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的人生如夢境,一朝醒來,身邊什么都沒留下。
織錦的死,九炫的痛,雖是昨日事,但在腦海中也有些不清晰了。
然而,誰能忘記失去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呢?
龍帝揪著雪白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語。
莫名的空虛感占據了他的心,他恍然若失,以至于身邊的龍女一聲聲喚著:“陛下、陛下……”他都沒有去在意。
沉眠在深邃海底的龍宮向來很靜,外面四季更替,里面波瀾不興。
以前龍帝都很享受這份寂靜和安寧,現在,卻覺得這里靜的有些寂寥。
有時在繁花處處的庭院中散步,心頭也會掠過煩躁的情緒,說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莫名地郁悶起來。
回想當日,在人間那小小的水閣上,織錦撫琴,墨塵醉酒,還有九炫在身邊說說笑笑,何等暢快愜意。
后來,織錦不在了,九炫走了,又從狐族那里聽說了墨塵的消息,卻是失落在了黃泉深處。曾經相聚過的人都尋不回來了,龍帝心里空空的,仿佛缺了一塊。
天界已經很久沒去了,龍帝連最近一次的天翔祭都沒有參加。倒是聽回來的龍將說,下界有個地仙給天帝呈上了一株長于蓬萊仙山的蘭,那花舒展著翡翠色的葉,連花色也是晶瑩的綠。姿態有說不出的清麗高雅。
天帝當時見了,愣了好一會兒,忽然就掩面而泣,淚灑在白玉階前,驚得庭上眾仙面面相覷。
月昭,也想起織錦了吧。身為天界最上位者,手里掌握著世間多少生靈的命運,同樣留不住身邊一個最親近的人。
龍帝黯然徘徊在潺潺的水榭中,衣白如雪,長長的衣袂逶迤在地,隨著他的腳步拖曳著。
逝去了的人是永遠回不來的,輪回也是仙人的禁忌,沒有人知道,元神消散的青帝會在何處安息,也許他早已化為一陣清風,一場細雨,或者那開在山坡上的白色雛菊。沒有人知道,即便有通天徹地之能的天帝也如是……
但是,總有什么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吧?攤開雙手,再收緊,總有什么留在了掌心中,像那忘不去的記憶。
和九炫道別的時候,偷偷從云層中往下望,發現他還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視著天際,臉上淚下如雨。
開始不明白他為何哭得那么傷心,后來想想,漸漸明白了他眼里深藏的痛苦的含義。
墨塵以前也多次說他不懂,原來,自己真的不懂,九炫對他的那片心,是現在慢慢回味起來才知曉的。
明明學會了的劍法,卻總是騙他不會,而到了晚上就自己一個人起來練劍,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劍氣的銳鳴聲足以吵醒任何人么?
每次下雨都傻乎乎地撐著一把傘到處找他;后來自己走了,留言說不要找還一路鍥而不舍地跟過來;在畫舫上拼著受他三掌也不愿打消跟來的念頭;冒冒失失地問他有無喜歡的人,卻一臉痛苦無助地等待他回答;幫斷臂的他換衣服時,那臉呀,紅得就像一只煮熟的蝦子……
龍帝不由微微笑了,而后,又輕輕嘆了口氣。
這樣傻氣的炫兒,這樣執著認真的炫兒,為何以前從不曾明白他的心呢?
攤開手掌,空無一物的掌心有著細細的紋路。
我也想伸手留住些什么啊,不想錯過,至少不想像錯過織錦一樣錯過什么了……
慢慢握緊手掌,龍帝仰頭望著浮在水晶宮上的藍色海水,似做了什么決定。末幾,只見他白色衣袖一揚,人已從清泉蜿蜒的水榭中消失……
——我希望,當我握緊雙手時,掌心能夠實實在在把握住什么,而那樣東西,是我不想失去的。
故地重游,人間又是一年春風至,京城無處不飛花。
城南那間水榭顯然破舊了許多,但是如水春光依舊,如畫美景猶在。窗子外面的桃花李花也依然開得紅紅白白,散了一地落英。
撫著沾了些許灰塵的斑竹桌椅,眼前依稀浮現當年墨塵在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樣。
走上小樓,白色輕紗迎面撲來,似乎還留有一絲絲香氣,在風中溫柔繾綣著。
織錦便在這里撫琴的了。當時,他是用什么心情奏著琴,用什么眼神看著自己的呢?
他和他,曾經那么接近,兩人間只隔了一層輕紗……
唉,龍帝聽見自己深遠的一聲嘆息,罷了,罷了,命運弄人。
化成為龍,一口氣沖上天際,在云間盤旋了一陣,然后朝著那煙雨中的江南飛了下去。
一川煙樹,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故鄉的庭院已經成了一堆廢墟,斷壁殘垣間偶爾跳出一簇火色,原來是傲然挺立的一枝美人蕉。草色青青,皆朦朧在柔柔的細雨里。屋后的池塘還在,卻也荒廢了很久,水里浮著伶仃幾片荷葉,已經看不見往年開得熱熱鬧鬧的芙蓉花了。
龍帝一個人淋著雨,靜靜地望著水面一圈圈越泛越大的漣漪,淡然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一把六十四骨的紫竹傘悄悄掩了過來,回眸,執傘的人有對火色的眸子,紅鬢黑衣。
龍帝抬頭,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這邊的?
說話的人老實回答。
——剛剛看見你在云間盤旋,所以就沖過來了。
龍帝斜瞥著他。
——哦,那你又怎么會在這里出現呢,不是回欲界天去了?
那人的臉微微紅了。
——我不知怎么找你,只好在這守株待兔。
龍帝撥撥他火紅的頭發,詫異道:
——炫兒,你的角呢?
他有點不好意思。
——太引人注目,所以我藏起來了……
哈哈哈……龍帝忽然發出一陣大笑,笑聲穿越了密密雨霧,直沖云霄……
歸去時,應該是晴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