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黥沒有回答,但眼睫明顯的動了下,可見他已自睡夢里醒來,只是不想張開眼。
他的沉默令帝昊薄唇一扯,充滿嫉恨的笑意漾在他臉上!笧槭裁床换卮穑恳驗樾睦镞想著他嗎?」只要后黥點頭或繼續沉默,他定會殺了那只豹妖!
后黥依舊不想回答帝昊,但輕顫的眼睫間卻緩緩滑出一滴水珠。
他的淚水令帝昊妒火翻涌,他將后黥放在巖石上,緊盯他始終不愿睜開的雙眸。
帝昊的語氣極淡,出口的話卻十足殘酷。
「后黥,你乖乖待在鎖妖陣里,我會去取天弓與伏妖箭,殺了令你哭泣的人!
話一說完,他又在石畔佇立一會兒,后黥仍是不理不睬,絲毫不肯泄露一丁點情緒。
見狀,帝昊臉色稍緩,在后黥唇上烙下一吻,便丟下無法出陣的后黥,直奔朱宮。
既然重闇對后黥而言只值一滴淚,那么他大可盡情拔去這根芒刺!
在帝昊離去后,后黥才張開眼,吃力而緩慢的自石上坐起身。
睜開的眼眸中不是漠然、悲傷,而是不知在何時已延燒一片的恨火。
都死了吧!無論是帝昊還是重闇,最好全部自人間消失,不要再出現在他眼前,不要再不顧他的意愿,對他做盡卑劣無恥的事!
他恨他們!
恨早已不是言語所能形容,那股恨就好比自己痛苦卻不得不擁有的一生,一再的鞭笞他,可笑。∵@樣的絕望,怎是一句話便能形容得了?
所以,他的淚水不可能是為了任何人而流。
只要一朝存活,便得多受一次苦難,那是為自己而流的淚……
***
當帝昊回到朱宮,只在武房里找到剩余的三枝伏妖箭,天弓卻是不知去向。
「爹,您在找什么?」帝日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后,蹙起眉頭不解的問道。
「日兒,天弓呢?」伏妖箭與天弓皆是他所擁有,何以不見?
「您忘了嗎?是您將它們交給顓頊,要他交給后……」不想將仇人的名字說出,帝日一頓后淡然說道:「聽說,那女人將天弓給帶上廣寒了,不過,您要它做什么?」
「你毋需多問!」
帝日一改常態,激動的對帝昊大吼:「爹,您真的會讓那賤種害慘!您可知道他現在是天界的罪人?」
「日兒,住口!」
「怎么?您不準我這樣罵他嗎?」帝日眼底盡是不屑與憤懣。「好,既然您已被迷了心,孩兒也不管了,后果……」
帝日話還沒說完,帝昊已將箭袋背上肩,急切的往宮外走,打算盡早從嫦娥手中拿回天弓。
他身后隱約有一股氣怒、充滿悲傷的話語傳出——
「孩兒無法替您承擔了,因為孩兒也身不由已,救不了您……」
為什么顓頊帝明知太白星君已算出帝昊將有大劫,卻不聞不問?
身為神,不能逆天……是神,就代表不能有任何感情嗎?
帝日重嘆一口氣,仍為帝昊擔憂不已。
就在他打算私離天界時,人才走到天門,便被一群侍衛架往大殿。
***
早在另一方面,當重闇靠近西北方的暗林時,一只兔妖突然朝他疾奔而來,并指出帝昊藏匿后黥之處,聞言他立刻往兔妖指示的地方奔去。
重闇好不容易闖入鎖妖陣,卻已傷痕累累,然而一見到倚坐在大石邊的后黥,仿佛所有的傷都消去。
重闇立刻踉蹌向前,跪倒在后黥身前。「黥兒,看著我,好嗎?」抓著后黥冰涼的手,他只是痛苦的低喃;「別再生我的氣了,拜托、拜托……」
一看見重闇出現,后黥的身子微微一震,再聽到重闇的話,他的眼底倏地閃過一抹怒焰。
他與帝昊有何不同?一樣都是趁人之危,毀了他又不愿讓他灰飛煙滅,只能在無盡的生命里痛苦活著……夠了,他再也不愿茍延殘喘、任人宰割,這幾日他已想透,既然他們不愿放他走,那就靠自己的力量毀了令他痛苦的根源。
后黥的黑眸頓生殺機,臉上卻不動聲色。
不知后黥已恢復神智,重闇仍是急切的說:「我是不得已的,你聽我說,看著我……」
幽暗處只是寒光一閃,寒芒乘著雷霆之勢破風而來,準確命中——
「唔!」
過于強大的力道令重闇狼狽的撲跌在后黥身上,黑血緩緩自他背脊上汩出……
后黥仍是動也不動。
「帝昊他……將追影附在你的心口……我為了……唔!」第二枝箭循著第一枝箭裂風而至,分毫不差的沒入重闇的背脊。
「黥兒……」金瞳里的光彩逐漸黯淡,仍不愿放棄地鎖在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與他回去吧,他不能沒有他……
暴喝聲自石后傳來——「妖孽,你受死吧!」居然敢闖入他布下的鎖妖陣,妄想奪走后黥,哼!到廣寒宮拿回這把天弓果然是對的。
沒時間了,就算會被后黥怨恨,他也顧不得了!
撐著虛弱不堪的身軀,重闇朝帝昊所在處揮出一掌后,立刻抱起后黥縱身而出。
沒料到身中兩箭的重闇竟還有力氣抵抗,帝昊被這一掌逼得連退數步,口中低咒一聲,也立刻追上。
重闇抱著后黥急急奔在黃沙之中,黑血不斷自他背上的傷口滴落,落在地一濺出一朵朵血花。
再撐一下!只要到棲仙洞找到紅袂,便能……
「唔!」
胸口被襲上的力道狠狠撞擊一下,重闇腳下一個踉蹌,懷里的后黥已跌落在地,而他也摔在黃沙中。
「黥……咳咳咳……」嘔出一口濃血,重闇試圖起身,卻手足無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后黥在暗襲他一掌后,自沙地上緩緩站起,一步步朝他走近。
那雙漂亮的后黥不再無神呆滯,取而代之的是竄起的怒焰恨火。
殺了他,終結這可笑的一切吧!是誰令他走至這上步?是重闇、是帝昊,他要讓他們也嘗嘗這種生不如死的滋味!
在盛滿陰騖的黑眸一掃往日的清朗,竄涌而上的怒潮下不斷在他心里叫囂。
一揚腳,后黥恨恨的踹上重闇的肚子。
縱使后黥因為身體虛弱而無法用上十成力道,但這一腳已讓重闇又嘔出一口黑血,痛苦的抱著肚子呻吟出聲。
「黥兒……」他試圖伸手去捉后黥的腳,卻被狠狠一踩!赴
自指尖傳來碎骨的刺痛,重闇咬緊下唇,自知是在劫難逃,也吭也不吭一聲,只是用那雙盛滿愛意的妖瞳看著后黥冷然的臉。
我愛你,后黥,即便你此刻殺了我,我也不悔,只是……誰來代替我憐你、愛你?帝昊嗎?不,我死也不會讓他得逞……
「黥兒,我愛你,好愛你……」如果每說一次便能加深自己對后黥的愛,那他執著的誓言與濃情怕早已鑿穿天地,即便是黃泉天界,都牢牢烙下了刻痕。
但,后黥,在你心中究竟有沒有因此刻下一丁點屬于我的痕跡?
看著后黥在踩碎他的手背后又緩緩舉起腳,夾帶著狂烈的怨怒就要朝他的背脊踹下——然而,沒有動靜了。
后黥看著底下癡纏不悔的重闇,心竟像被一把大錘狠狠搥過。
看著那片滿血跡的后背,上頭觸目驚心的插著兩枝伏妖箭,后黥的眼淚竟就這樣不由自主的落下。
天!誰來結束這一切?為什么他心痛得無法下手?
天上原本亮眼的紅日,在此時逐漸變暗,黑夜竟然提前降臨。
狂風又卷起一陣黃沙,紛揚塵灰里只有兩人靜靜相望。
黥兒,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寂靜里只;厥幵谛念^千萬遍的聲音,還有自始至終都未曾掩飾、總盛滿愛意的金瞳。
不該恨他嗎?那么是什么讓自己變成這樣?倘若淪落至此還不是恨,豈不太可笑也太可悲了嗎?
后黥怔怔想著,任淚水流淌在臉上,淚水不斷落至重闇血肉模糊的手背上。
「黥……」
重闇才想出聲哄他別哭,另一道身影在此時倏地接近。
「后黥!」
帝昊一見到后黥,臉上的怒色頓消,換上的是令后黥更加迷惘的深情。
「后黥,來我這里。」張開雙臂,帝昊一步步向他接近,「我愛你,我們之間重新來過,好嗎?所有的恨都會煙消云散,我會永遠的疼愛你……」
「黥兒……別去!」重闇勉力抬起頭。
「我會想辦法讓你復元,相信我,我已經在努力了,這一切都是你身后那只妖物害的;但你別怕,我會殺了他,然后讓一切恢復……」
是嗎?后黥怔忡了。
停頓的腳步一動,后黥緩緩轉過身,依帝昊所愿的開始向他走去。
「黥兒!」別過去!就當是施舍他、可憐他,留在他身邊可好?
對重闇心碎欲絕的吶喊無動于衷,后黥只是緩緩朝帝昊張開的雙臂迎去,最后,落入他的懷中。
「后黥……」帝昊對后黥終于選擇自己是又驚又喜,雙臂正要收攏抱緊他,卻在一顫后僵直身子,他瞪大眼看著在他懷中、雙眸飽含恨意的后黥。
帝昊身子一軟,終于支撐不住的跪倒在后黥身前。
「你……」他想質問后黥何以如此對待他的一片真心,僅是一開口,鮮血便自他嘴角涌出。
后黥也有些怔愣。
他低頭看著手上的青云劍,在自己動了刺殺帝昊的念頭后,它竟會從重闇腰間飛至自己手上,然后他便不假思索的一刺……
「我恨你……」后黥喃喃開口,眼底只有源源不絕的恨火。「如果沒有你,我就不用為爹娘償還所有的罪,那根本不關我的事,為什么你要找上我?」
是了,為什么是父罪子擔?他……從未做錯任何事!
「你羞辱我、讓我生不如死,又不肯殺我、讓我解脫……這種沒有止境的痛苦更害了長平村所有人,他們皆因你我而死。我想了斷,你卻亦步亦趨的跟著,還在我心口植入追影,讓我淪落至此……」眼淚落了下來,可絕對不是為了眼前的人哭泣!傅坳弧悴皇菒畚遥阒皇怯憛捵约旱臇|西被奪而已,真的……」
突地,他又一掌狠狠擊向帝昊的胸口,讓他狠狽的震飛出去,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不!不是這樣!帝昊痛苦的趴在地上,想開口否認,卻啞口無言。
的確是他將后黥逼到瘋狂的境地,但……
「后黥……」帝昊抬眸看著他,扯出一抹苦笑。「我本沒想過找上你,是他將你帶來我身邊的……」
他?
后黥的眸中蒙上驚詫,帝昊指的人難道是……
「是顓頊……」帝昊虛弱的搖搖頭,想將事情全部說清。「我雖恨后羿,卻從未想過要你贖罪……你道是誰讓他射下我九名孩兒?是我!我本只是要后羿教訓他們,而顓頊竟然慫恿后羿全殺了他們!呵呵……可憐我到昨日才知道!」他上廣寒宮去取被嫦娥帶走的天弓,親耳聽見她哭著陳述。
自己確實是讓顓頊去傳話,所以他傳了什么樣的話,自己怎會知道?想來全是為了天帝之位啊!直至現在才知道全盤皆錯;心中的懊悔無法形容。
后黥手中長劍匡啷落地,一向尊敬的人才是萬惡之藪,想起總在他耳畔淡淡提醒的聲音,不總是重復那句話嗎?
后黥,父罪子擔。
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后黥……」深知自己傷勢已重,帝昊勉強睜眸看著他,試圖在形滅魂銷前將所有事情一并道盡!割呿溑赡銈兯娜讼氯私纾瑥奈聪脒^讓你們生還……」
聞言,后黥只覺渾身猶如墮入冰窖,不斷地抖著。
顓頊帝他……何以如此狠心?
瞥見帝昊逐漸隱淡的身形,后黥開始慌亂。
雖然恨他,在此時卻又不希望他死……
后黥想救帝昊,可力不從心,淚水又再次滴落,這次是真心為了同樣被蒙在鼓里的人哭泣。
夠了,這樣就夠了,后黥還愿意為他這樣罪惡的人哭泣,一切足矣。
帝昊又嘔了一口鮮血,后黥見狀只是哭泣,什么話也沒說。
他知道若要讓帝昊好過,應該說出原諒,但他無法說出口。
他非圣非賢,無法對過往的一切毫不追究,就算全是誤會,可傷害已經造成,頂多是將濃濃的恨意稀釋罷了……
「不用原諒我……」看出后黥的矛盾,帝昊只是緩緩搖頭,「我放你自由,你解脫了,后黥……」縱使死在他手上,也難洗自己深重的罪愆。
言語猶在,形體已消,即使是渾身罪惡,也從此塵歸塵、土歸土。
后黥張口想喚,卻喚不出聲。
帝昊折磨了他數百年,卻在現下告訴他愛他……此時他就這樣消逝,是解脫、是悲哀,或悵然?
真是百感交集,若要論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又怎么理得清、訴得盡?真要算這件事的舊怨新仇,卻沒有對錯。
迷惘。
自己真的為這樣的結果開心嗎?那為什么眼淚仍舊流個不停?
再也無法承受任何打擊,后黥只是抓緊帝昊遺留下來的衣物,原本虛弱的身子在抖動一下后緩緩向前傾,撲倒在塵沙中。
是顓頊要爹爹去的。去將九日全部射落……孩子,你一定要記得,千萬別聽天界任何人說的,什么都別聽,尤其是顓瑞……
記起來了!殘缺的一切都補齊了……
「黥兒……」重闇想起身,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如愿。
被蝕去的日輪在此時自云層里透出微光,卻赤紅得如同泣血。
就在重闇心焦如焚的當下,一抹紅色身影竄入,那人扛起后黥后又拉起他,將兩人全帶離滾滾塵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