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帝半夜進來,摸了摸九炫的額頭,幸好,昨晚因傷勢引發的高燒已經退了。雖然人還沒清醒,不過墨塵說不礙事,現在需要的只是充足的時間靜養。
見他睡得安穩,素白的被子卻滑了一角下來,龍帝走回去幫他掖了掖被子,轉身輕手輕腳走開。忽然橫里伸出一只手來,用力把他拉了回去。
“炫兒……”龍帝嚇了一跳,以為他終于醒了。
可惜九炫沒有答話,眼皮抬了抬,眼神茫然,似乎還沒恢復意識。也許只是夢見了什么,無意識下死抓住龍帝的手不放。
輕嘆了一聲,龍帝見掙了幾下都沒掙脫,也就由他了?磥,今晚他不放手的話,也只有坐著等天亮了。
那邊九炫又再次沉沉睡去,清朗的月色映著他如刀如刻的五官,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逼人。現在才發現,九炫和這個身體的主人——瀲,無論樣貌、身材、氣質無一分相象。十八歲的九炫,已經比瀲高出一個頭不止,眉目清俊,和樣子秀氣的瀲長得差了十萬八千里。還有那雙手……
龍帝緊盯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好一會,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尺寸。
為什么以前沒發覺呢?九炫和瀲,如果不是他事先知道內情,甚至連他自己都要懷疑兩者間有無血濃于水的親子關系。
十八年前,那個有著飄忽微笑的少年,在細雨淋漓的荷塘邊,跟他定了一個契約。一切仿佛昨日事,如今他仍清楚記得那蒼白唇際的一絲輕笑,如風如月,清淡了無痕。
他降臨人間的時候,人間足足下了三天豪雨。那年夏天,久旱無雨,他來了,然后天降甘霖,四處清涼一片。
他的元神翱翔天際多時,卻找不到一處可供棲息的軀殼。第三天黃昏,終于讓他感覺到一絲契合的氣息,遂降下云頭,龍尾一擺,直奔那處而去。
開始他以為是在如血的殘陽映照下,那條村落才會呈現出如此妖異的一片紅。誰知道,飛了過去,竟見到方圓百里,盡成廢墟。有些地方還滋滋冒著白煙,像是原本燃燒著的烈火才剛剛被雨水撲滅。
那股召喚他的氣息從村中最大的一間宅院傳出來。他降了下去,遠遠的,他的元神在緋紅的流霞中,是一條頎長優雅的銀龍,帶著清冷的水氣和氤氳似的銀光仙氣沖入那一片嫣紅的云霧中。
蓮華灼灼,觸目以及是一池滟滟的紅色水蓮,蓮莖妖妖嬈嬈,如同欲語還羞的女子;ㄉ缪,帶著三分赤色,二分火氣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妖邪,在碧水漣漪中艷驚四處。
這般喧囂霸道的火色,映紅了池畔少年蒼白的臉和蒼白的衣。
龍帝翩然降落于一池火色中央。龍身一斂,幻化成白衣羽冠的仙人。
“是你召喚我來?”銀眸四顧,除了少年之外別無他人,那清冽如冬雪的聲音問道。
少年低垂的眼睫輕輕顫動,現出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來。
風里夾雜著陣陣熱浪,蓮華如火,與天際的流霞相輝映。寧靜壓抑中無由地讓人嗅到危險的氣息。
“九玄龍帝殿下,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少年的微笑在霞光中出奇的淡,出奇的祥和。話音渺渺,似乎轉眼便被風吹散了。
“哇……”少年懷中的孩子不知怎地受驚了,號啕大哭起來。
池里的紅蓮募地一亮,灼灼的,映得池水也紅了。
少年柔聲哄住了孩子,便娓娓道來:
——吾兒出生的時候,方圓百里,皆被妖火燒成灰燼。鳥獸蟲魚,無一幸存。就連這條村子的人都難逃劫數。這池子里種的,原本是白蓮,卻也變成這火焰似的模樣。妖火肆虐,不久也將把吾兒的身體一并吞噬殆盡。然而,水火相生相克,普天之下,唯有您一人能夠鎮得住他體內的妖火。無奈之下,只有把他托付給您。十八年,我愿用自己的軀殼換吾兒十八年性命無憂,還望龍帝殿下成全我的心愿。
“有趣,育有妖火的孩子么?”龍帝銳利的目光在少年臉上輕輕一轉,“好,我便用十八年的時間換一個可供棲息的軀殼!
清澈而抑揚頓挫的聲音定下的,是約定,也是交易。
于是,他龐大的元神附到了這位名為瀲的少年身上,當他重新睜開眼睛,原本烏黑的瞳孔已經變成蒼銀色,眸子中流動著洌洌神光。一頭青絲也褪成銀色流泉。
龍帝環顧四周,揚眉一笑,天生的倨傲和冷然霎時顯露出來。
稍稍適應了這個人類軀殼,龍帝正要動身,忽然耳邊一痛,低頭看去,原來懷中嬰孩不哭了,胖乎乎的小手正扯著他鬢邊的一縷銀發。
“差點忘了,還有這個小子……”
火紅色的頭發稀稀拉拉地掛在大腦袋上,一雙紅玉似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好奇的看著自己。
龍帝不由皺起眉頭,這紅色可真刺眼,偏偏是自己最討厭的顏色。
看來,真如瀲所說的,這個孩子滿肚子妖火氣,還真邪門吶。
小小的拖油瓶渾然未覺上頭一雙冷冷的眼睛正打量著自己,小手繼續耍玩著龍帝的頭發,一臉陶然自得。
嗯……還是先封住他身上的妖火吧。
龍帝伸出食指,就要點上小孩光潔的額頭,那孩子見有東西靠過來,撒手不扯他的頭發,小小手指一開一合,已經把龍帝的食指抱得緊緊的。
“喂喂……我是要給你下封印,不是把手指給你玩的。”嘖,這小鬼把我的手指當玩具了。龍帝惱怒地瞪著他,手指用力甩了兩下,沒掙脫……
小孩子以為龍帝跟他玩,咯咯笑著,雙手抱著他的手指送到嘴邊,居然就這樣甜美地吮起來……
……筋……筋……
冷靜,冷靜……大人不與小孩子計較,現在發火太沒面子了。
龍帝努力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不至于那么難看,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來:“乖,乖,把我的手放開,等會給你好東西玩。”
想不到如此笨拙的哄騙居然有用,龍帝乘孩子放開手的剎那把龍印點上他的額頭。
按下第一片龍鱗,封住他的外貌;按下第二片龍鱗,封住他體內肆虐的妖火;按下第三片龍鱗,讓那龍之印護住他的身體。
足足布下了三重龍王印,才看到那囂叫于孩子體內的妖火漸漸熄了。
妖氣褪去,便見孩子的外貌也起了變化。囂張的紅色隱沒了,一雙昏昏欲睡的大眼睛變成貓一樣的淺灰色,發色也恢復成平常的黑亮。
“小鬼……”對了,小家伙還沒有名字呢,總不能一直叫他小鬼吧。
算了,起個容易叫的名就行了。阿貓阿狗的確實有點難聽……嗯……
龍帝略一沉吟便說:“這樣吧,賜御姓‘龍’,賜我封號‘九玄’為名,嗯……屬火的小鬼,就叫你‘龍九炫’吧!
小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又抱住了他的手指,咯咯笑著,樂不可支的模樣……
十八年,還有十八年要對著這個小鬼……
龍帝這才發現前途多難,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風不知從何處漏了進來,床前的燈火晃了一下,蓮焰閃爍。龍帝募地驚覺自己出神了很久。
身邊九炫很安靜地睡著,手還緊緊握著自己的。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的九炫真是有趣啊,也比現在乖多了。小小的,胖乎乎的手;淺灰色的眼睛喜歡追著他的銀發滴溜溜地轉,笑起來瞳孔顏色淺淺的,像只貓咪;還有,喜歡玩弄他手指的惡習。
龍帝狐疑地瞥了一眼九炫的手:現在這個樣子,難道是小時養成的壞習慣?
不由的,他開始在燈下反省起自己的啟蒙教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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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平緩行進在運河上,兩岸垂柳如煙,偶爾有一兩樹桃花李花,紅紅白白的,在朦朧綠意中爭芳斗艷。
用膳過后,墨塵習慣性靠在軟榻上打盹。午后的暖陽從雕花的窗欞間投進來,在他臉上印下斑駁的光影,懶洋洋的天氣容易讓人也變得懶洋洋的。
這幾天,九炫的傷勢略有好轉,四人這才啟航前往京城。龍帝顧著照顧他兒子,都沒有時間來和他斗嘴了?上倭藗娛樂的對象,墨塵頓時覺得無聊得緊。而無心小狐貍又整天神經兮兮的,不知在緊張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是一聲尖叫差點把墨塵從榻上震下來。
自從九炫來后,無心時不時發出這等驚心動魄的慘叫聲。
“又怎么了?”揉揉額頭,墨塵苦笑著望著將他的睡意驅趕得無影無蹤的女子。
“怎么可以這樣……公子……怎么可以這樣……”無心帶著一臉悲痛欲絕的表情,小碎步奔到墨塵身邊。
“你又看見什么了?”墨塵暗暗嘆了口氣,不用說,一定是又讓她看到什么不該看的事了。
“我剛剛想把干凈的衣服送進去,發現龍帝殿下,龍帝殿下他居然一手托著碗,一手拿著小匙,喂那個某人吃飯……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信……天界第一神將的龍帝殿下,那么高貴傲氣的龍帝殿下,居然會去服侍別人……天啊……”無心兩眼水汪汪,似乎因為打擊過度,連聲音都顫顫的。
再嘆了口氣,看來,有必要讓這個戀慕龍帝的小狐貍明了一些事了。
“無心啊,嗯……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墨塵努力選擇溫和的措詞,以免傷害他家無心可憐脆弱的心靈,“龍帝他……對自己喜歡的人有強烈的保護欲,這個在天界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像當年他對青帝的過度保護,就讓很多上仙既痛恨又無奈。而現在,我想是九炫讓龍帝的保護欲又發作了。”
“喜歡……難道龍帝殿下會喜歡那個傻瓜?”
“也許吧,九炫可是龍帝一手養大的,不可能沒有感情吧!蹦珘m微笑著敲敲無心的腦袋,打趣說,“怎么,妒忌人家了?”
“……我沒有……”無心迎著他露出個粲然的微笑,一個轉身,嘴里便開始嘀咕起來:“哼哼……我要在那個叫什么炫的飯菜里下毒,哼哼,看他還能不能老在龍帝面前晃悠……哼哼……早日歸天的好……省得拖累龍帝殿下……”
“咦咦,無心,你說什么?”
“嘿嘿……沒有,公子……沒有什么……”
望著她的背影,墨塵不由搖頭苦笑。
這個小妮子,沒有什么的話,干嘛一路冷笑著往膳房走去?分明是心里有鬼。
此后幾天,九炫都備受折磨,一會兒忽冷忽熱,一會兒又周身其癢難耐。四個人一同用膳,卻只有他一個人吃壞肚子。離京城只有幾日行程,一路上吐下瀉,弄得本來早該好的傷一拖再拖,連龍帝都懷疑他是不是水土不服了。
九炫則是有苦說不出,雖然猜到是哪個人搞的鬼,無奈沒有確切的證據,不便在別人的地頭上鬧起來。
一行人就在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起波瀾的情況下挨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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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城墻連綿千里,古寺的鐘聲恢弘而悠遠。
東風無意,搖落了遍地榆錢。飛檐下不斷被風吹響的,是一串串懸掛著的玉制鈴鐺。玉石墜著,晃著,撞擊著,叮咚,叮咚,叮咚,響聲清脆又蒼茫,不知驚醒了多少京華的夢幻。
當四野的風旋起,攜帶著城外細細的黃沙和城內柔柔的柳絮飛揚于大街小巷時,更覺春城無處不飛花……
墨塵他們到時,整個帝都都迷失在三月的芳菲中,喧囂與清冷,古老與繁華,莊嚴肅穆與熱鬧喧嘩,皆共存于這片天子腳下的土地上。
京城三月的群芳會,車如流水馬如龍。
四處人潮涌動,花香鬢影。
把無心和九炫兩個小輩留在畫舫上看家,龍帝拽了墨塵出來。說是要依靠他的靈敏感覺尋找上位花仙。
墨塵無法推辭,只有在出門前便闔上攝魂奪魄的雙眸,一路跌跌撞撞跟著龍帝在洶涌人潮中“尋花問柳”。
看過了“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的牡丹,賞過了玉堂春睡的海棠,觸目所及盡是天下名花仙種:那艷治的芍藥,素雅的白蘭,妖嬈的紅杏,還有灼灼其華的粉桃,如月如雪的白梨……不多時,兩人已經花香染衣,順帶被沾了一頭一身的花氣。
墨塵倒不顯得焦躁,龍帝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
“怎么搞得,偌大一個群芳會,居然找不到一個上位花仙?那些花仙都朝圣去了么?”
墨塵拈起一朵小小的桃花,輕輕嗅著,花香還沒品到,卻聞出龍帝的火氣來。
“我也覺得奇怪,明明看出那花有幾百年的修行,卻怎么也喚不出她的元神來!蹦珘m朝著龍帝微微一笑:“也許真的都朝圣去了!
“荒謬!她們的神主青帝都不在天庭了,還能朝拜誰?”龍帝難掩心中因失望泛起的煩躁,一路趕來京城,便是希望可以從花仙口中打探到摯友的下落,現在希望成了泡影,叫他一時難以控制地發起火來。
“不過,如果所有京城的花仙都這樣的話,倒可以看出些端倪。雖說不能確定她們的隱沒和青帝有關,但一定在這個地方發生了什么異變;蛘,我們不妨猜測,有什么人鎮住了這幫花仙,讓她們離開或者藏起來……”墨塵的心思比較縝密,分析起事情來也井井有條。
龍帝一時沉默下來,良久,才眸光閃爍:“據我所知,鎮得住她們的除了織錦,還有一個人。不過我想他應該不可能到這個地方來的。不,是他來了的話,我不可能察覺不到……”
“你說的難道是……”墨塵也不由神色微變。
“月昭,天帝月昭!”龍帝嘴角扯過一抹冷冷的笑,“他來了,我不可能不知道。那個狂妄無忌的家伙,天界史上最傲慢任性的天帝!織錦這筆賬我還沒跟他清算呢。”
“是的,天帝下凡的話,人間必有異相,他所到之處有五色祥云擁簇,云間會降下滾滾天雷,我們不可能沒有察覺的!蹦珘m頓了頓,又道:“那只有第一種可能,也許是青帝降生在這里,是他令所有花仙惟命是從的!
龍帝眼睛一亮:“阿織,阿織真的降世在這里了么?可是,自我下凡以來,從沒感覺到織錦的花氣,他身上帶有獨一無二的香氣,以前只要他在,方圓百里便暗香浮動,如同開了滿山遍野的香花一樣。照理說,現在離他這么近,應該有所察覺才是!
“你說,會不會轉世之后元神有了改變?”
“應該不會,像織錦和我這種上仙,元神已修行到一定境界,即便轉世,都能夠保持以前的外貌和一部分法力!饼埖圯p輕嘆了口氣,“唉,織錦到底在哪個地方呢?感覺似乎很近,卻又無從尋起!
“假如我們的猜測沒錯的話,京城這個地方,便要多待些日子,慢慢找了!
龍帝點頭,抬眼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圍在一簇簇嫣紅姹紫面前品頭論足。
紫陌紅塵,如此喧囂繁雜,那朵遺失在凡間的仙葩又在何處靜靜吐著芬芳?
畫舫中的兩人,雖然說不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卻也是相看兩相厭。
九炫自從前些日子吃虧以來,對這個外表柔美俏麗內心詭異叵測的女子,簡直是畏如蛇蝎。無心呢,本來就不爽龍帝對他的好,見幾番非難都嚇不走他,心里更是恨的牙癢癢。
乘龍帝和墨塵不在,兩人都想一血前恥,于是……
龍帝和墨塵踏上畫舫,就看見無心和九炫各自祭出看家兵器,一副蓄勢待發,劍拔弩張的模樣。
墨塵轉過身拼命忍笑,龍帝卻一臉愕然。
“你們干什么……”
“沒有……”
“沒有!
雙方忙把刀刀劍劍,暗器毒藥等什物往身后藏。
“炫兒,誰說你可以練劍的?傷還沒好全就亂動,快給我進去!”龍帝一聲呵斥,九炫如同接到大赦令似的飛逃而去。
剩下小無心,面對著墨塵似笑非笑的眼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墨塵衣袖一卷,無心藏在身后的瓶瓶罐罐就全到了他手上,他看著其中一個,有些嘖嘖稱奇道:“咦咦,這不是薺子粉么?讓人渾身奇癢難耐的東西啊。還有這個,聽說一點點,就讓人腸穿肚爛呢……”
一樣一樣解說下來,末了,墨塵晃晃手中一個瓶子,微笑問道:“這個我倒沒見過,無心,你說是什么?”
無心瞄了一眼,臉刷地紅到了耳根,回話的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公子,你就不要作弄我了……”
“呵呵……那你以后就不要為難別人了!
“我哪有?”無心癟著嘴。
嘖,小狐貍還不認錯么?
墨塵瞇起好看的眼睛,轉身對龍帝說:“瀲,九炫前些天身體的異狀,也許不是水土不服,我想……”
“公子——”無心大叫一聲,匆匆拉開了墨塵,在他耳邊悄悄說:“公子,不要告訴龍帝殿下,我不再犯就是!
“哦,哦!
龍帝一臉困惑地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只狐貍,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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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的夜晚,熠熠的一片燈火輝煌,繁華頹靡勝過江南名城許多。
不知是誰提議出來逛夜市的,四個人一同走在京城的鬧市中,不想引人注目都難。
兩個天上的嫡仙,一個嬌俏的小狐精,還有一個俊逸的人中龍鳳,即便是京城,也難尋得這等出色的人物。
黑衣的墨塵,白玉發簪松松挽起一灣黛色流泉,容貌端莊,氣質高貴;著了一身妃子紅衣裙的無心,倚在他身旁,更襯得容姿俏麗,神采飛揚;冷漠清高的龍帝,素來都是白衣銀發,容顏氣質清冷如冰雪;重傷初愈的九炫,此時是一身藏青色的衣裳,修長挺拔的身姿在四人中尤為顯眼,年紀輕輕便一派沉穩淡定的神態,不緊不慢地跟著龍帝的步伐。
四人悠悠閑閑,旁若無人地從喧鬧中掠過。
一路談笑風生,一路招搖過市一般引起旁人側目。
“公子,公子,跟緊我,不要走丟了!碧焐,人漸漸多了起來,無心引著后面三人左穿右插。
墨塵暗暗嘆了口氣,因為眼睛不爭氣,在人群中只靠著無心引領和自己的感覺躲避路人,就跟瞎子沒啥兩樣。不僅看不到京城夜市的繁華景致,還要在人潮中受罪,實在是不想來啊。
“不要走得那么快……”又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幾乎跌了出去,墨塵忍不住低聲提醒前方興致高漲的家伙,小狐貍覓得機會和龍帝一起游逛,自是樂不可支,何況,還要花費精力和九炫爭風吃醋,那里還顧得了他呢。
墨塵已經數不清被人推搡了幾次,有無意的,也有見他容姿出眾,故意擠過來的。等他好容易在流水般涌來的人群中站穩腳步,已經感覺不到無心的氣息了。
“無心……無心……”
四下無人應答。
不會……真的……走丟了吧……
墨塵站在熙熙攘攘的路中央,哭笑不得。
“龍帝殿下快來看,這里有荷花糕買哦!睙o心興奮地扯了龍帝過去。
龍帝走近了,反而被另一樣東西吸引。骸斑@是什么?”
九炫努力想了想:“燒餅吧!
無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叫月餅!
“這個又是什么?”
“我想是一種包子!本澎爬侠蠈崒嵈鸬。
“我覺得像饅頭!饼埖勰闷饋碜屑氀芯。
“這個叫水晶包!”
無心差點暈倒,天,這兩父子還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什么都不懂啊。
“咦,無心,墨塵呢?”龍帝忽然問。
“哎呀!我把公子弄丟了!”無心這才驚叫起來,左右望望,那里還有墨塵的影子,“龍帝殿下,你們自己逛,我去把公子找回來。”
一溜煙連無心都沒影了。
剩下的兩人忽然有些沉默,沒有了無心在旁邊攪和,龍帝和九炫倒不知要和對方說什么了。
靜靜走了一會兒,龍帝忽然拿起小攤上一樣玩意:“咦,這不是你以前最喜歡玩的東西么?有一次還為了它和其他小孩大打出手!
九炫接過那個小小撥郎鼓,有些不好意思:“也算不上喜歡,那時看別人都有得玩,而我沒有,所以看不慣就跑去搶別人的。”
“打到別人跑來家里告狀,我還以為是為了什么呢。”龍帝想想也覺得好笑,不禁笑出聲來。
走了兩步,龍帝慢慢斂了笑容,浮起幾許內疚的神色:“好像我從沒為你買過什么,小孩子喜歡的玩意,我一樣都沒給你買過!
“以前很羨慕別人的,經?梢猿缘奖呛J,棉花糖這樣的東西,不過后來就不喜歡了!
“因為炫兒長大了……”龍帝似乎輕輕嘆了口氣,清澈的眸子認真地看著他:“現在有想要的東西嗎?”
九炫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想要一塊水玲瓏!
“水玲瓏?”龍帝困擾地想了想。
“是的,在有水的地方會嗚嗚地叫,靠近你時會發出好聽的叮咚聲,像潺潺的流水一樣。以前你給過我一塊,不過在對掌時碎掉了!
“那個是買不到的,你要那個作什么?”龍帝感到奇怪,很久以前他出于無聊,把這樣水族的寶玉給了九炫當玩具。感應到水氣的存在就會發出聲音的水玲瓏,在水族里不算罕見,但現在也不是一時半刻就弄得到的。
“……”
九炫似乎有點難以啟齒。
“這位公子,那個還要不要?”緊張的小販忽然追上來,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好!饼埖鄞颐o了銀子,把東西塞到九炫手里,“水玲瓏現在買不到,以后我再給你找一塊吧。”
“嗯……”
——如果可以一直呆在你身邊,那我就不需要水玲瓏了。
“炫兒,發什么呆呢?那邊好像有人賣紙鳶,過去看看吧!
九炫輕輕點了點頭,大步跟上那個纖塵不染的白影。
——因為只有在你身邊,水玲瓏才會發出動聽的流水聲,那樣,我就不怕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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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一片喧鬧的人聲,感覺到川流不息的人潮從身邊擦過。
墨塵嘆口氣,一點點朝路邊挪去。還是找個地方歇歇地好,等無心找過來吧。
“喂喂,這位公子,你不能擋別人的路啊。”頭頂上,一把大嗓門叫嚷著。
“抱歉,抱歉……”墨塵低頭歉疚地說,順著聲音側身把路讓了出來。
“咦……你的眼睛……”粗獷的聲線忽然靠得很近,仿佛那人正在眼前審視著他,“看不見嗎?”
不是看不見,是不敢看,在這么熱鬧的地方,我還不想讓人魂飛魄散。墨塵無奈地點點頭。
前方的人惋惜地嘀咕起來:“可惜啊,長得神仙也似的好看,卻雙目失明……”
有些啼笑皆非,墨塵稍稍抬起頭,正要說話,身邊的人便豪氣地說,“和人失散了?來來來,我帶你走回去!比缓蟛挥煞终f就拉住了他的手。
“多謝,麻煩您帶我到路邊人少之處就可以了!
“好說,好說。喂喂,你們讓開,給我讓開!喂,你!不要擋道!”那人開始大聲吆喝起來,一路上就好像馬賊進村一樣,通暢無阻,轉眼到了路旁。
還真是快啊……
“真的只送到這里就可以了?”十萬分不放心地看著墨塵如同弱柳扶風般站著,感覺風大點,人都會被吹跑了。
墨塵輕輕舒了口氣,人氣少的地方讓他輕松很多。
“有勞您了,我在這等朋友來就行了!睖匚臓栄诺男︻佊心敲匆凰矒锶チ松磉吶说暮粑。
“我不放心,我陪你等好了!”那人隨即爽朗地笑開,用力拍拍墨塵的肩膀。
“多謝……多謝……”
好大的力氣,墨塵只覺得差點被打成內傷了。
此時,人潮忽然騷動了起來。
噠噠噠……幾騎突出人群,疾馳而過,后面緊跟著一大群持長槍的將士,人潮瞬時被迫分出一條路來。
“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駕到————”
一聲響亮的號令壓倒喧鬧的人聲,嘩啦啦,所有人都慌張地下跪恭迎,四處靜了下來。
遠處緩緩行來一駕龍輦,兩匹棗紅色的駿馬拉著,朱紅的翔龍在車身躍躍欲飛,黃金色的帷?羁畲沟降厣,繁復的紋飾讓人目眩神迷。
一身黑地龍紋服飾的青年騎著駿馬跟在龍輦旁邊,冷俊的面容,神情傲傲的,冷冷的,望著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眉間有一分難掩的自傲。
何處傳來梨花的香氣,幽幽地,隱隱約約流動在肅然的氣氛中,為這不平常的靜默平添了幾許溫柔。
“雁兒,燈會到了么?”龍輦中傳出淡泊溫和的聲音,一只手隨著揭開了帷幔。月白的衣裳,淡若浮云的氣質,龍輦中的人有一雙狹長寧靜的眼眸。
馬上的青年忙俯低了身子,在他耳邊輕聲說:“皇兄,還沒呢!
“哦……”眸光不經意向外一掠,大道上跪滿了平民,正想放下帷幔,眼角的余光卻瞥見幾丈外的柳樹旁,有一抹黑影卓然而立。
那是……
流泉的烏發,沉冷的黑衣,如雪如月的容顏上,雙眸是微闔著的。只是,仿佛欠缺了點什么,很熟悉,卻想不起來為何如此眷戀……
再一眨眼,已經失去那人蹤影。
“皇兄,皇兄,看到什么了?”身邊皇弟開始用手在自己眼前晃動著,他怔了一下,忙收斂心神:“沒有,我們繼續走吧。”
放下帷幔之前,又望了那邊一眼,月下楊柳隨風輕搖,卻那里有黑色卓越的身影?
是自己眼花么?
龍輦漸漸遠去,人群這才喧鬧起來。
“果然是皇親國戚,好大的排場,你說是不是?”偉岸的男子回頭問道,“咦,人呢?剛才還在的!
身邊空空如也,哪里還有倚在柳樹下仿佛風也吹得走的修長影子?
奇了,不會真遇上神仙了吧,怪不得雙目失明卻長得那么漂亮,身上也沒什么煙火氣。
那人搔搔腦袋,尋到了合理解釋,心里也就釋然了。
遠處,梨花白得如同浸融的月色,飛檐上翩飛的黑衣象燕子的翅。墨塵凝視著前方大道上緩緩行進的紅色龍輦,嘴角浮上淺淡的微笑:“人生何處不相逢,你說是么,無楨?”
皎潔的月讓浮云掩沒,點點星子悄悄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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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里很靜,無心和龍帝出門去了,剩下的兩人更顯靜默。
九炫在拭劍,黑色的劍身如墨,在燈下泛著沉冷的光澤。
墨塵在看燈,紗罩圍起一簇小小的蓮焰,輕吐著妃色的火舌。
“那把劍叫‘劫火’。”
九炫抬頭,看見面前的玄衣人用一對絕美的眸子凝視著他,這么說。
“天宮兵器庫里排名第七的魔劍——劫火,沒想到他送了給你!
天宮?一個怪異的名字。九炫不懂。
墨塵自顧自地笑了笑:“有一年,我在梅花下舞劍,瀲彈琴。我們互相斗法,后來,我的劍折了,他的琴裂了,彼此不分上下。那時,他還掌管著天宮兵器庫,我看中了這把‘天魔劫火’,想向他索取。他卻說什么也不給,讓我遺憾了好久……”
九炫擺弄著手中墨劍,看見它古樸的劍刃上流動著隱隱鋒芒,心中暗道:這劍,真的如此珍貴么?
“他把這么珍貴的兵器給了你,可見他還是很看重你的!本澎怕勓酝秮碜谱频哪抗,墨塵遂悠悠道:“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他,清楚他自在逍遙的脾性,他留在這兒,只不過為了尋找一個人……”
九炫想起年少時,每每看見瀲望著一池蓮花,恍然出神的樣子,他,一直在想念某個人吧。
心忽然掠過一絲刺痛。
墨塵瞥了九炫一眼,繼續道:“找到之后,他便會離開!
慣于翱翔天際的銀龍,即便眷顧,也只是一霎那的停留。等他騰云駕霧而去時,一界小小凡人又怎么留得住他呢?想要追趕,又那里有他風一樣的速度?
九炫一震,五指握緊了劍,沉聲道:“那時我會追上去的。他上天,我便跟上去,他入地,我也一道去。天下地下,我龍九炫只聽他一個人的話!”
這樣強烈的氣勢,這樣深重的執念,讓人不由想起了那兩個人……
墨塵仿佛從蓮焰中望見了兩只白蝶,蹁躚著撲火而去。
無法舍棄的眷戀,用一生的時間去追逐,他們都是紅塵中的癡子,都是參不透的那一個。
幽幽一嘆,墨塵正視著九炫說:“那么,變強吧,強到有一天可以和瀲并肩而行。他的身邊從來沒有弱者的位置,一味地追逐,總有一天會被他摒棄。因為你還沒有資格和他并駕齊驅!”
九炫細細品味著墨塵的話,這個神秘的人物,他和瀲一樣,身上有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氣質,他和瀲,是同一類人,而自己顯然不是……
正沉默間,無心和龍帝回來了。
龍帝一臉失落,想來仍未尋得青帝的下落,正悵然若失中。
無心卻附到墨塵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墨塵倏地抬起眼眸,神情不變,一雙墨瞳卻波光流轉,絕美非常。
悄悄引了無心進入另一間軒室,他這才輕輕嘆了一聲:“他,天命將盡了么?哎,這個癡兒……”
“公子,據說七皇子是在那天游燈會之后病倒的,病情日重,藥石罔醫,F在京城滿街都是求醫的皇榜,太子許諾,醫得好七皇子的人,榮華富貴,一生享用不盡。看來,這位太子也不算太薄情!
“無心,你還記得當年流金水榭里的那只白蝶么?”
“哦……那只喜歡在公子身邊做夢的蝴蝶呀,它不是在很久以前投火自焚了嗎?忽然提它作什?”無心不以為然道。
“那時它不知作了個什么夢,忽然間撲火而去,讓我搶救不及,被燈火焚成灰燼。而今,它又轉生為人,曾經的夢境還成了真!
“難道他是那個七皇子?蝴蝶的夢里,他就是七皇子,死了之后,又轉生成真正的七皇子?哎呀,我都被搞糊涂了!
“這便是輪回不息,美夢成真吧!蹦珘m微微笑了。
“什么美夢啊,還不是一樣要死。那個七皇子我看過,活不了幾天了。”無心撇撇嘴。
墨塵沒有說話,靜靜凝視著前方燈盞。飛蛾在燈火的紗罩外撲騰不休,不明白它為何那么向往死亡。是為了得不到的光和溫暖,還是骨子里就這么癡癡向往著?
“為一個人續命要耗損幾年的修行……”箏語般清越的聲音忽然悠悠道。
“公子,你不是要?”無心大驚失色!安恍,這等逆天而行的作法會讓自己元神大傷的。一百年的修為只能為凡人延續一年的性命……這,這怎么可以!”
“那又有何不可?”墨塵的微笑在燈火下有種看透紅塵的灑脫。
無心見墨塵心意已定,遂咬咬牙道:“好,公子要救他,我也不攔你,不過我取他的性命,你也不要攔我!”
俏麗的面容霎時泛起濃濃殺意,紅色水袖舒展,人就要掠出船外。
“回來!”身后冷冷一聲呵斥,墨塵衣袖輕揚,已擋住了她的去勢。
“以前我是如何教你的?你是個修仙之人,怎么可以妄動殺機?”
“成不成仙我不在乎,我只知道現在公子要做一件天大的傻事,無心雖然不才,卻也要盡力阻止!”揚起頭,無心一臉倔強。
“無心……”墨塵搖搖頭,似乎對她的固執無可奈何:“幾千年的修行對我來說算不得什么,若可以換無楨一生幸福,倒也值得,畢竟,我曾經虧欠過他。”
“幾千年的修行啊,公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吶。況且,那個人的幸福又于我何干?對我來講,他的命和路邊的花花草草,飛鳥蟲魚差不多!睙o心看著墨塵,翦水雙瞳亮亮的,里面似有水波流動,“我在意的,是那個當年收留我,還教我修行成仙的人,他對我好,凡人的生死在我眼里怎抵得過他一根頭發?公子,你若因他而元神大傷,那我不如趁早了結了他!像那種只剩了一口氣的人,殺他實在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無心!什么時候你的心這么狠了?”墨塵寒了臉,繼而嘆了口氣道,“你先回悠狐宮吧,好好閉關修行,讓自己冷靜一下!
“公子……”見墨塵真的動怒了,無心不由拉著他的衣袖,眼眶都紅了。
“一切我自有分寸。”闔上眼睛,墨塵揮揮手道,“走吧,我處理完凡間的事之后,也會回去的。”
無心低頭,努力不讓眼中的淚掉落,一步步踱了開去。
“無心……”
募然轉身,無心看見墨塵倚在靠椅上交疊起雙手,靜靜地微笑:“不要做讓我傷心的事……”
不知為何,她為那個寧靜無爭的微笑而心碎,忽然間竟有種訣別一般絕望的預感。
泄憤似的跺了跺腳,無心斂了雙袖,纖影化為一道紅光穿窗而去,無言的緘默,最后只遺落了一行清淚。
天邊有星子將墜未墜,而意欲逆天而行的那個人,又將付出何等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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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夜很深了,禁宮內的一處仍燈火通明。奴仆們進進出出,個個神色凝重。
乍一聲厲喝卻撕開了禁宮的沉寂——
“如果醫不好他,你們一個兩個提頭來見我!”太子筱雁看著皇兄氣息越來越微弱,禁不住心急如焚。
腳下,一幫御醫戰戰兢兢,嚇得面如土色。
七皇子無楨蒼白著臉,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服侍在旁的宮女和御醫額上都滲著密密的汗珠,這個時刻,稍有差池,就是人頭落地的大事,任誰的心都提到了喉嚨口。
筱雁在殿內來回踱著步,一會兒催促下人快把藥煎好,一會兒又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憂慮的看著他的皇兄。
任誰都看得出來,七皇子的病情是熬不過今夜的了,卻沒有一個人敢告訴筱雁。
握著皇兄冰涼的手,筱雁不禁后悔萬分:“如果不是我帶你去看燈會,就不會這樣了……”
夜風從殿外蕩進來,吹得白色紗?裎璨灰,燈火在一陣激烈的搖晃后,熄了。寢宮內忽然靜了下來。
筱雁把視線從皇兄身上移到左右,倏地一驚,不知何時殿內的下人全都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莫非有刺客!
筱雁心中凜然,手悄悄摸到劍把,張口便要大喝。
“莫慌,我并非刺客……”一縷低徊優雅的聲音適時傳入他耳際。
猛回頭,眼角瞥到一襲墨色的衣裳,待筱雁要看清這個不速之客的真面目時,一只手及時掩住了他的眼睛。
方才那個柔和的聲音又再次在耳邊響起:“我是來救你皇兄的。答應我,不要看我的眼睛,我便放開掩著你的手!
筱雁定了定神,點頭應允。
手依言放下之后,筱雁看見一個秀頎的身影從身邊擦過,站到床前。烏發如泉,柔柔亮亮地從發髻上披散下來,直垂到腰際。即便從背面看去,那個人也有著不同常人的高雅氣質。
烏發黑衣,這個感覺太熟悉了。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察覺到的事實:皇兄喜愛的人,每一個都是這樣烏發黑衣,然后,有一雙絕美的眼。
還記得那時候,宮里的女子為了討皇兄的歡心,紛紛披上了一襲玄衣。今天,這個一身玄衣的人是否也有一雙傾城絕色的眼眸?
而他說救得了皇兄,真的么?筱雁狐疑著。
墨塵在床前望了無楨好一會,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白梨下的誓言,如今還記得么?
——來生,我愿與你一同眠于梨花樹下,化為夢里纏綿的一雙蝶。
無楨,這一次,你又修了幾生幾世,才能重新為人呢?而前世的東西,你還記得多少?
五千年的修行凝為五色斑斕的一顆狐珠,悠悠從口中吐出。
墨塵就要把那顆狐珠放入無楨口中,手卻被筱雁拉住了。
“你給他吃什么?”筱雁神色緊張。
“延命的藥!陛p輕一笑,墨塵道:“我給他五十年的壽命,我知道你心里掛著他,那么以后,你要好好珍惜這五十年,你和他能夠在一塊的時間也就這五十年了,莫像上次一般讓你皇兄傷心欲絕!
聽到墨塵這么說,筱雁有如被晴天霹靂擊中一般,呆住了;谢泻龊龅,眼前仿佛涌現了許多模糊的景象。
“我要這江山,還有……你的性命!”
燈下,那鋒利的劍刃流光溢彩,寒芒盡露。
靜寂里,他的皇兄平靜地笑了笑,而后抬眸:“我的命可以給你!
劍光生寒,一片血光掠過,他倒在了自己懷里。
臨死前,他猶在自己耳邊輕聲問道:“雁兒,你恨不恨我?”
——雁兒,你恨不恨我?
我怎么會恨你?皇兄,我怎么忍心親手殺了你?那是什么時候?我被野心和恨意蒙蔽了雙眼,向你舉起了利劍。
原諒我,皇兄,如果再有一次機會,讓我和你重生在一起,我決不會,決不會這樣對你。
剎那間,筱雁無法分辨這潮水般涌進來的影象是真,是假,是夢,是幻,只覺得最后那一聲絕望的吶喊在胸前迸了開來,心猶如被撕裂過一樣痛楚。
珠子入口即化,無楨輕咳了一聲,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眼睫輕顫了幾下,朦朦朧朧間他似乎看到一雙深邃的墨瞳,正溫柔的看著自己。
墨塵隨即用衣袖在他臉上拂過,在他還來不及認清眼前的人是誰時,便再次沉沉睡去。
“皇兄他好了嗎?”筱雁這才回過神來。
“嗯!蹦珘m頷首,“不過,臨走前我還要取走一樣東西!
擁有一份恒遠的記憶,對今生的無楨和筱雁,都不是好事。
有些東西,是時候了斷它了……
溫柔而又無情的手指,拂過無楨額頭的時候,將一個困了他幾生幾世的夢抽了出來。
幽幽地一縷白煙裊裊化出,在墨塵眼前凝成一羽白蝶。
“無楨,你纏綿幾生的夢,就是這么美麗的一只蝴蝶么?”墨塵在心中輕嘆。
眼前的蝴蝶,是這個人不悔的癡心,是這個人不舍的記憶,可惜,今天他必須奪走這一切了。
無楨,你與我,就如同流水與游魚,只能匆匆相見,然后匆匆話別。
無論你或者我,誰眷戀的回望都是一種不幸。
流水與游魚,本該兩相忘。
離開那里時,墨塵神色疲倦,連聲音也帶著幾分暗。骸绑阊,如果你真的愛他的話,就忘了今晚的事,這一生都不要向他提起。”
因為,對無楨來說,我仍是個禁忌。
夜風中,那襲黑衣孓然離去。
那邊,無楨很快恢復了意識,對著筱雁欣喜若狂的表情,有些悵然若失。
“雁兒,我方才做了一個夢……”
“什么?”
“好像是個美夢,不過我忘了……”
“皇兄,皇兄,你怎么哭了?”筱雁忽然驚道。
“沒有,雁兒,皇兄不知怎的,悲傷難抑……”
不自覺的,無楨已經淚流滿面,仿佛有什么珍愛的東西,失去了,再也尋它不著。
“皇兄,皇兄,是不是我之前的做法惹惱了你?請你不要悲傷,其實我并不想要這片江山,我只想用手中的權力令你過得快樂些……”
筱雁手足無措的解釋著,那聲音仿佛一縷纏繞了千年的絲,繞著,繞著,終于穿過了重重宮闕,結在城外那棵梨花樹下。
到底,失去是一種幸福,還是不幸,也唯有未來才能驗證了。
那一個初春的夜晚,無楨的一個夢死了,那只飛過輪回的癡情的白蝶,那個梨花下纏綿悱惻的夢,死在夜半之時。
夢殤了……
冷寂的長街,東風已老,柳絮漫天,夜風攜帶著白色柳絮和細細塵沙,穿過大街小巷,低訴著春夜的惆悵。
墨塵從沒像今夜一般覺得冷,春季里,憑的讓人覺得凄涼。
難道是他方才損耗了五千年的修行?還是因為他剛剛埋葬了一個深愛自己的人的夢?
五千年,五千年的修為換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不值么?不,沒有什么值不值得,至少他有那么一世是幸福的。
墨塵默默忍耐著體內一陣陣氣血翻騰,自損功力的做法就如同將自己身體里的血活生生抽去一般,輕咳了兩聲,他對著冷寂的夜悠然一笑。
墨色的衣裾擦過白里泛青的粗糙石面,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墨塵在靜寂的京城里一個人走著,走著。
穿過了無人的祭壇,穿過了白日繁華的街道,畫舫在楊柳岸邊靜靜停泊著。
九炫和龍帝似乎還沒歇息,暖融融的燈火下,隱隱聽見龍帝清冷的聲音低徊如歌:“炫兒,傷好了沒有,胸口還會不會痛?”
無甚起伏的語調,卻透露了太多不尋常的關切和擔憂。
隔著雕花的窗欞望進去,似乎還能看見龍帝伸手輕輕撥了撥九炫的前發,詫異地說:“咦,你小時候貪玩跌傷的那個疤還在呢……”
而那邊,九炫卻有點窘,臉漲的紅紅地。想說沒事,卻又沉溺于對方的溫柔,一時間喉嚨哽住了,半響作不了聲。
還是別去打擾他們吧。
墨塵打消了主意,轉身又悄悄走了出去。
天上懸著滿天星子,心頭卻掠過一絲悵然。
原來,幸福是如此簡單而又容易得到的事?此七b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
那些沉迷紅塵的癡兒,有生之年都在拼命追逐著自己所思所愛,如同瞬息而死的蜉蝣,撲夜而去的螢火。而那永不死心的子青蚨,也在沒日沒夜地渡著茫茫滄海。
生命苦短,剎那曇華。一彈指已是一輪回。所以由不得自己猶豫,由不得自己后悔,只怕稍一遲疑,已是白駒過隙,時過境遷。
指尖拈起一朵飛絮,仰頭,是漫天狂舞不息的白絮,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地落下來,看起來就像當年奈何谷里的那一場雪。
有道是:古佛拈花方一笑,癡人說夢已三生。
而我呢?萬年來我又渡過了凡人的幾生幾世?萬丈紅塵,看遍了無數繁華凋落,荒蕪獨生;钅伭耍顓捔,活累了,獨自一人尋尋覓覓,何處有他的影子?
夜夜有夢,夢里有雪,雪中有他,卻為何離他越來越遠,夢里的微笑也越來越憂傷。
楊箏,楊箏,碧落與黃泉,你究竟去了那一方?
剎那間,墨塵心痛不能自持。
伏在江岸上,堤下江水滔滔,唯見它毅然東流而去,長恨難盡啊……
遠處,開滿荻花的江岸,悄悄燃起幾點飄忽的鬼火,暗紅色的小鬼躲在水草間竊笑連連,一只蒼白的手制止了它們的喧嘩。
“呵呵……你們也感覺到陛下的氣啊,他終于回來了呢!币恢恍」砼d奮地跳上他的肩,在那簇火焰般的發間嬉戲。“噓……不要鬧,千萬別驚動了那個人!
揮揮手,趕下那只胡鬧的小鬼,黑衣血鬢的俊美青年整整衣裳,優雅一笑:“走,去接我們的陛下吧!
小鬼們一哄而起,爭先恐后遁入土里,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年也一揮衣袖,化為一簇妖火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