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需要一個將來足以和楊烈抗衡的勢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楊烈府邸的細作,各取所需罷了!
墨成寧咦了一聲。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嗎?原來,仇恨能夠使人拋卻原則?況且楊烈若死,荀府雖可無事,但那細作卻脫不了干系,就這么平白被犧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說書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嘆了口氣。罷了,他的世界對她來說實在太難理解。
“那細作是要……”
“那細作是楊烈寵妾,楊烈權高疑心卻重,食物有人試毒,身周有大內高手,只能靠她哄楊烈食糕點時下手!碧岬綏盍視r,荀非眼里有一瞬的陰鷙。
“你們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對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誠實答道:“是。咱們準備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寧倒抽一口氣。血牡丹無色無味,一入人體即不易排出,待累積到一定量,身子便會每況愈下,但若及時救治,幾乎能藥到病除;但若把它當尋常慢性疾病,時日一久,便會毒性發作,吐血至渾身無力而亡。血牡丹癥因好發于初夏牡丹盛開時,因而得名。
身為醫者,她認為這死法極殘忍,但轉念想到茍文解夫婦的遭遇,又覺這事不容她置喙。
“難道沒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達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語。
荀非定定看著她,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半晌,才沉聲道:“曾經有。”
那就是說現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卻覺荀非話中有話。
“先前那方法是否會傷及荀公子至親之人?”
“算是吧。”他溫言笑道。
墨成寧幽幽瞧著苔痕累累的裸巖,想著,最佳辦法就是將血海深仇盡數忘卻,明媒正娶后與自己相隨走天下。但這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寧心意,正自心旌動搖,此刻見著她嬌怯怯的側影,一如那日午后時光,心中再難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聲量,只見她訝然回眸。
“此計可能綿綿無期,也可能遙遙無結局。但……若有完結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為人夫婿,若你愿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兒便是通往絕響谷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顫抖地指向遠方巨巖之間的縫隙,背過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話,有那么一瞬,他的思緒就停滯在熏風里。
他慘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頭。”閉目、舒氣。原來,她……終究是不愿意。
墨成寧聽出他語氣里難以言明的苦澀,胸口一窒,更不敢回身正眼看他。
原來,自小極膽怯軟弱的那個自己從不曾改變。自幼生長在大戶人家,她沒有勇氣接受無名無分的生活,她沒有勇氣讓墨家遭到莫須有的牽連;見過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沒有勇氣成為另一個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奪走的不只是一個丈夫,更是一個父親。
墨成寧目光發直,右手圈住左腕上的玉鐲,抑住回頭的沖動,她幾乎可以肯定,只要見著他凄然的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他。
她僵硬地再向前踱了數步,感覺稍遠處的他大步朝自己邁近,便不自禁地停住腳步。
墨成寧屏氣凝神,隨著荀非的接近,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狂跳的心音,與他大步從容的步伐極不相稱,霎時她腦中慌亂無比。她想:只要他愿意放棄石小姐、放棄對楊烈復仇,名分也罷,成為荀家人心中復仇的絆腳石也罷,天涯海角,有他的地方,就有她。
想到此層,疲累蒼白的臉蛋刷上淡淡紅暈,她雙瞳如水瀲滟,轉身欲訴:“荀公……”卻見荀非含著溫笑走至她身側,卻毫無駐足之意,徑自走向嚼著肥美鮮綠的烏騅馬。
“抱歉讓墨姑娘為難了,我倆志本不同,道也不合,你此生作為大夫,有遠大的抱負,我此生為了爹娘的血仇,有不能放下的重擔!彼鵀躜K馬的轡頭,朗笑道:“方才荀非信口說說,墨姑娘不必當真。”
瞧見墨成寧兀自怔怔望向自己,荀非取下烏騅馬背上食糧,在它耳邊輕喃數語,爾后拍拍馬臀,就見烏騅馬回過身,不舍地蹭了茍非手背幾下,看了墨成寧一眼,便揚蹄而去。
“山澗處崎嶇狹窄,不適合它行動,這些天就讓烏騅馬留在這養足氣力吧!辈坏人貞,荀非循著溪緣,步履飄然踏向遠方。
墨成寧眼睫半垂,瞳眸里盡是那頎長挺拔的身影。
她悠悠忽忽又嘆口氣:“說好不對我佯笑的啊。”
東風力有未逮,南風乍吹,挾著幾絲一里外噬魂森林的毒霧拂過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暈眩讓墨成寧甫踏出的腳步不穩,膝頭一軟,一個踉蹌,扎扎實實地撲倒在地。
“到底是無法帶那毒霧回去研究研究哪!彼行┩锵В坏庙樖肿ヒ话炎匣ò不瓴葺p嗅,以緩解不適感,并將之收人隨身布袋。
頭一抬,正要起身,頓教眼前景致驚得一愣。遠處山壁水源西側,一片巨巖閃著碧青色光輝,映著朗空,幾乎與青天相隱消融。
“碧石長天共一色……碧石!”
一時的振奮使她將適才不快暫拋腦后,撩起裙裾,奔向荀非。
“荀公子!”
荀非步履一頓,對她語氣里的激昂甚覺詫異。
“我們……我們往錯誤方向去了,該是那邊!”她氣喘吁吁,雙手還掐著裙擺。
荀非瞧著她嫣紅面頰、微顯凌亂的衣衫,想起數日前她宿醉未醒的模樣,登時面上一熱,連忙別開頭。
“何出此言?”他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記得馬三娘前廳掛的那幅卷軸嗎?鮮綠萬紫同吟哦……”
“碧石長天共一色。”
“是了!你仰頭看那面巖壁!蹦蓪幫榈乩鞣桥坌湟煌紫,纖指興奮地在空中比劃。
荀非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單膝蹲了下去,循著她所指看去,才抬眼便怔住。
“碧石長天共一色,原來是這意思!避鞣禽笭柕馈
墨成寧喜孜孜地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行為有失禮教,衣衫沾染臟污不說,還扯著人家袍袖,連忙轉身撣撣身上塵土,整了整衣襟襦裙,假裝不經意地覷了荀非側臉一眼,見他似乎不覺有異,暗暗松了口氣。
荀非贊賞道:“虧得墨姑娘及時察覺,才沒多走冤枉路。”
墨成寧面上有光,美目燦然若有得意之色,笑道:“碰巧罷了。”
荀非微微一笑。“走吧,趁早趕些路!北阋靶小
“在那之前,”墨成寧輕按肚腹,眼眉間有著羞赧!翱煞裣扔迷缟?”
荀非一呆,哈哈一笑道:“這倒是,絕響谷又不會跑掉。急著趕路,竟爾忘了腹中饑餓!碑斚聝扇司偷貜埩_起食膳,說是張羅,其實不過將幾片燒餅掰開,夾上些許臘肉而已。
天朗氣清,清風颯爽,兩人坐在溪畔巖石上,天南地北地聊著,兼之暢談詩詞歌賦,渾似早先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墨成寧幼年時,成天窩在房里閱讀詩詞歌賦,偶爾同母親學習藥草知識。初時是興之所至,欲和父母吟詩作對,卻總被父親斥為誤事的風花雪月,久之,只敢悶聲在閨房內翻閱各路文賦。后來跟著袁長桑學醫,他除了醫書和內功心法,其余文類一概不接觸,是以墨成寧詩興來時總苦悶得緊,如今和荀非一聊,恰巧解了她十多年來的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