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錯覺,他覺得,公子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想起那一日,聽從公子吩咐,送走楚無雙和嚴落,再回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直到后半夜,才見兩個渾身是血的人回來,當時,他真的是被嚇得魂都飛了一半。
跟隨公子多年,不曾見過他那么狼狽,還有那個暗娘,也像個死人一般,唯有那雙重瞳,紅通通的就像滴血一般。幸好是他,還能挺住幾分,若換了他人,恐怕早就被她的模樣活活嚇死。
公子囑他在門外把守,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他于是很忠心地看門,苦苦熬了十二個時辰,不僅要與瞌睡作斗爭,還得時刻提心吊膽地注意屋內的動靜。
幸好,上天保佑,兩人再踏出房門之后,除了臉色不太好,其余都還安然無恙;只是他,發現自己愁白了幾縷頭發。
而后,就是很多的不對勁。
譬如說,就像現在,一向不喜歡人近身的公子,居然和暗娘肩并肩地站在一起,還時不時地與她低語,間或一笑。那種笑容,不是他說,有夠肉麻。
“小應的眼珠子,大概瞪得快要掉下來了。”一縷長發垂落胸前,被原朗接住,小心地撥回耳后。眼角的余光瞥到小應蹲在地上猛拔草的樣子,暗娘笑了笑,抬眼望原朗。
“他很快就會習慣了。”對暗娘報之一笑,原朗摟住她的肩頭,下巴枕在她的光潔的額頭上,冰冷的觸感,令他心一跳,卻不再多說什么。
“眼花了,我一定是眼花了……”小應瞪著眼前一幕,揉揉眼睛,喃喃自語,轉頭看那匹吃得正歡的馬兒,“公子是不會這么當眾輕薄女子的,對不對?”
馬兒打了一個響鼻,甩他一尾巴,側過身,不理他,繼續細嚼慢咽。
可是,她無法習慣哪……暗娘依偎在原朗的懷中,無聲地嘆息。
他極為呵護的擁抱,對她來說,是甜蜜而又痛苦的折磨。不想讓他知道她承受怎樣的痛楚,每一次,她都極力隱忍,不讓他看出端倪。
以往,她不曾想過男女之情的。因為自己的重瞳,因為自己的異能,她被人視為妖物,處處被排擠。能融入常人的生活已是不易,又豈敢奢望能得到世間男子的垂青?
老天到底還是垂憐她了,所以賜她一個原朗。初見于風雨交加,患難于生死之中,肉體的疼痛已是微不足道,因為有一個人,肯全心全意與她攜手。他說,要給她全新的生活,這就夠了,至于其他,她已不想再過多追問。
可是,為什么,心中仍有隱隱的不安,似乎冥冥中,她的劫難,還沒有結束。
“想什么?”原朗低頭,見暗娘出了神,鎖眉沉思,眼神凝重。
“我想,治好了何府少爺的病,我們就能自在生活,很開心。”不想讓他擔心,暗娘展露歡顏,將不安隱埋在心底深處。
舉目四望,入眼的,是酷暑烈日,是密葉繁枝,是綠地青草。眼簾低垂,不知道身邊是否還有鬼差跟隨準備索命?
重瞳依舊,自鬼門逃生之后,她卻再也無法看見鬼怪妖魔和魑魅魍魎。
其實應該慶幸的,雖然心知自己陽壽已盡,終究無法逃脫,說不定,入了地府,還會受更重的責罰。但至少,她看不見異相了,可以自欺欺人,說自己能活下去,直到再次被拘魂的那一天。
聽了她的話,原朗的手,滑過她的長發,視線越過她的頭頂,望向遠處已出現輪廓的城門。
“那時候,我們便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平靜生活。”
是的,誰也找不到——無論是人,抑或是鬼。
聶家的重瞳妖女又回來了!
常南縣炸開了鍋,人心惶惶,害怕之余,又止不住四處打聽小道消息。
“真的,真的,不就在咱們府中?聽說是被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所擒,捉回來,就是要擇個良辰吉日,將妖女挖心破腹,煉成靈丹,讓何少爺服下,治他的失心瘋呢……”
果然是小道消息——小應很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又不是成親,還挑良辰吉日吶。
故意咳了咳,他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七嘴八舌說得正歡的一幫人見他過來了,立刻團團圍上來,神神秘秘地問他:“小法師,原法師什么時候處置妖女啊?”
我哪——小應翻了一個白眼,很想一腳將這幫蠢人踢到墻角躺平。是人都看得出來他家公子對大家口中的“妖女”情有獨中,呵護得緊。倘若不是之前承諾要救治何府的少爺,公子早就帶著暗娘遠走高飛,哪能留下話柄任他們在此評頭論足?“小法師——”偏偏還有人不識相,伸長了脖子,持之以恒地繼續追問,就差沒把一張臭嘴湊到他的臉上來。
“讓開,讓開!”小應扯直了嗓子,很少有機會仗勢欺人的,不好好把握豈不可惜?手故意抖了抖,捧著的碗內濺了幾滴湯藥汁水出來,不偏不斜,正好飛到那張豬嘴的主人手背,“要是耽誤了何少爺服藥,你們誰擔待得起?”
這句話,果然有用,眾人作鳥獸狀散去,面前立刻是一條暢通無阻的平坦大道。
小應哼了一聲,端著藥碗離開,左拐右拐,上了一處閣樓,推門進去。
“原公子,其生他——”立在床前的何夫人示意身邊丫鬟上前,拿過小應手中的藥碗,為昏睡中的何其生喂藥,她則轉頭看一旁的原朗,目光中難掩急切。
“夫人莫急!痹示従忛_口,“何少爺病了三年,身子猶虛。我開補藥與他進食,好生調養,有健體之效,以免驅鬼之時,對他的身體有損!
“哦……”聽了原朗一番話,何夫人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瞧原朗平靜的模樣,又忍不住發問:“那個妖女——”見原朗的臉色變了變,她連忙改口,“我是說暗娘,原公子,你確定她不會趁機逃走?”
那妖女嚇瘋了愛兒已著實可惡,更沒想到的是,她還是個冒充的代嫁新娘!而真的聶雙,居然在兩家有婚約的情況下與人私奔!這件事,若傳了出去,何府的顏面何存?
聶家的人,欺人太甚。這筆賬,她日后會好好討還。
“我確定,她不會走,即便是要走,也是何少爺痊愈之后,與我一道離開!币姾畏蛉怂查g沉下去的臉色,原朗料到她心中所想,定是氣結,想要找聶家的人出氣。所幸聶雙已死,聶家其他的人遭此變數,想必也隱姓埋名以避恥辱。所以,即使何夫人有心報復,也難以找到機會下手。
“帶她走?”何夫人驚訝起來,“她可是——”
“天生重瞳,她能見異相,卻不是妖人!痹蚀驍嗪畏蛉说脑,“女媧伏羲,人首蛇身,造人之功,澤被后世。能將他們奉之為神,頂禮膜拜;為何偏要將一名女子硬指為妖,爭相詆毀?”
被原朗一陣搶白,何夫人啞口無言。幾許尷尬,顏面有些掛不住,便由丫鬟攙扶著,步出房門。孰料方走上樓道,便迎上了一雙足以令她遍體生寒的眼睛。
“啊!”失聲尖叫,她向后退了一步,腳步踉蹌,幸賴有一旁丫鬟攙扶,才沒有狼狽跌倒。拿衣袖遮了眼,她不敢看那雙眼睛的主人,匆匆離去。
妖物,妖物!
“來了多久了?”見到門邊的暗娘,原朗朝她伸出手,問她。
“不久!卑的镒哌M房間,柔順地將手放進原朗的掌心,“你太抬舉,竟將我與女媧伏羲相提并論!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除了聶雙,這些年來,沒有人為她說過半句好話,原朗,是第二個例外。
“不是抬舉,是就事論事。”原朗微微一笑,將那碗尚未來得及喂完的藥遞給小應。
小應苦著臉,認命地接過碗,乖乖地坐在床沿,開始喂昏迷不醒的何大少。
“要不是你,我是斷然不會回來!卑的锬暭词乖诨杷幸惨荒橌@懼的何其生,如此說道。她已看不見鬼怪,不過依他的表情看來,那怨氣極重的女鬼,應該還依附在他身上,“這種人,死不足惜。鬼差早就該來拖他下地府的!
語氣冷冷的,足見她對何其生有多么厭惡。
“你錯了!痹蕮u搖頭,“他的陽壽,還有四十年。而且,他會平安活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
此話一出,不僅是暗娘,連小應,也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
“就憑他——為什么?”她不懂。為何她安分守己,只想與世無爭地過日子,反而落得早逝的下場;而作惡之徒,卻能享盡福壽,直至天年?
生死簿,一簿定生死,定得好沒有道理!
“他前三世積福為善,因果循環,他投生錦衣玉食之家,注定要享盡了榮華富貴才會再歸輪回!
“好個因果循環!”憤憤的,暗娘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不假思索的話脫口而出,“那我呢?我上輩子是造了什么孽?所以前世的惡果,都報應到了我的身上?”話一出口,就見原朗變了臉色,不免有些后悔起來,不該去觸他避諱極深的話題。
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原朗待她如此誠心,她怕,真相一旦被揭露,她會承受不住,所以情愿不知。
其實,歷經了這么多的磨難,是生是死,對她來說,都已不重要。只是,這口氣,無論無何都咽不下。原朗沉默,她也無法將和解的話說出口,干脆別過頭去,也不知是在生他的氣,還是在生自己的氣。
小應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公子?”他看向原朗,原朗不語。
“暗娘?”他瞟了一眼暗娘,暗娘也不理他。
兩個人的臉色,都不怎么好看哪。小應挫敗地垮下雙肩,垂下眼去,一雙毫無光彩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有夠恐怖。
“哇!”小應大叫,反射性地從床上蹦了起來,“他醒了!”
暗娘見原朗趨步上前打探,忽然興了惡作劇的念頭。她慢慢走到原朗的身后,俯視躺在床上的何其生。
呆滯的眼神游移到她的臉上,開始有了變化,而后,面孔也開始變形扭曲。
“你還認得我嗎?”暗娘指著自己的眼睛,“認得這重瞳嗎?”
“暗娘!”沒料到她會有如此舉動,原朗迅速轉身,遮蔽她的視線。
“啊——”已經來不及了,何其生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像是見著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凄厲地慘叫起來。
不顧原朗的阻攔,暗娘硬是要看著何其生,“你背上的那個女鬼,她還纏著你呢……”
“重瞳,妖人,妖人!“何其生厲聲叫嚷,身子猛烈地抽搐。
丫鬟聞聲進來,見眼前情景,又跌跌撞撞退出去,不住地喚人。
“我是妖人,可你現在,不也要我這妖人來救你性命?”竭盡所能在言語上對何其生攻擊,暗娘的心中,有莫名的快意,勝過了被原朗拉著的灼痛。
家丁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按住已陷入瘋狂境地的何其生。何夫人也聞訊而來,見著一炷香之前還好端端昏睡的兒子,此刻居然翻著白眼,口吐白沫,不免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
“娘——叫她走,叫她走!”何其生瘋狂地叫著,拔高的嗓音幾可刺穿聽者的耳膜。
瘋傻了三年的兒子居然開始在叫“娘”,何夫人悲喜交加,瞥了一眼暗娘,那雙眼瞳,令她打了一個激靈——收回目光,她轉向拽住暗娘的原朗,幾乎是在哀求:“原公子,我求求你,別讓她再害我的兒子了……”
暗娘似笑非笑,“何夫人,我害他?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哪……”說得正到酣暢淋漓之際,喉間忽然一緊,竟是原朗,點了她的啞穴。
面前的情形失去控制,已是一片混亂。避開暗娘的目光,原朗只是吩咐小應:“先帶她出去。”
暗娘口不能言,站在原地,看到瘋鬧不止的何其生,一見原朗上前,便掙扎著滾落床下,抱住原朗的雙腿,搗頭如蒜,不住地喃喃自語,反反復復地,重復的只有一句話——
“菩薩救我,救救我……”
蟬噪陣陣,叫人心煩意亂。涼亭內,小應看了一眼獨自靜坐的暗娘,遞了涼茶到她唇邊,“公子也是為你好,就不要與他慪氣了。”
暗娘抿緊了唇,慢慢合上了眼。
小應訕訕地收回手,撓撓頭。閣樓那方的哭叫聲越來越弱,卻沒有停歇,看來公子要處理妥當,還有些時候?戳丝撮]目不理他的暗娘,小應步出涼亭,環視周圍一番,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