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任他扶自己下車,拉著前行,好似進了門檻,又上了樓梯,拐了彎,走向一邊,半邊臉熱熱的,估計自己約莫在朝陽的方向。
“去去去,沒事添什么亂,這兒可不是你能隨便進來的地方!
好不容易站定,還沒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掌柜已經吆喝著上來,見了暗娘,臉色一沉,厭煩地叫嚷要趕人。
“是我請她上來的!痹始又亓苏Z氣,刻意突出“請”字,看了一眼默默無語的暗娘,手忽然掃向一邊,似很不經意地拍開了掌柜要推搡暗娘的手。
“公子——”吃了一回啞巴虧,掌柜捧著自己發疼的手,暗自掂量,明白這位看起來斯文的公子不太好惹。他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們還要做生意的,你瞧,人都跑光了!
沒有言過其實,方才還高朋滿座的堂子,不一會兒的功夫,只有三三兩兩閑坐。
“你損失了多少,我賠就是。”原朗左右看了看,忽然掏出一塊金錠放在桌上,“這個,夠不夠?”
本在愁眉苦臉的掌柜瞬間兩眼放光,盯著那沉甸甸的金錠,不住地點頭哈腰,“夠了,夠了……”
“再去上些好酒好菜招呼這位姑娘!痹蕦⒔疱V拋給掌柜,見他笑容滿面,樂呵呵地張羅開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卑的锝K于開口,“但你不必如此慷慨,我不值那個價錢!
犀利的措辭中暗含幾分自嘲。原朗轉頭看她,見她抿緊了唇,額頭的血跡變為暗紅,漸漸開始凝固。
“坐吧!痹适疽庑鏊拢⒘艘煌氚罪埛旁谒拿媲,“昨夜多謝姑娘收容,請姑娘吃頓便飯,權當感謝!
“這么闊綽的一頓便飯。”各色香味竄入口鼻,想來佳肴遍是,“那你是吃大虧了!
沒有聽見他的回答,片刻后,才有他淡淡的笑聲。辨認了他所坐的方向,暗娘側過臉,對著他,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道:“你,為什么不怕我?”
“為什么要怕你?”原朗反問,見酒樓下,被撇下的牛車旁,漸漸集聚了若干人,都在抬頭往這方看,不時指手畫腳,交頭接耳。
“我以補尸為生,洛城的人都說,與我接觸將有不祥之災!
“我不怕這些。”原朗說道,見小二端菜過來放下,他夾起一塊雞肉,放到她的碗中。
意料之外的回答,使暗娘不由得一愣。他的話,似真似假,難辨真偽,令她琢磨不透。
謝她是假,同情是真。他是看不下去她被作弄,才善意解圍吧?
“暗娘,你是哪里的人?”原朗忽然問她。
她還在想,因他這句話,神經驟然繃緊,防備起來。思索片刻,才回答道:“我本是洛城人,后來大家嫌我不吉利,逐我出城,我只有在山野安家,偶有喪事,便將死尸搬來,等拼湊好了,再有喪家運回去!
“你年紀輕輕,何苦做此行當?”親眼目睹了她在洛城備受排擠的處境,又聽了各種原委,小應暫時忘卻了自己與暗娘有多么不對盤,一副老成口氣,全然忘卻了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
“我兩眼皆盲,六親全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這一技之長,我還能做什么?”暗娘反問,堵得小應啞口無言,“其實這一行,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糟糕。若真要比較,我寧愿與死人為伍!
小應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著暗娘。
還是沒有他的聲音,不知他在,抑或不在?暗娘伸手拂開額發,探觸先前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死人安靜、沉默,不會冷嘲熱諷,不會口蜜腹劍,不會對你棍棒相加。人世間的一切虛偽,在他們身上,都沒有。你可以放心與他們相處,因為絕對不會受到傷害。這是我的感受,說出來也許你們不相信。但是,當我將他們一一拼湊完整,我覺得,他們就是從我手中重生的人——只不過,這樣的重生,要待到輪回之后的下一世而已!
輪回嗎?原朗的眼皮跳了跳,心被觸痛。想起冥冥之中被拋諸于塵世的那一半兇煞,輪回中,會變成了何種模樣?
是兇,必定生來帶煞,異與常人。好比聶雙,天生重瞳,能見鬼影。
“所以,原公子——”暗娘喚原朗,并沒有覺察他的心思輾轉,“不要以為你的善意是為我解圍,就如同這滿桌佳肴并不一定合我的口味。若有人干涉,我反而會不習慣!
是真話,心底話。她已經這樣生活了好久,不希望再有人來破壞此般平靜。
言罷,她起身,推開小應想要攙扶她的手,摸索著下樓,摸索著出門,在人群退讓中,摸索著上車,驅趕老牛,繼續之前的行程。
“莫要招惹哦……”近旁一桌喝得醉醺醺的漢子打了個酒嗝,“那女人,邪得很,但凡有生病的人家,只要她說死,就一定會死……”
原朗若有所思,站起身,徑直下樓,走過柜臺,出門,望見暗娘緩緩消失的身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回柜臺前,問笑容可掬的掌柜:“那位姑娘,是洛城人氏嗎?”
不用他明說,掌柜已知他口中所問的是何人,撇撇嘴,口氣有幾分不屑,“洛城哪會有這種催命邪人?她呀,是三年前才從外地來的……”
出了城,牛車緩緩前行,沒有閑言碎語的叨擾,耳根清凈,自是不同。
暗娘放下手中的鞭子,伸手輕輕拍了拍牛身。老牛叫了兩聲,順從地停在路邊。暗娘下車,走到一旁,老牛轉過頭來,親熱地舔她的手心。
“三年了……”暗娘摸著牛的額頭,將臉依偎過去,輕輕撫摸,似在自言自語,“也只有你,肯與我相依為命!
萬物有靈,偏偏慰藉她寂寞的,不是人,而是畜生。
忽然,感覺牛身動了一下,牛角撞過來,碰著了她的臉,有些疼。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隨后,什么東西鉆進了她的裙擺,貼著她的腳踝磨蹭。溫熱熱的感覺,不同于雨后觸地的冰冷。暗娘蹲下身,撩起裙擺,遲疑地探出手去,摸到柔軟的毛發,又忙不迭地收回。
沒有什么異常。只是手心傳來一陣很奇怪的酥麻感,像是被針刺一般,癢癢的。
“九兒!”
陡然的聲音,接著是靠著自己的柔軟的軀體離去,又快又急。暗娘還在怔愣,冷不防手忽然被拉了去,扯得整只臂膀生疼。隨后,什么尖銳的物體扎進了被迫攤開的手心。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她還來不及反應,痛楚已經蔓延開來,手心間,全是暖暖的液體流淌。
“別動!”
嚴厲的女聲在呵斥,牢牢拽住她急欲抽離的手,“你若是想死得快些,就再動動試試!”
掙扎的動作停止,暗娘只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發暈,胸口也悶得慌。努力壓下惡心想要嘔吐之感,她向看不見的人發問,語氣鎮定:“我中毒了嗎?”
楚無雙瞧了面前容顏蒼白的女子毫無驚慌的表現一眼,不禁有些佩服她。眼見她手心的血液已由黑變紅,她拿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暗娘的傷口上,隨后取出一條汗巾,小心地包扎了傷口,這才開口道:“九兒有毒,我是在救你!
“九兒?”暗娘用另一只手包住受傷的手掌,護在胸前,茫然地自語。
瞧她雙目緊閉,想來是看不見東西。楚無雙看了看匍匐在自己腳邊的火狐,張開一個布袋,小巧的火狐立刻乖乖地鉆了進去。她扎緊袋口,搭在肩上,似隨意答道:“是我豢養的火狐,不小心傷了你,著實抱歉。我為你清毒上了藥,已無大礙。”
“對了!背䶮o雙想了想,問站在原地的暗娘,“此處距洛城還有多遠?”
“不遠了,就二里路程!卑的镙p聲回答。
“謝了!背䶮o雙道謝,向前走,經過暗娘的身邊,忽然停下腳步,別過臉,凝神看她。
“姑娘還有何事?”縱使看不見,暗娘也能感受到對方視線在自己臉上停留,不斷逡巡。
楚無雙皺了皺眉——全體之身,半魂在內,福薄之相,大兇之兆。這么奇怪的命格,她還是頭一次遇見。
“我要走了。”習慣沉默,卻不習慣在沉默中被人打量。心里沒來由地一陣不舒暢,暗娘摸到牛車邊緣,準備上車。
“等等!”楚無雙伸手拉住她的臂膀。
沒料到她會突然抓住她,暗娘一驚,手從旁掃去,推倒了擺放的一個木箱。木箱順著車沿滾下來,掉在地上。冥紙冥衣從內中散出,撒了一地。
看著一地的紙錢,隱約覺得有些蹊蹺,楚無雙盯著蹲在地上摸索著收拾的暗娘,開口問她:“這么多的紙錢,你有何用?”暗娘頭也不抬地忙碌著,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一徑拾掇地上的東西,像是什么寶貝一般。
奇怪的女子,行事毫無章法。楚無雙有些不耐煩,正想要拉她起來,不想肩膀卻被輕輕拍了拍。
她好生驚訝,居然有人可以悄無聲息地就近得她身,而她還毫無察覺。轉過頭去,入目的,是一張溫和的笑臉。她挑眉,有些意外,“你怎么會在這里?”
“無雙,好久不見!痹试竭^楚無雙,走到暗娘面前,蹲下身,視線落在她已包扎妥當的手上,“暗娘,你還好吧?”
淡淡如風的問候,明明很平常,暗娘卻覺得心好痛好痛,鼻子一酸,突然想哭。
怎么會這樣?萍水相逢的男子,相交不過數面,談不上熟識,她對他,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熟悉到她的身體,會為他的接近而烙痛;她的心,會為他的言行酸楚不已。
“我沒事!卑的锛奔钡貏e過臉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克制自己泛濫的情緒。
“你與她相識?”楚無雙發問,問的對象,是原朗。
“相識!痹驶卮穑o盯暗娘的側面,沒有錯過她復雜的表情。
“那你可知曉,她天生——”
“我知道。”原朗打斷楚無雙的話,回頭,望著一臉驚訝的她,波瀾不驚的面容顯示他早已知道她未說完的內容。
沒頭沒腦的話,叫人難以揣摩,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
不想再待下去,暗娘將手中拾到的東西放進木箱,搬回車上,正想走,卻敏銳地聽見身后的樹叢間,有慌亂的響動。
一只黃色野兔從樹灌奮力跳出來,蹦跳著越過小道,鉆進另一邊的樹叢中,隱沒不見。
“嗖——”
心臟忽然收緊,然后是椎心徹骨的疼痛。熱血沖上腦門,暗娘驀然張大了眼睛。
長箭由后貫穿了她的身軀,殘留在胸口的銀色箭頭,周圍的白色布料,盡是濡濕的鮮紅一片。
黑漆的眼眸,不斷收縮的瞳孔中,映出對面兩個人四張錯愕的面孔。
——重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