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她丈夫的祭日。
羅蘭和她丈夫的婚姻,也是鎮上的另一則嗑牙話題。
她與丈夫的年歲相差了將近五十歲,在這個封閉的小鎮,他們的婚姻一直備受矚目。
他們都說她是為了他的錢才嫁給他的。
像羅蘭這樣一個年輕貌美如花的女人,為什么要嫁給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子?原因顯而易見,當然是圖他的錢嘍。
他們說的沒錯,她丈夫死后,是留了一筆錢給她,她用了那些錢開了一家酒館。
羅蘭將祭品放在墓碑前,捻起三炷香祭拜,神情無比肅穆。
他們說的沒錯,她并不是因為愛才嫁給他。
但,她比任何人都敬重他。
羅蘭將香插入土中,她望著裊裊升起的煙絲,心中充滿感念。
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是她丈夫將她從煉獄里帶回人間。
她來自一個沒有愛的家庭,父母各自擁有自己的情人,缺乏家庭溫暖,她成了一個讓老師傷腦筋的問題學生。
十八歲那年,她以為遇見了真愛,高中都還沒念完,就學人翹家,跟了一個男人到了臺北。沒多久,情人膩了她,將她丟給別的男人,甚至從中擔起皮條客,靠她的身體賺錢,供他賭博揮霍玩女人,她若不從,他就毒打她。后來,她逃了出來,沒有錢,沒有學歷,她到處去打零工,有時,真的混不下去就出賣身體,就這樣過了幾年。最后,老天可憐她,讓她遇見北上求醫的丈夫。
八十歲的他,是個老榮民,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有的只是一身病痛。他同情地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于是就將她帶回鎮上,供她吃住。
而她則自愿擔任他的看護,回報他的收留恩情。
長久相處下來,兩人培養出父女般的情感。
怕鎮上閑言閑語,怕她在他死后無處可去,他娶了她,將他的財產留給她,讓她的生活無后顧之憂。
結婚半年后,他在夜里心臟病發走了。
這就是所有的故事。
羅蘭知道村人在她背后說得很難聽。
他們說她的丈夫是因為她的需索無度,才會心臟病發。
經歷這些年,羅蘭已經看破,任由流言傳來傳去。
三十二歲的她,歲月對她很寬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反而為她增添了一股嫵媚的風韻,但──她的內心卻蒼老如六十歲的老嫗。她的無知、她的憤世嫉俗,在經歷了那些事后她已成長,不再那么容易受傷了。
正如她丈夫常掛在嘴上的那句話:
“人生短短數十載,要是在意個沒完,那活著不是很痛苦?”
所以,羅蘭下定決心要比別人活得更自在。
※※※
陽光兇猛,羅蘭一手撐著洋傘,一手提著祭品,走在毫無樹蔭遮蔽只容得一輛車子通行的小徑上,在陽光一點也不憐香惜玉的照拂下,使得她那張艷麗的面容發熱得泌出汗珠。
一輛車子緩速經過,掠起今晨微雨留下的水洼,激起的水濺波及到羅蘭那身白色洋裝。
“噢!”羅蘭不可置信地盯著那處污漬!斑@是我昨天剛買的衣服哩!”
望著繼續往前沒有停下的車子,以個性潑辣出名的她,二話不說將籃子里的祭品──蘋果、梨子、水蜜桃一個一個擲出去──
碰!鏘!叩!水果武器在車身制造出各種聲響,但都引不起駕駛耆的注意。
羅蘭丟開洋傘,將長及腳裸的裙擺塞進腰帶里,兩手捧起最后一項武器──鳳梨,以投擲鉛球的姿勢,做出最后一擊──
碰!鳳梨砸中了車窗,制造出很大的聲響。
這下,車子可停下來了。
一名穿著禮服的男子,邊扯著頸項的領結邊從車上走下來。
他沒有注意到幾十尺外的羅蘭,反而檢查車子的狀況。
噢,男人,車子永遠擺第一。羅蘭朝天空瞪眼。
抓起洋傘,她忿忿來到男人身旁,毫不客氣地用傘尖戳他的背。
正專心查看車子哪里出毛病的程威,突然感覺背后被尖物刺中──
“搞什么鬼──”他倏地轉身,抓住一只手,就用力地把人扯進懷里。
“不好意思喔,我就是你口中的『鬼』!绷_蘭皮笑肉不笑地說。
程威愕然地盯住懷里那張發怒的臉。
她是一個極麗艷的女人,雖然脂粉未施,雖然發絲因汗水而貼在臉上,但她那雙燒著怒火的眼呀,就似幾天前他從飛機小窗口俯瞰的太平洋海面,因陽光的照映而粼粼閃耀,使她整個人迸射出動人的神采。
“喂,你是抱夠了沒有?”羅蘭毫不畏怯地迎視俯看自己的男性面孔。
他的衣服有些皺折,臉上有著疲憊,頭發濃密面狂亂,看來經過一段漫長的旅程。他很年輕,有一張年輕黝黑不失俊逸的臉,略寬的嘴唇微揚,使他看起來有些孩子氣,嘴角的紋路也說明著他愛笑的個性。
“啊,對不起!背掏s緊放開她。“小姐,請問有什么事嗎?”他咧開一張笑臉。
“嗯哼。”羅蘭比比自己。
“嗄?”程威疑問地挑眉,一臉莫名。
“給我看清楚一點。”羅蘭一臉受不了。
哎哎,美女有令,他焉能不從!程威仔細地打量她。哇!這一看,他在心中忍不住發出狼嚎的叫囂。
眼前這個畫面可是非常養眼。
女人穿著白色洋裝,柔軟的質料勾勒出她妙美的身材,豐胸纖腰,挽高的裙擺露出蜂蜜色纖長結實的小腿與半截大腿。
村姑打扮的她,黑發蜜膚,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吉普賽女的神秘氣息。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羅蘭又用傘戳他。
“你有一雙非常漂亮的腿!背掏挥X揚唇微笑。
“腿?”羅蘭一怔,不禁往下一瞧。哎呀,她忘記把裙子放下來了,這下白白讓人的眼睛吃冰淇淋!罢l教你看我的腿?我是叫你看衣服!”羅蘭氣極敗壞地放下裙子。
“衣服?”
“你開車經過時,車輪壓到水洼,揚起水濺把我的衣服弄臟了。”
程威不解地巡視她全身,果然見到她那身衣服有一大處污漬。
“啊,對不起。”他連聲道歉。
瞧他一臉真誠,而且又不是有意,“啊,反正是地攤上的便宜貨,看你長得帥,姐姐我就不跟你計較了。”羅蘭不在意地擺擺手,“喂,以后開車的時候多多注意一點!焙艽蠼愕目跉。說完,她對他揮揮手,撐著傘走開。
程威一手摩挲下巴,欣賞她迷人的背影。
她有著柔媚的外表,野貓的爪子,還有一股男兒的阿莎力,跟他過去這幾天認識的一些名門小姐非常不一樣。
好一朵嬌艷的野玫瑰!
當下,程威決定追求她。他是個簡單的男人,向來依其直覺行事。
外表新潮、個性明快的他,過去也談過幾段短暫的感慨,但,這并不代表他花心,他只是比別人更勇于追求,更把握人與人交會時剎那間產生的火花。
“小姐,請等一下。”程威追上前。
“嗯哼?”羅蘭回身看他一眼,細眉微挑。
“為了表現我的誠意,請讓我送你一程。”他揚唇微笑。
羅蘭瞇眼細細打量眼前這名大男孩。
這大男孩總是一副笑口常開的樣子,他那帶著孩子氣的笑容、坦率的凝視,令他有一種很特別的特質,讓人很容易就親近他。
嗯,她喜歡。他身上有著她早逝的單純。
“哦,順路嗎?我要回鎮上呢!绷_蘭回以一笑。見程威點點頭,她也就不來扭扭捏捏那一套!澳锹闊┠懔恕!
“這是我的榮幸。”
程威接過她的傘,紳士十足地護送羅蘭走到車旁,幫她打開門。
坐上車,發動引擎前,程威問她:
“我叫程威,小姐呢?”
“羅蘭!
※※※
傍晚,筑夢山莊來了第二位意外之客。
車道前停了一輛被水果砸得滿目瘡痍的吉普車,一名男人從車上下來。
“老叔!”
和狗幾在草地上翻滾的可琪大叫一聲,她一骨碌爬起來,像個火車頭沖向已經敞開雙臂向她迎來的男子。
“噢──”男子突然哀鳴一聲,因同時承受可琪與狗兒重力加速度的沖擊,碰!身子不由往后倒下。”嘿,你這個白發魔狗,離我遠一點,噢──”他哀號一聲!安!別給我你那惡心的吻……”男人含糊地吐出一串咒罵。
“走開,Kid,你嚇壞老叔了!”
可琪推推狗兒龐大的身軀。
狗兒自討無趣地跳下來,它搖搖尾巴,長毛蓋住的大眼仍掩不住它的無辜。
“好久不見,老叔。你又變黑了!
“小公主,”男子翻著白眼,喃喃念:“你叔叔我不過二十七歲,老叔、老叔的,你會把我叫老的!彼皇謸破鹂社鞅е。
“沒錯呀,姥姥……老爸……老王……”可琪邊數邊算著指頭。“所以呀,你當然是『老叔』嘍!”
可琪童稚的一段話,引來長廊前的兩個人相視微笑。
“真高興看到你,桑媽!蹦凶幼呦蛏尅!敖o我一個擁抱吧!
說著,連同可琪在內將桑媽攬進懷里。
“好小子,該不會又給你爹娘放鴿子啦?”桑媽笑嘻嘻地問。
“哈,知我者桑媽也!
聽到可琪抗議的咳聲,他趕緊放開桑媽,見到了一旁笑盈盈的夏儂。
哇,好一位甜美佳人呀!程威驚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全讓他遇見美女。
“啊,這位是?”他笑瞇瞇地問。
“你好,”沒讓桑媽幫著介紹,夏儂主動伸出友善的手。“我是夏儂,來筑夢牧場度假!
“我是程威,是可琪的表叔!背掏实匦χⅡv出一只手握住夏儂。“很高興認識你。”
“哼!”可琪不高興見到程威對夏儂示好,掙脫出他的懷抱!笆遄钣憛捔死!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回屋子,Kid也追著小主人的身影跑開。
“怎么啦?我做錯什么事惹咱們小公主不開心?”程威一臉不解。
“不是你的問題,”夏儂望著可琪的背影!八皇遣幌矚g我!
程威聳聳肩!皠e在意,那家伙的個性跟她老爸如出一轍,一樣古里古怪!
“哦,看來夏小姐對我的印象除了『自以為是』,現在又添了一項『古里古怪』了。”男性的聲音驟然投下。
雷逸夫卸下剛劈整的木柴堆在墻邊,淡漠的眼神漫不經心地略過長廊上的人,最后落在夏儂臉上。
程威敏銳地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流。
“啊,我是不是錯過了什么?”他迎上前,一把勾住雷逸夫,對他擠眉又弄眼。
“回來幾天了?回去看姑媽了沒?”雷逸夫不理會他的話中有話,睨了一眼他身上似正式卻又邋遢十足的外表。
“一回臺灣馬上就回家了。結果你猜怎么著?我媽居然擺了一道又一道鴻門宴,真是嚇死我了。”程威唱作俱佳地說!鞍萃,我又不是女人,一過二十五歲就拉警報,干嘛老幫我安排一些約會,怕我娶不到老婆嗎?所以嘍,我只好演了一場『夜奔』,連夜逃到你這兒來避難嘍!彼柭柤,臉上仍是笑意十足!昂俸,收留我吧,老大!
“隨便!崩滓莘蚝啙嵉卣f道,一副彷佛這是個蠢問題的模樣。
“亂沒誠意的,喂,其實你很高興吧,多了一個免費的幫手……”
夏儂若有所思地望著兩個身形相當的男人相偕進門的背影。
雷逸夫深沉中有一股難以忽視的力量與危險的氣息,而程威坦白得就像陽光照耀的大海,喜怒從不假裝。
她想,她會喜歡程威,他是那么地陽光,完全不同于另一個男人。
※※※
來到筑夢牧場的第三天,夏儂首次見到雷逸夫出現在餐桌上。
餐桌是美式家庭的長形桌。雷逸夫的左側坐著的是夏儂,右側是異常安靜的可琪,坐在夏儂身側的是程威,他正佩侃而談這些日子在各國旅游的趣事,把桑媽、可琪逗得非常開心。
聽著程威令人發噱的笑話,夏儂嘴邊不時漾著笑意。她想,很少人不被程威陽光般的笑容所吸引。
程威二十七歲,個性仍像個大男孩,身為企業家的第二代,理當繼承父業往商場發展,但他卻背道而馳,成為旅游作家,足跡廣布全球。旅行對他而言,是他生活的一部份,就像空氣之于人類一樣重要。
“我非常滿意我現在的生活。”程威如是說。
由此可知,程威喜愛自由、不喜拘束的個性,這大概是他為何會逃離母親為他安排的約會,而寧愿待在鄉下當一名逍遙村夫的原因吧。
“程先生,你下一個目的地是哪里呢?”夏儂問。她很羨慕程威隨處可安身的自在,不像她,即使在度假,卻總是被過去的回憶所羈絆,無法放開自己。
“叫我程威吧,我的朋友都這么叫我!背掏致冻鏊且豢谡信瓢籽馈!皶簳r,我哪里也不去了,因為這里有我的野玫瑰!
“野玫瑰?”
程威只是笑而不答。
“女人。”
一股男性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
“什么?”夏儂轉頭,猛然迎上雷逸夫的凝視,心驚于他竟如此靠近她。
自從他撞見她哭泣后,每次他的接近,總會讓她不自在。
“你看到他唇邊的傻笑沒?看來我們的程大少迷戀上某個女人了”他掀尋一笑!皭矍榭倳屓俗兊糜薇!
夏儂討厭他講起“愛情”這兩個字時臉上那副輕蔑又嫌惡的神情,也不懂也為什么對每一件事總是這么譏諷十足。
“你為什么那樣說?”她審視他的神情!澳阏f它的口氣彷佛那是個詛咒。”
忽然間,她像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他的神情僵住。
但,很快地,他揚起一抹冷笑,恢復他慣有的譏誚。
“你呢?”他傾身靠近她,用只有他們聽得見的耳語對她說:“是愛情讓悲傷爬上了你的眼嗎?”
這回,換夏儂僵住。
看到她眼底來不及隱藏的痛苦,雷逸夫馬上后悔,同時氣憤那個傷害她的男人。
夏儂恨死了雷逸夫。
愛情雖然令她悲傷,但──可不包括他的嘲笑。
她倏地轉回頭,手一偏,打翻了桌前的一杯水。
“啊……”
她手足無措地抓起餐巾,欲擦拭桌面蔓延的濕漉,不意,另一只手也抓著餐巾伸了過來,而那只手屬于雷逸夫。
兩只手在亂團中輕輕一觸──
“呀……”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對不起。”
“我來!彼f。
“對不起。”她低喃地道歉。
“夠了!”
夏儂驚掠地抬眼,迎上雷逸夫有些惱怒的眼神──
“對不起……”不由自主,又是一聲道歉。
“閉嘴!崩滓莘驂阂种瓪獬谅暤。
“對不起,對……”當夏儂發現自己竟喃喃重復著同樣的字語,突然氣惱起自己的無助。她咬了咬下唇:“還不都是你害我的!”
她那副委屈嬌憨的模樣軟化雷逸夫眼里的嚴厲,一絲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嗯哼,咳……”耳邊傳來程威的咳聲。
不明所以的夏儂和雷逸夫同時轉頭看去,卻見程威一臉的饒富興味,曖昧的眼神輪流在兩人身上兜轉。而可琪則是一副無聊之色,桑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手中抓著從廚房里拿來的一條抹布。
“你們……”見到大家狐疑的眼光,夏儂的臉上飛快地飛上一抹紅。
噢,真丟臉,他們竟在餐桌上吵了起來。她不由瞪了雷逸夫一眼。
雷逸夫則回了她一個揶揄的笑。
可惡的男人!“我吃飽了!彼崎_椅子,氣鼓鼓地離開餐桌。
雷逸夫的眼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直至消失在樓梯間,才意猶未盡地轉回頭,卻見到其他三人小偷似窺探的眼光,他神情一斂,沉聲道:“吃飯!
“喔,Kid呢?我該喂它吃飯了!
可琪嘟嚷著跳下座位,首先逃離現場。雖然,她并不是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桑媽撤下桌上的空盤,快步地往廚房走去,卻掩不住嘴角的咯咯輕笑。
“噢,愛情總會讓人變得愚笨!背掏舐曊f著雷逸夫方才說過的話,臉上還做出很陶醉的神情。“嘿嘿,真不知道那個傻子是誰哩?”他毫不掩飾臉上的揶揄,并迅速抓起自己的碗筷!吧,我來幫你吧!彼s緊追上桑媽,不想冒險面對雷逸夫的怒氣。
面對一桌的冷清,雷逸夫出現許久未有的好心情,他眼底不由泛起少有的溫柔,彎起嘴角,一絲笑意不覺輕泄。
好久,好久沒這樣好好吃一頓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