來,沉著臉吩咐,“昀兒路上辛苦,你陪他到后面休息去吧!
“舅舅……”
“快去!”
“是!庇糗幰姼唢L動了真氣,無奈帶著我出了大廳,往后面的內宅而去。
“軒哥哥,看來我是不該來這里的!蔽业椭^哽咽著道。
“不要理他們,舅舅其實是向著我們的,這下他心里更明白了!庇糗幷f著,把我領到一間敞亮干凈的房內,“以后你就住在這里,我看他們誰敢來找你的碴!”
口中道謝,我心里卻暗暗笑了。這個開頭起得不錯,看來要使些手段挑撥南胤舊臣各派系的內斗,并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接風宴的風波讓高風對我的憐惜愛護又加深了幾分,他果然給我安排了一個獨立卻機要的職位,讓我可以不受干擾地幫他處理往來信函和文書。這個職位讓我十分方便地窺探到了南胤義軍的核心機密,于是夜里從我窗前出發飛往離都的信鴿也越發頻繁起來。
掌握了我所提供的南胤義軍戰略意圖和裝備情況,北離軍隊很容易地就粉碎了幾支義軍的有生力量。高風等人焦急萬分,兩湖會總舵內的議事廳中也是徹夜燈火通明,可他們雖然斷定內部出了奸細,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那奸細正是我這個看上去文弱謙恭的宰相之子。
從蘊炎寥寥的來信中可以得知,北離大軍很快就會突襲兩湖會在荊州的總舵了。這個消息讓我十分興奮,雖然蘊炎沒有說明我何時可以解除臥底的任務,但這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了。說實話,成日面對高風和郁軒的關懷和照顧,我有時還真有點不忍心對他們下手呢。
幸好,還有簡禎等人不時傳來的冷嘲熱諷,這讓我心中坦然了一些。
我的生活是在惴惴不安的執行任務中度過的,有時候連夢中也無法擺脫這種緊張和焦慮。唯一的輕松,或許就是閱讀晏平的來信。
自從上次的“泥螺事件”后,我對葉昀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越發注意。因此在給晏平的信中,一般就是問些諸如“喜歡什么顏色”,“喜歡誰的詩詞”,“會不會游泳”之類的問題,甚至讓他幫我寫一些祝壽悼亡之類的應景詩文。而晏平仿佛不曾注意我信中的利用之意,在認真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后,總會寫上幾句自己的近況。寥寥的字句,淡淡的筆墨,卻讓我體會到一種濃濃的繾綣和感動。
原來,我走的那天,晏平居然支撐著從床上爬起,拄了一根木棍想要到渡口再看我一眼,卻半途昏倒在路上。想象著他重傷的身子在黎明的寒風中艱難前行的樣子,我忍不住用手指撫上眼睛,想將涌上的淚水壓回去。
“好個多愁善感的葉公子呀!币粋戲謔的聲音在我身邊突然響起,隨后,一只手攬住了我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