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多海正在興致上,所以當真往旁挪了幾步,來到肉攤前,看住那怕是可以養一村子人的肉品,心里頭止不住驚嘆。
“我們的羊肉最好,看!油花筋肉分布比今兒個頭上那些云還均勻,雖然紅不過您那半點朱唇,可血色也還艷著,而且摸摸,還熱的咧,剛剛城里頭的屠戶才從宰的,我要他一口氣都不能喘,宰完馬上送到攤上來。這要用來燉炒煎燒湯做泡饈統統都成,一斤只要這個數。您還是個閨女吧?家里多少人?人不多的話買個一……三斤好了,買多還可以腌起來!
“那……”
“等等,姑娘您一定是外地人,等我先問完話之后,您再考慮要不要買他們的東西。”
鄂多海手懸在肉塊上,還遲疑著要不要買些帶回客棧讓他們代烹;但另外一只有些粗糙卻干凈均勻的手卻在這時搭上了她的手背,將之按了下來。
咚!跟在女子話聲后,肉攤上就給人扔上了一包沉甸甸的肉。
這時人一抬眼,就望見一名穿著樸素、頭上綰了個簡單發飾簪了支金烏發簪,蜜色臉蛋上兩只眼珠子晶燦有神的女子臨著攤了,她挺著個貌似極將臨盆的便便大腹,皺著一對英氣的眉,對著攤主說:
“大叔,剛剛我府里的廚娘來跟您拿貨,怎么會給她這種混肉?明明要的是上等成塊黑羊肉,卻是羊混豬,還給碎肉一堆,以為沒人能瞧得出來嗎?這一下鍋做出來的,羊不是羊,豬不是豬,吃的人豬羊不分,賣的人豬狗不如,怎成?”說罷,她臉上很努力地擠出一道微笑,兩只手則絞在一起,很像在忍耐著什么。
啥?這女子罵人了!斑@……怎么可能?您哪位?哪府的?是哪位廚娘來拿的貨?”持著兩大攤,這販子也是瞧過世面的,讓人臨著攤質疑,唾沫不咽一口,撐起了腰,下巴更是抬到半天高。
“翟府。我于陽,拿貨的是我府里這位!边@時于陽身后緩緩露出一顆扎著麻花辮的頭顱,那是她府上剛上工不久的小廚娘。
“原來是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剛剛都看過才拿走的,有什么問題不成?還有,這位是你府里新來的炒菜工是吧?”他朝于陽上下打量。
說是這杭州擁有數十家店鋪、糧行客棧食鋪一手包的首富翟府之人,可卻不姓翟,穿的也僅是一般衣裳,可能只是在府里頭打雜的奴役,而她臉上的笑容……還真不是一個“僵”字可以形容,也許蠟捏的人還比她生動些。
“她不是炒……炒菜工,是咱府的大……大夫人!毙N娘怯生生地說。
“大夫人?大夫人還自己上街買菜?那縣府老爺不都自己擔糞了,笑死人!”聞聲,回話的不是眼前的皮毛肉攤販子,而是面對著另外一頭自己的攤子,正背著身低頭做自己事情,卻仍要搭上一句話的香料販子。
聽了,只見那一直忍著氣的于陽,不顧挺著一顆大肚子的不舒適,馬上彎下腰,脫下鞋,拿起鞋就往那香料販子的后腦勺扔去。
啪一聲,被擊中腦門的香料販子馬上轉過頭來,怒問:“誰扔我?”他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低頭看到一只繡花鞋。
“我扔的!庇陉柲樕先允切χ。
“為什么扔我?”
“因為沒想到賣香料的嘴巴卻那么臭!彼淖炜旖┝恕
“你!可惡!”蹲身拾起鞋子,香料販子馬上朝于陽扔了回去,不過那鞋沒打在于陽身上,反倒讓一只動作迅速擋過來的大掌給接住。
“天虹?”
“我才去了糧行繞一圈回府就不見你,居然又偷溜出門,也不想想自己的肚子多大了,萬一動了胎氣怎么辦?”翟府大少爺翟天虹才從馬車上躍下,伸手就撈到一只飛往自己娘子身上的鞋。那鞋還是她自己的,這不消想就知道一向躁氣的她剛剛做了什么事了。
語畢,高頭大馬俊朗飄逸的翟天虹便蹲下身為于陽穿回那只剛剛被丟過來的鞋。
“是這些掛羊頭賣狗肉、偷斤吃兩的攤販氣人!咱府里的新人被蒙,我怎么會忍得?而且,我一點都沒有動粗喔,我可是很有禮貌的。”她指指自己臉上那僵著的笑容。
臉上掛笑,但鞋子亂飛,嘴上亂罵,這是哪門子的有禮貌?從一名小廚娘入了他翟府當了他的妻,雖她很努力克制自己浮躁的脾性,但情緒一沖上腦子,尤其是與灶房烹煮相關之情事,本性就還是會顯露無遺。他是真服了她的,不過就她這樸拙無鑿的個性才令他始終傾心。
“跟我回去吧!彼麛v著于陽就要走,但于陽自是不肯,她公道都還沒討全呢。
“我還沒講完呢,那個肉……唔……那個……唔……”
“怎么了?”見于陽每說一句話就捧一下肚子,翟天虹問。
“肚子疼。”那疼還不是一般的疼,所以于陽一張臉登時像一團揉在一起的紙團,皺了。
“吃壞肚子嗎?”
于陽搖搖頭,這時她臉色已泛白,額上更布滿了細細的汗珠,手一抬起,
就往自個兒臉上亂抹一氣,一會兒就亂了出門前丫鬟才替她梳整好的劉海。
“大少爺,夫人她可能要生了!
生?經一旁小廚娘提醒,從未當過爹娘的兩人這才恍然大悟。翟天虹臉上立即露出又驚又急又喜的復雜表情,道:“我要當爹了?快!快跟我扶夫人上馬車,還有先讓產婆到府里候著!彼⌒囊硪淼乇鹩陉,往馬車上攀去。
“但是那個肉……”一手攀在馬車框架上,死不進車,于陽伸長手臂,就是指著肉販。
因為知道于陽不討到公道絕不罷休的個性,所以翟天虹朝后頭的攤販正起臉色來說了:“我家夫人買了什么,請按斤按品換回送到我府里。做生意做的是長久的,誠信為上,若這一點都不能自持,那么你很快就會在杭州待不下去,請自重!闭f罷,他轉回臉對住于陽,用只有他倆才聽得到的低音道:“你要說的我幫你說了,這幾年你只忙著灶房的事,都不跟我生小孩,好不容易盼到你肚子里的這塊肉,其它的肉我不管了。”
他這一句,便堵住了于陽的嘴,于是她窘著一張臉,只能乖乖將頭窩進他暖呼呼的懷抱里。
見人與車遠去,鄂多海站在攤邊,只是噙著笑,想著那對夫妻可愛的互動;當回過神時,她忽然想起生娃兒這件事,是以她往身旁底下一探。
“路兒?!”
她居然只顧著看毛皮看肉品,忘了看住那剛剛還牽在手邊的娃兒,心一驚,便急急忙忙往人潮里找去。
在距離攤販不遠處,一間高竹壓墻,墻下花草靜謐繁盛,看來像學堂的磚屋前,一名年約三十余,眉間帶點憂郁,但面容卻清秀親人的教書先生正坐在臨時擺上的桌椅邊揮毫著。
桌邊此時正圍坐著三四名稚子看著先生寫字,他們統統來自貧窮沒能力供給求學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