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挾著初更的余音,拂過寂然無聲的長廊;月華自天邊一隅流瀉而下,透過梧桐窗欞,錯落有致地在茶幾上拓上一塊塊乳白方格。
房內踱步聲不斷,墨成寧不時推開木門,探頭張望,下一刻,又踱回茶幾前,拿起桌上玉鐲把玩。
十五日,望月瑩然。
她出神地望著高掛的明月,惦在心底的一段對話在腦中回蕩。
“荀姑娘,你喜歡你那遠房堂哥是吧?”
“我瞧你堂哥對你也有意,卻不知有什么事擱在心上,跨不過那道檻。女孩兒家,既然有意,就主動一點,過于矜持,會后悔一生哪!
當時在張輝家,張夫人見她羞澀,特地拉她到灶房提點一番。
娘親說,這玉鐲是定情之物,月圓之時,贈之以玉環,雙圓,代表女子期盼能圓了這段姻緣。
玉鐲在月光下散發著碧澄澄的光輝,她瞇眼凝視許久,深深吸一口氣。
忽地,她起身,雙手插腰,用氣音對空中大笑三聲,覺得暢快了許多。
嗅了嗅剛換上的衣衫,取出木梳順了順墨發,整整發簪;她十歲以后便跟著袁長桑學醫,從沒有人教她女孩兒該怎么打扮自己,如今不禁有些懊惱自己不知如何使用胭脂水粉。也罷,即便沒有胭脂水粉,她相信自己此刻定是雙頰緋紅了。
想到待會荀非可能會有的反應,她輕壓胸口,感受那促快的心跳,久久無法自已。他對她,是有意的吧?這些天,他對她的好,總是在言行間不經意流露了出來。想著想著,她心頭甜滋滋的,抑不住嘴邊笑意,傻笑起來。
“……荀公子,成寧愿贈你玉鐲,不知你意下如何?”但萬一他聽不出弦外之音怎么辦?
“……荀公子,那天張夫人說要撮合咱們,我瞧也挺合適,不如……”好像太隨便了些?
“……茍公子,你要我嗎?”唉呀!光是想就羞死人了。
墨成寧喃喃自語,即使想破了腦袋瓜,仍不知要如何向心儀男子表明心意,心一橫,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自欺欺人地想,這當兒詞窮,待會再見機行事吧。
執起玉鐲,緊緊握在掌心,她不安卻也雀躍地移步荀非房門前。
月光灑滿長廊,即使不持燭火也能看清眼周景物,她拍拍脹紅的臉蛋,舉起右手要敲門。
“師哥,你真想娶她?”房內傳出余平驚恐的聲音。
荀非?他要娶誰?舉在半空中的手凝滯不動。
這幾日伴他左右的女子只有她一人,莫非……他和她,竟是同一心思么?
白玉雙頰再度被染得緋紅,顧不得非禮勿聽,急急貼近門板,想一聽究竟。
“嗯!
“……”一陣寂靜。
不會吧?娶她會這么痛苦嗎?她背過身靠著門板,指頭轉著玉鐲,若有所思。
余平為何反對?明明之前他們相處得挺愉快不是嗎?雖然交際并非她強項,不過為了他,她是否該試著討好他師弟?
“師哥,你……不后悔?”
“當然,我心甘情愿!彼粫屗ッ叭魏物L險,即使要復仇,他也要保她無虞。
墨成寧聽他語氣轉柔,頰窩泛起甜甜的笑容。
“我去絕響谷的期間,你捎信給家里,告訴他們,我一回京城,就去石家提親!
“……知道了。”
等等!去石家提親?!
“石家小姐的玉環,甭還回去,就收在我這!
“既然師哥你已做了決定,我多說也無益……那個‘定情物’,師哥就天天瞧著它吧。”最好瞧到他后悔莫及!沒想到終究還是要叫那女人一聲大嫂……她不配,她不配!
墨成寧腦袋“嗡”的一聲,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雙膝一軟,順著門板滑蹲下去。她趕緊伸出雙手撐地,玉鐲就這么掉下,落在曳地的裙擺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是啊!他已接受了那女孩的玉環,又怎會收下她的呢。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眼眶不覺泛濕,腦中浮現姑姑當年的神情;當時少不更事,不懂姑姑內心的苦澀,如今憶及,彷若姑姑當年的身影與此時的自己重迭。
她向來愛苦味兒,青苦瓜也好,苦菜也罷,甚至有時還會偷嘗藥草,可這打心底涌起的苦,卻令她好討厭好討厭。
墨成寧勉力撐起身。爹爹說過,不論男女,有淚都不能輕彈,那是弱者、是不經事的深閨大小姐才會做的事。她用力咬著下唇,戴回玉鐲,頭也不回地回房。
是她的錯覺嗎?方才月光滿盈的房間,此時好像黯淡了些……
修長手指輕敲木門,卻未得到預期的反應。
與她同行的這些天來,總在寅末卯初的清晨便見著她的身影,大多時候是在研制藥草,偶爾寫寫家書,靜靜坐在廳堂一角,笑盈盈等著他一塊兒用早膳。原以為今日辰時三刻才起,已然太晚,一問店小二,才知她尚未下樓用早膳。
日上三竿,她仍未起,莫不是病了?
荀非眉頭微攏,思考半晌后決定破門而入。
見到躺在床上的人兒,他趕緊上前查看,才接近床幔,便聞到淡淡酒氣。
一回頭,訝然見到床邊案上擺著一壺山西杏花白,想起昨夜自己心情郁問,至樓下要向店小二買一壺山西汾酒,店小二卻雙手一攤,指著空空如也的酒甕告訴他,最后一壺杏花白剛被一名姑娘買了去。當時他并未多想,只悶聲至庭院練劍,至東方發白方罷休。
她不像是會碰酒之人,為何……他心念一動,掂掂桌上的杏花白,果然還有七、八分重,想是喝沒幾口就醉了。
至少不是病了。他目光落回床邊,這才發現她和衣而眠,繡花被完好如初置于床內側。他輕嘆一口氣,擔心她著涼,于是俯過身替她拉過被子,待要往上拉時,見到那雪白細頸,口水一咽,目光不由自主隨著敞開的衣領往下延,直至抹胸下若隱若現的渾圓……他俊容浮上一層熱,慌忙別開臉,迅速將被子覆上她身子。
只這一瞬,他竟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來生……若有來生……你愿意再一次相救嗎?”
他傾向她,執起一段鬢黑秀發,湊在唇邊輕吻,良久,收起眷戀的目光,輕掩房門,悄然離去。
墨成寧這一睡即睡到近午,按著微疼的頭,掙扎著爬起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半睡半醒間,她竟感覺到荀非的氣息,甚至,似乎還吻了她的發?
墨成寧托著腮,小嘴一扁,有些不甘心地倒回床褥之間,連著被子滾向床內側,將自己卷成卷。
“我真是窩囊啊……連作個美夢,夢里的他竟沒有對她……”
她不經意向窗外一瞥,待瞧見庭院艷陽高照,不禁驚惶地蹦下床。她沒料到自己會睡到這樣晚,看來飲酒誤事真有其道理,連忙梳洗后匆匆下樓。
“墨姑娘,早!”余平甚有精神地嘻笑。
“荀公子、余公子,早……午安。”她懷著歉意,瞥向荀非。
荀非不太自然地別開頭,淡聲道:“早。”
她雙眸微瞇,對他若有似無的窘態甚是疑惑。
“今日先休息一天吧,我交代余平一些事,明早咱倆再去絕響谷!
正想應聲,低頭瞧見腕上玉鐲,不由得想起贈他玉環的石小姐。
“我想荀公子應有公務在身,就不勞煩你陪我去了。”想到自己武藝平平,因而覷向余平,“不然……余公子陪我去也是一樣的!
他眼中閃過一抹不解!耙粯訂帷
“不成不成!師哥,你不是說一定要在三日內通過那個什么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