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她詫異地回過頭,望到了一雙帶笑的眼眸,接著,余洋溫柔的聲音拂過耳膜——
“恭喜出院!”他說。
閑雜人等被打發出局,只留下余洋拎著她的小包袱和她并肩走在醫院昏暗的長廊上。寂靜的午后,每一個落下的腳步聲都放出回音,他和她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地交錯著,像一根根刺扎進她的心窩里——
他變了好多……垂著頭,樂平微抬起眼,偷瞧左側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陣酸楚……他的身形變得纖瘦了,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原本意氣風發的一個人變得枯萎又憔悴——心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扯得她難以呼吸,為什么到了這一步他還不放棄,為什么他依舊要對著她笑得那么溫柔?他可能不知道,他現在的笑容有多暗淡、多苦澀,讓她看得好心痛——好心痛!“余洋!比滩蛔≡谛睦镙p喚他的名,引來他駐足側目,才發現自己竟叫出了聲。尷尬地撇過臉,極力想忽略掉臉上的燥熱,真是個傻瓜,樂平在心里罵著自己,這下不知道又要和他為那些事爭成什么模樣了。
但出乎意料的,余洋只是輕輕一笑,牽起她的手繼續走在醫院泛著回音的長廊上。許久,他略帶沙啞的聲音才在長廊的回音聲中出現。
“樂平,我不逼你——我不放手,但我也不逼你。我等你,我等你想通,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他猛地停下腳步,側過身用他深陷于眼眶卻依舊深邃的眼眸鎖住她,“答應我!”
他的語氣如此真摯,他的笑容如此溫和,他的眼神如此誠懇……誠懇得讓人心酸——叫她怎么拒絕呢?被他散發出來的神情所蠱惑,幾乎是沒有思考的,樂平哂然一笑,只是她沒有發現,她的笑容竟如同他一般的黯然苦澀。
樂平這一住醫院,可算是鬧得余、樂兩家雞犬不寧了。出事當天,余洋打電話到樂家的時候,樂父樂母就有飛奔到Y市的趨勢了,只是在余洋的一再撫慰下才作罷。而后的一個多月里,余洋的急劇消瘦與憔悴雖說是因為樂平住院時的避而不見,但也絕對和這兩家家長晝夜不停的騷擾電話脫不了關系。但現在,樂平已經平安出院,樂母竟然還急著要來……樂平有點哭笑不得。
“媽,我沒事,我現在已經出院了!”樂平耐著性子第一千零一次安慰著母親,試圖讓母親打消這個可怕的想法,天知道,她在家里的地位竟飆升得如此重要了。
“不行不行,休假一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問過算命先生了,他說你今年有大劫,尤其是在北方。你一定要回來避一避,再說你現在身子虛,回家來既可以驅邪又可以補補身子,有什么不好的?公司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叫你余洋哥哥給你辦妥的,你只管回來就是了……”樂母噼里啪啦的一堆話砸得樂平頭昏眼花,不過還算勉強抓住了重點——
“媽,你要我休假一年是為了回——家——避——邪?”這是哪國語言,什么年代了還去找算命先生?!而且,還休假一年——太夸張了吧!天啦,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了。
“你這是什么口氣?你就是不信這些才會招災禍……”樂母又開始第二輪轟炸,大體意思和前面差不多,只是更加冗長了一些——冗長得樂平頭痛!
“媽,我回、我回還不行嗎?”為了防止母親進一步的荼毒,樂平鼓起莫大的勇氣打斷母親的滔滔不絕。好吧,她認了,誰叫她那么“不小心”躺在了雪地里,又那么“不小心”地在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從小她就無病無痛,這次卻來個這么刺激的,也難怪母親有些歇斯底里了。
兩個小時之后,樂平在一遍又一遍的“是”、“好的”、“我會的”、“我知道了”、“我一定注意”的反復回答中,樂母終于放心地放下了電話。
挨完老媽兩個小時的精神摧殘,樂平終于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翻了個身便懶洋洋地倒在了床上。這段時間在醫院把她給睡懶了,每天躺在床上“鍛煉身體”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捏了捏腰上的贅肉,“唉!”她對著空氣吹了口氣,不知道回去后還會長上多少……
“女孩子長得丑就算了,如果體重還超過了五十公斤,那就不用活了,直接去撞墻還比較快!”當初他是這么說的吧?她還為他的這句話狠狠地哭了一場呢。但現在想來,為什么心中竟泛著淡淡的甜?
不知道他最近過得好不好,聽萬江說,最近他忙得焦頭爛額、分身無暇。但他還是每天都堅持來看她……每次他來都帶著她愛吃的西米露和一些暖手暖腳的小玩意兒。但……他越是這樣,她的心情就越是復雜,她的心也越是為他心疼難受。每次看著他眼眶下兩個深深的黑眼圈她就好想哭,直想告訴他不用再管她了,要好好休息、好好保重身體。但幾次都是張了口卻吐不出聲音——她真是個壞女人,明明就已決定放開他了,卻還是貪戀他的溫柔與付出,享受著他的呵護與憐惜……她會遭天譴的——一定會!
“樂平,樂伯母給我打電話了,公司的事你放心,我會打點的。”一個小時后余洋又照常地來“報到”了。
“你也信我媽說的那些東西?”樂平從他的笑容里回過神來,撇撇嘴,看他的樣子挺想送她回去嘛。
“信總比不信好,少一分危險總是好的!庇嘌蟮偷偷爻烈,像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眉間的皺紋足以夾死一只蚊子。
樂平的心輕顫了一下,她怎會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呢?這個男人,這個從不信鬼神并且對這些嗤之以鼻的男人,竟為了她,這么認真地思考這件事……她好想哭。
沉默夾在他倆中間,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余洋猛然抬頭,健臂一鉤就把還處在怔愣中的樂平擁到了懷里,埋首在她清香的發絲間,他急急地低喃:“對不起,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我好怕,想到你倒在雪地里的樣子我就好怕。樂平,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地養身體,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好嗎?”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帶著顫抖,仿佛還置身在那個雪夜里,從頭到腳,從內而外都徹骨地寒。
“好!”感受到他的恐懼,樂平啜泣著,反手抱住了他。他的懷抱還是這么溫暖,他的氣息還是這么清爽,惹得她好懷念、好眷念,她好想就這么緊緊地抱住他,想到心都疼了……這個人呀……為什么過去她沒注意到他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呢?
“樂平,你還好吧?”余洋伸手護住她的左肩,讓她免去被人撞倒的危險。
好?當然不好。樂平昏昏沉沉地想,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要來飛機場了!擁擠的人潮熙來攘往,嘈雜的噪音震耳欲聾,間隙混雜著煙臭味、汗臭味。她已經很小心地不與人做身體上的接觸了,但為什么還是不停地有人撞到她的身上?為什么還是擺脫不了這惡濁的空氣?忍下昏暈,樂平再次向余洋的身旁擠了擠,清新的肥皂味撲鼻而來,讓她的精神提起了幾分。
“我還好!辈幌胱層嘌筇^擔心,樂平逞強不出聲。
把行李全數移到右手,余洋用左手圈住她癱軟的身子,并用身體擋住洶涌的人潮。低頭看到她皺得打了幾個結的眉頭,心中既是甜蜜又是心疼:他的女孩呀,老是這么倔強,獨立得不懂撒嬌為何物;又老是這么貼心,事事為人著想,叫他怎能不愛呢?知道她怪異的潔癖,盡量替她隔開人群,不讓渾濁的氣味困擾到她,果然,她眉心的皺紋變少了。
感到凝滯的空氣再次變得流暢起來,樂平抬首看他,和他的目光撞了個正著。寒冷的冬季,他的額上竟出現了細細的汗珠——她幾乎是被他抱在懷里的,他們靠得那么緊,緊得讓她覺得他就是她的天和地。他有力的臂膀圈住她體力不支的身體;他寬闊的肩背為她擋去擁擠的人潮和嘈雜的聲浪;他溫暖爽朗的氣息為她除去污濁的空氣,使她的呼吸得以正常地運行。剎那間感動涌上心房,激烈地撞擊著她,讓她輕顫了一下,懦弱地移開視線,不敢正視那黑瞳中柔情似水的火花。
“樂平,春運可真不好,還沒到就已經人山人海了,你說再過幾天還能走人嗎?”見到她的尷尬,余洋夸張地抬起雙眉,做了個滑稽的鬼臉,用輕松的話題來打破兩人間沉悶的氣氛。
“是……是呀!”樂平支吾著回答,左顧右盼就是不敢看他的臉。她太明白他們之間的那種張力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落進迷情陷阱里怎么也爬不出來——
“這么多人,好像國慶看煙花哩!”耳邊不知是誰咕噥了一句。
樂平怔了一怔,像嗎?好像是有一點吧。那天也有好多的人,熙熙攘攘的人潮同樣撞得她發疼,污濁壓抑的空氣同樣悶得她心慌。只是那時候急著要和他看煙花,要和他分享情人間的快樂,這些都變得不重要了。現在想起來,此時的他們真的和當時好像——連他抱著她的姿勢都沒有變。
千萬個畫面浮光掠影般閃過:他又愛又氣的神情、他溫柔的笑容、他黑瞳中綻放的絢麗煙花、他激烈的擁吻……但從此以后,這些都不再是她的了。也許有一天,他會找到他真心喜歡的女孩,他將把這些全部奉獻給她……到時候,他可會想起她呢?她多想現在就緊緊地抓住他,但他自由慣了,像一陣風、像一朵云,她沒有自信能抓牢他,永遠不讓他飛走,那么還不如現在就放開他吧……想到這里,久違的理智終于抬頭,樂平側身不露痕跡地離開他的懷抱,接過自己的行李,對他微微一頷首,“我還是自己來吧!
望著絕塵而去,毫不留戀的背影,余洋的眉再次鎖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