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默著,沒搭腔。
譚嘉珉在一處樹蔭前停下,繞到他前方,往盤踞的老樹根上隨意一坐,毫不在意長長的白色裙擺沾了塵土。
“你——介意我替你按按腳嗎?”他的腿全無活動力,偶爾按按,活絡血路,對他有益無害。
“職業?”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楊叔趙沒多做矜持,兩手一攤,隨人擺弄。譚嘉珉幫他撩起褲管,脫了鞋襪,再將他的小腿擱在自已腿,才著手按了幾處穴道,便覺氣血郁結,如今不必他回答,她也能肯定,他很不好。
他的護理師難道都沒有好好照看他的身體嗎?
她連忙低下頭,假裝專注以掩飾微紅的眼眶,與淡淡涌上心房的酸楚。
當初離開時,她有多舍不得他,這些年始終懸念,總想著他好不好……
“我離開醫院了喔!”既然他避不談已,那她便說說自已的近況,試圖以輕快的語調重新開啟話題。
“現在在一家中醫診所上班,雖然待遇沒有大醫院好,可是看多了生老病死,說實在的,心理素質要很強,每送走一個病人,就要難過好陣子,有一床照顧了一年的癌癥病童走了,我整整難過了三個月,每次經過那一床就想起他,太難挨了,我受不了。護理長說,我太感情用事,適合當醫護人員,所以后來,在送走一個夸我很乖巧、說要收我當干女兒、還要把她兒子介紹給我的婆婆以后,我就辭職離開了。不過去靈堂上炷香時,倒真有見到她那個在國外讀書的兒子。”
“后來呢?”
“后來我就在現在這家中醫診所待下來了!
“我是說,老婆婆的兒子,怎么樣?”
她訝笑!笆裁丛趺礃樱咳思也攀藲q,婆婆開玩笑的,你還當真?我要有對象,還會去相親嗎?”
“為什么要相親?你很急著結婚嗎?”
“……有一點吧。”
“為何?”如果他沒記錯,她目前也才二十六歲,以她的條件,應該不少人追,怎么也想不出急著定下來的理由。
問余昭明,對方只簡單說了“家庭因素”,這范圍太廣泛,想要深入追問,對方卻叫他自已來問她,如果她愿意讓他知道,就會說,否則也不便多言。
“家里急著把我嫁出去,賺點聘金貼補家用啊!彼腴_玩笑地回答。
這點倒與余昭明說的“家庭因素”不謀而合。
“譚嘉珉!”她這調笑口吻,讓他一時無法確認話中真偽。
“是真的。我爸媽很早就過世了,我從小寄住在叔叔嬸嬸家,今天他們要為兒子籌措創業金,我不能說不,至少他們讓我免于流落兒童之家,這點恩情不能不還。我后來想一想,還了也好,同樣的話聽十幾年也很膩,不想再被人情索掐住脖子,一輩子背負沉重壓力,無法自由呼吸!
原來,她與他一樣,都是不自由的人,他是身體上的,而她,是心靈上的。
“有什么差別?把自己當成商品賣了,只是從這個龍潭跳到另一個虎穴。
“不一樣。我沒打算隨隨便便把自已賣掉,不是合意的男人,我不會嫁。
找到什么?后頭音量輕不可聞,他一時沒能捕捉。
“不提你叔嬸。你呢?你自己又想在婚姻里,得到什么?”
“溫暖!彼胍矝]想。
很簡單的兩個字,卻是她十幾年來,深深渴求的。
她那么聰慧的人,怎會做這種蠢事?
“我……”聲音弱了弱!拔抑皇窍朐囋嚳,能不能找到……”
對別人而言,再尋常不過的家庭溫暖,她從來沒有過,有好多次,總是在夜里幻想,如果她有家,會是什么樣?
叔嬸這兒,她只是寄居者,一直都不是家,她感受不到家的溫度。
她從來就不排斥婚姻,甚至是渴望的。
所以嬸嬸問,她便順水推舟,離了那個家對她來說也未必是壞事,她想自已去建立屬于她的溫暖小家庭。
和一個……讓她心動,也讓她溫暖的男人,彼此依偎,相互取暖。
然后,昭明學長說,有個人或許符合她的需求。
那個男人,因為一場意外從此不良于行,很多年了,看了無數醫生,動過無數次刀,或許——輩子也好不了,但是一個條件優異的天之驕子,人生才正要開始,突然由云端跌落谷底,卻不曾性情丕變、不曾怨天尤人,更沒有變得暴怒焦躁,他只是用了長長的時間沉淀心情,平靜地接受了現實,以及調整步調后的人生。
這樣的男人,心理素質有多強大,自是不用多說。
不夠溫暖、不夠堅毅、不夠堅強的男人,做不到。
她想,那一定是個很溫柔、很美好,也很了不起的男人,昭明學長形容的模樣,太像她埋藏在記億深處的某個人,隱隱觸動那不敢面對的疼痛,與遺憾。
于是,她答應見上一面。
豈料,競無巧不巧,正是同一個人。
楊叔趙靜默著,一直沒搭腔。
“好了!彼柭柤,扯開牽強的笑意。“現在我最糟糕的一面也讓你知道了,扯平!
她以為,他問這個,是想揭她瘡疤嗎?
“嘉珉,你以為,我今天為什么找你出來?”
她搖搖頭!拔也恢。你現在要說了嗎?”
楊叔趙沒回答,抬手將腳由她腿上挪回輪椅踏板,低頭穿好鞋襪!捌痫L了,回去吧。”
譚嘉珉滿肚子疑惑,推著輪椅往回走,將他交給那位年輕助理。
“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她搖頭!安挥昧,我習慣坐公車,你自己回去小心,要好好善待自己。有空的話,多推他出來走走,吸收芬多精,心情會比較開朗!焙蟀攵,是說給助理聽的。
她沒取回披肩,彎身將稍微滑落的一角拉妥,起身要離開時,他冷不防開口:“我只是發現,原來我們要的,是一樣的東西!
“什么?”她愣了愣,一時沒能接上思緒。
他撫了撫披肩,感受那滑過指腹的溫軟觸覺!澳悻F在的想法,還是跟四年前一樣嗎?”認為他無法趕上她的步調,難以同行?
“沒有……”她艱澀地道。該如何告訴他,她沒有那樣的意思,能不能,就忘了它、當它不存在?
“我問過昭明,他說你知道我的情況,還是答應來赴約,這表示,你并沒有那么在意雙腿殘疾這件事。那么,如果是我,可以嗎?既然是一樣的,為什么不能彼此依靠,相互取暖?”
她完全傻住了!
她沒有想到,他會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在他們之間有過那么不愉快的過往之后,他還是愿意……
她張嘴,啞著聲,吐不出話來。
他讓她……覺得好羞慚,在他面前無地自容……
“你自已好好想一想,不必急著答覆我。”
他先行一步,而她站在人行道旁,呆怔著,無法移動。
久久、久久——
片花二(1)
才剛回到家,手機簡訊聲便響起。
我掛網,整晚都會待在聊天室里,有空上來一下。
親愛的小學妹,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聊聊。
傳訊者是余昭明。
她知道學長要跟她聊什么?其實她自己現在思緒也很亂,根本不知從何說起。洗完澡,打開筆電上線,輸入自己的帳號、輸入自己的密碼進入聊天室。
看到那個系統維護者的帳號便醒目地掛在最上頭。
昭然日月:我不空虛不寂寞不需要——夜情,人如其名正直有為!
后面還加一個很干的表情符號。
看到名字后面那串文字狀態,她先笑了三十秒,很快地更改狀態
嘉嘉:我不是應召女不釣魚不找一夜情,這樣可以跟你聊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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