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有積雪,在月光下泛著晶瑩的光,腳下時不時被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這個城市冬日,很少能有積雪,通常在雪花下落之時便化為片片渾濁的雪水。因此,踩在難得的有雪的地面,感覺很新鮮。
今夜,是我們為慶祝邢克杰的“大難不死”而在酒吧大吃大喝的日子。對于李尋來說,只要有名目就可以招朋引伴一起狂歡。原以為她會將設計部的全體成員都招過來,結果一向喜熱鬧的她反常地只叫了童云飛一人。這讓我著實為童云飛高興了一把,也許,這丫頭終于意識到什么了。
一行四人走在寂靜的后街,旁若無人地大笑著。
“好久沒這么盡興了,今晚喝得痛快!哈哈……”李尋挽著我的手臂叫道。
“是啊。真難得你沒有喝醉!蓖骑w笑著說道。
他走在我們身后,與邢克杰并肩。
“證明我的酒量有長進。”她笑嘻嘻地轉頭。
“如果酒品能一并長進就好了!蔽倚χ乘谎。
其實今夜他們喝得都不多,這讓我很意外。尤其是李尋這拿著酒瓶就一定會灌到飽的人,竟然出人意料地少了張狂。更甚至,她今夜可以說是很內斂的,連說話聲音都好似降了八度,異常溫柔。如果是因喜歡上童云飛,那這改變就有點多余了——她往常那瘋狂囂張的模樣,童云飛不知看過多少遍。
走到街口,李尋停下腳步,將挽著我的手收回。
我正準備招手幫她叫出租車,她又立即拉住我的手。
“怎么,還舍不得散啊?”我笑著看她。
她低著頭,一語不發,只是緊握著我的手。
“真是,這么舍不得……改天再出來陪你喝就是了!蔽页榛刈约旱氖。
轉頭,發現身后的兩位男士皆沉默著。
我開始皺眉——這是怎么了?剛才還開心地東拉西扯,現在各個變沉默是金。
“走吧。”邢克杰突然說道。
他走到路邊,攔了一輛車。
半晌后,李尋抬起頭看著邢克杰,深深皺了眉。
“你……”她欲言又止地說了一個字,然后便咬著唇鉆進車。那動作急得像發泄。
童云飛嘆息一聲,跟著坐進車子。關上車門后,他搖下車窗,對站在車前的邢克杰輕聲說了什么。
看著車子開走后,我走上前。
“到底什么事?”
詭異成這樣,沒事瞞著我才是見鬼。
邢克杰脫下大衣蓋在我肩上,然后點起一根煙抽起來。
“喂……”我跟上他前行的腳步。
“邊走邊說!
他微微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煙,再緩緩吐出。白色的煙霧在路燈下漸漸上升,緩緩消散在冷空。那姿態,寂靜得讓我感到周身泛寒,輕輕拉了拉肩上的大衣。
這一刻,我竟不敢再開口。似乎一開口,就會打碎什么東西。這件事一定與我有關,而且不會是好事。否則,李尋剛才那幾乎可以叫做悲傷的神情是哪來的?
“秋華,我可能無法和你結婚了!
我停下腳步,茫然地抬頭看著他的背影。
“我要去美國,是長期的。抱歉!
他沒有轉身,依然背對著我說道。那聲音很輕很輕,仿佛自天空落下的雪花,無聲息地飄落在我胸口,化為刺骨的寒冷,從心底蔓延……
“我的父親,得了慢性胃癌。該是我償還養育之恩的時候了。曾經告訴過你……為了他,我可以放棄一切!
他始終沒有看我,只是自顧地將這些話說出口,平靜而緩慢地說出口。
夾在他指尖的煙,在微風起的時候閃過刺目的紅光,燃燒過后的余燼落在他腳邊,混在地上的雪中,消失了蹤影。
“對不起!
第一次覺得,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時候聽起來是很有質感的,有點沙啞,又有點低沉。
隨著這聲沙啞而低沉的“對不起”,我似乎聽見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無法拼合與修補的支離破碎,一塊一塊,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似乎連拾回的可能都沒有……
我笑了,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唇角逐漸向上彎起。
這就是讓李尋露出悲傷眼神的原因,他們——她和童云飛早就知道,所以今天的慶祝才會如此反常。我,好像變得異常遲鈍了。李尋是如此容易理解的人呵,我竟然沒有察覺分毫。原來真有這回事,被戀愛沖昏頭腦這回事……
身上一暖,他擁我入懷。一時跑神,沒注意到他走到我身旁。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耳邊傳來低喃。
我的笑容變大了,感到嘴角有些僵硬。
跟他一起走——這是不可能的。
顯然他也知道這不可能,所以才會帶著顫抖地問出口。聽起來不像請求,更像絕望前的緩沖。他只是想讓自己和我都跌得輕一點,不要在墮入深淵底部的瞬間就死去。
我的沉默似乎長達一個世紀,一定要說點什么……我張開唇,聲音卻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我的聲音,拜托……拜托,快點出來。
“你,什么時候走?”
尚未流淚,聲音就已變得面目全非,沙啞得讓我懷疑這句話是否真的出自我的喉嚨。
“過完年!
他始終擁著我,始終沒有正視我的眼。
他的擁抱,緊緊圈我在他懷中,不像往常那樣霸道得讓我窒息。
改變,在一點一點產生……
“我知道了!蓖崎_他的手臂,我慢慢朝家的方向走。
腳下的雪發出咯吱的聲響。月光照在鞋面上,那不知何時粘在鞋上的雪花被照得朦朧,仿佛氤氳了一層柔和的亮光。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再想……回去,回去……回到原先的那個地方,那個只有嚕嚕和我的地方。
對了,也許應該買點東西給嚕嚕。這么晚了,它一定餓了……
拐進公寓對面的超市,我買了些貓糧和牛奶。然后回到家,嚕嚕已經睡熟了,好似連我回來了也不知道。
看了看表,凌晨兩點半。
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發,我打開電視看。
大腦如我希望的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
“喵喵——喵喵喵——”
好吵……
我睜開眼,立刻被陽光刺得再度閉上。電視的聲音嘈雜地響徹在客廳,而我,就這樣坐在地上趴在茶幾上睡了一夜。
天已大亮,窗外的天空如水一般藍得凈澈。
今天,天氣不錯。
“喵……喵——”
撐起身子,感覺渾身像針扎一樣疼。這樣睡一夜,估計誰的肌肉都不會舒服……抱著嚕嚕站起來,我走到廚房將貓糧倒進它的食盆,然后回到客廳繼續看電視。
嘟嘟——嘟嘟——
什么聲音,吵死人了……東看西看半天才發現反應過來是電話在響。
“喂?”
“秋華,是我。”
這個,好像是李尋的聲音……我猛地皺眉,伸手掐了掐大腿,希望將自己掐清醒一點,感覺腦細胞好像依然沒睡醒似的反應遲鈍。
“嗯,有事嗎?”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你沒事吧?”
“呵,沒有。”我笑了笑。
能有什么事,總不至于想不開地去自殺。愛情這種東西,雖然致命但也不是死亡率百分之百。
“真的嗎?要不要我去陪你……”
“呵……別擔心,我不要緊!
不要緊的,失戀而已,不要緊的……
“我知道你一直很堅強,但是……”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哽咽。
怪人,干嗎要為別人的事流淚。
“真的,我不要緊。放心!蔽逸p聲向她保證。
現在需要安全感的,已不是我了,而是她。
“好吧。你可能想獨自靜一靜,有事的話打電話給我,我手機不關的。”
“好!
掛上電話,我繼續看電視。嚕嚕跳上沙發,在我肩頭蹭著,毛茸茸的觸感,有點癢。
它沒有吃完就跑過來了,瞥見客廳角落的盤子里剩了不少貓糧。
“吃飽了?”我摸上它的頭。它仰起腦袋,伸出舌頭舔我掌心。
寵物總是這么容易感知主人的情緒……以往,每次我遇到不開心的事,它都會這樣舔我掌心。
“不要緊的,我不要緊……”我抱住它胖胖的身子,將臉放在它背上。
這沒什么,不過是一切都回到原點而已。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