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林柏翠幾次,李母也很放心地把李盈月交給他,甚至總利用林柏翠來的時候,偷閑去買個東西或辦個什么事,而這天,她第一次向林柏翠問起:“林醫師對盈月,似乎特別照顧?”
李母這句話明顯意有所指,使林柏翠很不自在。
李母又問:“林醫師有女朋友吧?”
“我……”林柏翠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答。說有?他有的是妻子,不是女友。說沒有,又怕李母誤會了。
林柏翠索性顧左右而言它:“李小姐是個很勇敢、很特別的女孩子,她對愛的執著,我很感動,也很敬佩她!
“沒錯,她的確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但,這卻把她害苦了。林醫師,明天,你能不能早點來?”
“早點來?”
“是。早點來陪盈月,我明天要去……我明天有點事!
“哦!原來是這樣!你盡管忙吧!明天我找另一個醫生代門診,我一早就來!
李母沒料到林柏翠答應得那么爽快,不覺有些詫異;而另一方面,她也替李盈月感到欣慰,起碼,這次遇見的,是個健康、充滿希望的男人。
林柏翠這幾天情緒似乎格外高亢,不但新理了發,也開始在意臉上多出來的胡渣。尤其在李母的一番話后,林柏翠明白地知道,對李盈月的那種奇妙的感覺,其實就是一種“期待”。
他期待看見她,期待和她談懷孕的種種心情以及腹中胎兒的成長,他甚至期待看見她高興或愉快的情緒,期待她對他也有那么一點期待。
這是愛嗎?
這就是愛嗎?他反覆問自己。
不,不可能!愛豈是如此輕易就擁有的?才短短幾天而已,何況,何況對象是個身懷六甲的孕婦!哦,不可能,他一定是把工作和生活攪混了,他對她,不過是尋常醫生對病人的關心罷了!尤其是……尤其是她想讓孩子提前生產的想法,就是這特殊的“孕婦心理”,使他有些混淆,有些不可自拔罷了!
沒錯,事情就是這樣。
對了!我該和我那年輕貌美的老婆約個會才是!“Miss王,麻煩你,幫我打個電話給丁筑——”
Miss王撥通電話后交給林柏翠。
“喂?還在忙嗎?晚上一起吃飯吧!”
“晚上?你現在才說?已經五點了耶!你以為我整天沒事,就等你吃飯?一點誠意都沒有!”電話中傳來的是丁筑的抱怨聲。
“喂——我是你老公耶,夫妻倆一起吃飯,還要預約不成?”
“你少拿老公來壓我,我才不吃那一套!你應該提早說,這是尊重,懂不懂?”丁筑一點也不妥協。
“好啦好啦,別說那么多,到底行不行嘛?”
“人家晚上有飯局嘛!好啦,我想辦法推掉,等下再給你電話!”
“怎樣嘛?都說要推掉了還不高興?我們娛樂圈的,平常的公共關系很重要的呀!我是公關經理,自然很忙啦!”
“是,你很忙,愈忙愈有出息,不像我,閑得還有時間養狗!”
“養狗沒關系,別養女人就行了!OK,等我電話!”
掛了電話,林柏翠的興致全一掃而空了,他寧可回家抱那兩頭牧羊犬;然而,事情顯然不那么簡單。
“喂!我筑啦!我剛給琳達電話,結果,她執意不肯取消約會,說餐廳都訂好了;然后,我就說啦,我們已經半個多月沒一起吃飯了,她說,那就一起來嘛!我想也好,那不是皆大歡喜了嗎?”
“皆大歡喜?誰跟你皆大歡喜?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在那群脂粉面具里陪笑臉的!我……我是想和你,我們兩個人單獨享受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寧靜、祥和,沒有一點紛擾……”
“我知道啦!你就當是為了我嘛!誰教你不事先跟人家約好!”
“就算我先約好,你也會以別人優先,對不對?”
“哎呀!柏翠,就當是為了我嘛!”
是!就當是為了她,為了親愛的妻子,去參加一個不喜歡的餐會,這比起李盈月和文明中為彼此付出的,實在不算什么?墒,為什么林柏翠會覺得這樣困難呢?
難道,他和丁筑戀愛結婚這么多年,他其實并不愛她?
他不愛她?那她呢?
“你愛我嗎?”
“什么?”
“你愛我嗎?”
“我?我當然愛你的嘛!你也愛我的,對不對?晚上來嘛!我們在信義路那家西班牙餐廳,你去過的。好不好?好不好嘛!”
“好,我去。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真的,晚上見嘍!”
不知為什么,林柏翠總覺得丁筑對他的親昵,和丁筑對客戶的應酬,其實并無兩樣,全因過分熱絡而顯假。
他愛她嗎?他不斷自問,企圖尋找遲來的答案。
這天,八點整,林柏翠一身輕便的休閑服出現在李盈月的病房。他顯得神采奕奕,有種說不上來的雀躍。
“嗨!睡得好嗎?小東西昨晚有沒有踢你?”他那口氣,像是丈夫睡醒對老婆說的第一句話。
“踢得才厲害呢,尤其平躺的時候最不安分!”她的埋怨里有著心疼和喜悅。
“那是因為他受到壓迫了,不舒服。現在睡眠的姿勢,最好是側睡,母體和胎兒都會舒服一些。哦,伯母呢?是不是出去了?”
“她去倒水了。她真多事,店里有事盡管去就是了,我現在好好的,我想,出院都不成問題,可是,她就不放心!還麻煩你……”
“不麻煩!和你相處,可以多了解一些孕婦的心理,也沒什么不好!”
“林醫師?這么早就到了?”
李母向林柏翠打過招呼后,又向李盈月叮嚀:“你可得聽話,別再教我擔心了,我過了中午就回來。”
“媽,你會去看明中嗎?”
“明中?哦,你婆婆會去,我可能……可能抽不出時間。”李母神色慌亂,怕被李盈月看出,便又解釋:“你婆婆說明中很好,她昨天來的時候,不說過了嗎?你還是保重自己吧!林醫師,盈月就麻煩你了!盈月,我……我走了!我……”一番欲言又止,李母終狠下心,把文明中今日將火化的事咽了下去。
“林醫師!
“叫我柏翠吧,我早不把你當病人了!”
“對不起!我不習慣。我叫你林大哥,好不好?”
“好哇!你喜歡就好!”
“林大哥,我要請假出去!
林柏翠正要反對,就被李盈月堵住了。
“林大哥,你說過你可以幫我的!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到明中了,他雖然沒辦法說話,可是,他的意識是清醒的,我一隔那么久沒去看他,你想,他會有多么焦急,多么痛苦?”
“……”林柏翠不知該說什么。
“林大哥!”她抓住他的手臂:“我只去一下下,媽下午才回來,不會知道的!她愚魯,以為關住我,一切就沒事了,你該不會也跟她一樣愚魯,以為人的愛可以用時空來阻隔吧?你明知道沒有任何一切可以阻隔得了我和明中的愛,你明知道,連死亡都不能阻隔這分濃情,為什么?為什么你還不肯幫我呢?”
林柏翠動搖了。他也不明白,阻止李盈月和文明中見面有什么實質的意義,甚至,甚至連他都想會會這個被李盈月深愛著的幸運男子。于是,他應允了。唯一的條件是——他必須自頭至尾都在場。
林柏翠小心地攙扶著李盈月走出醫院。
她其實可以自己走,但林柏翠不放心,李母將她交給他,他就有義務把她呵護得好好的。
林柏翠扶李盈月手臂出電梯時,在候診室又撞見Miss王;Miss王見這親昵的一幕,當場怔住了。
“林醫師,你……”
“我……”林柏翠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特地調了班,要掰說只是為了照顧病人,似乎不容易說得過去。
“林醫師是受我母親之托,要陪我去辦一件重要的事!崩钣纶s忙替林醫師解釋誤會。
“哦!”Miss王盯著林醫師看,微搖著頭,低語:“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小姐,你可別誤會了,林醫師是好心!崩钣乱膊恢撊绾谓忉,倒是林柏翠坦然。
“盈月,我們走吧!清者自清,嗯?”
林柏翠不再理會Miss王的目光,雖然他知道以Miss王的多事,必然會弄得滿城風雨,但這一切與李盈月無關,不該讓她去承受。
她的苦難已經夠多了,他要給她的,只能是平安、只能是快樂、只能是欣慰。
他倆驅車往文明中住的醫院駛去。
一路上,李盈月沉默著,一整個星期不見,她知道以文明中的狀況,除非奇跡,否則只可能更壞,不會更好。她很難想像文明中還能糟到什么程度,那不是她能理解的范圍。
一下車,李盈月就迫不及待地往加護病房而去,但卻被護士攔住了。
“小姐,對不起,現在不是探病的時間哦!”
“可是我……”李盈月望著林柏翠,向他求救。
“護士小姐,我也是醫生,我的病人不放心她的丈夫,我特地陪她來的,能不能通融一下?”
“對不起,這是我們醫院的規定!
“任何規定都有例外的時候嘛!我找你們護士長……”林柏翠正想轉身到護理站,一個醫生走了過來。
“什么事?”說話的,正是替文明中急救的醫生。
“我……”
“他們想現在探望病人,我說不行,他們偏不聽!
“我只是要見他一面,只看一眼!”李盈月不知她只想見丈夫一面,竟如此困難重重。
“我也是醫生,她是我的病人,為了看她丈夫一眼,她顧不得自己跟腹中胎兒的安危,難道,難道這樣都不能通融嗎?”
“這……好吧!你們是要探望……”
“文明中。”李盈月喜出望外地說。
“文……文明中?”醫生怔住了,他不知該怎么對這個體弱的孕婦說明事實。
“對,就是文明中!”李盈月又強調一次,但……她發現醫生的表情十分怪異,一股不祥的預兆涌上心頭!懊髦小髦性趺戳耍俊
“文明中……文明中上星期就……死了。”
聽到如此噩耗,李盈月并沒有立刻反應。她無法想像、無法接受!“死”,在她的理解里,仍單純只是一個字而已,不含任何附帶的意義。
漸漸的,她聯想到死亡后的種種,如:文明中再也不動了,不會再摸她、吻她,不會再叫她的名字,甚至,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的第一滴淚,第二滴淚相繼落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就算他病得再重,怎么可能忽然就再也見不到了?他應該還有……還有一小段日子,起碼……起碼會說一段臨終前的話,會緊握著她的手,然后閉上眼睛……為什么?為什么這些都略過了,她就突然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能像空氣一樣地消失嗎?
如果他是空氣,那她腹中懷的又是什么呢?
不!不可能!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不!她得見他!她說過,就一定要去做!
她得見他,無論如何,她得再見他一面!
“明中——”李盈月終于喊出了內心最不堪的兩個字。“我要見他!他……他在哪里?”
“今天火化。現在,恐怕已經到殯儀館了。”
“火化?”天!那意味著什么?火化?將她的明中,她最最心愛的人燒成一堆灰燼嗎?不!她不允許!她絕不允許——
“不!不——我不允許,我絕不允許他們將他燒成灰燼!我要見他,我這就去見他——”
“盈月,你冷靜點!”
“我怎么冷靜?你要我怎么冷靜?他……他是我最愛的人,而今,他卻狠心地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我要去問他,問他為什么?為什么一句話不說就拋下我們母子!我要找到他,殯儀館也好,九泉陰曹也好,我要去見他……我要他給我一個交代……”
“盈月……”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突然像空氣一樣地消失!沒有人可以……你……你說他什么時候死的?”李盈月抓住醫生追問:“你說上星期?上星期我明明還見過他,他還好好的,他怎么會死的?”
“他是……他身體本來就弱,又……又用玻璃割傷了自己——”醫生為醫院的疏忽而內疚。
“用玻璃割傷自己?他怎么用玻璃……他……你怎么能讓他……他是自殺的?他……他有意識,他是自己選擇的?他……為什么?他為什么不想活?他有我、有孩子,他為什么不肯活?明中,為什么?為什么選擇我不在的時候?為什么?為什么?你告訴我……”
在一連串的“為什么”之后,李盈月終于不支倒地——
當李盈月悠悠轉醒時,已近黃昏。
“盈月,你可醒了!”
“盈月,老天爺保佑,你真嚇壞我了!”
“伯母,讓我看看。怎樣?好些沒有?”林柏翠替李盈月量過脈搏:“還好!你需要休息!盈月,我知道這不容易,但為了孩子,你必須節哀。”
林柏翠的話,提醒了李盈月的傷心,她的淚再度決堤。
“節哀?那么,剛剛不是一場夢了?明中真的死了?不——”李盈月突然坐起,抓住李母和文母的手:“明中呢?你們把明中怎么了?我要再見他一面,我要再見他最后一面,他一定有話要告訴我,他一定還有話要告訴我——”
“盈月——”李母哀求地說:“你就別再想傻事了,明中早化了灰,現在安放在祠堂里了!你這樣……你這樣教他怎么走得安心呢?”
“盈月,你要真為明中好,就好好保重身子,把孩子生下來!
“你……你們?你們為什么要騙我?他是我丈夫,我有權利親手埋了他,我有權利陪他到最后!現在,因為你們……明中……明中走得好孤獨,沒有見到我,他……他怎么……怎么也……”李盈月再說不下去,只是哭。
他們剝奪了她僅有的一切,只留哭泣的權利給她;其實,若他們能,他們會連這個也剝奪了!
“盈月,這是明中……臨終前寫的……”文母將護士剪下的那塊床單交給她。
“地獄之死?月?織……織巢……鳥!明中,明中——你的血,我的淚,竟只能透過一塊白布才能交融?棾缠B?我只要你這個巢,我只要你給的,除了你,什么都沒有意義。∶髦小崩钣聦⒉紨在胸口,除了哭還是哭。
那時,整個世界都是晦黯的,她看不見一切,聽不見一切,只是在黑暗里,讓悲傷緊緊鎖住。
覆巢之下無完卵,她的巢沒了,她還在乎什么?她的世界,整個地被明中帶走了……
果不出林柏翠所料,第二天,林柏翠甫進辦公室,就接到研究助理簡小姐投來的怪異眼光。
林柏翠服務的醫院是教學醫院,他和幾位醫師正在做一項人工受孕的胚胎研究,并由國科會支薪聘了一個研究助理。平常幫他們打打電話、整理資料;雖然這個助理不像Miss那么好惹是生非,但同在他手下工作,自然也常和Miss王的“內線交通”,說說彼此的牢騷。
“怎么了?王小姐透露了什么驚天動地的消息?”林柏翠坦蕩蕩,索性先開口解了她的疑竇。
“沒……沒有哇!”簡小姐心虛,忙低頭打字,卻一連按錯了幾個鍵。
“說吧!我知道她一定說了什么。你說吧!我既不會去找她興師問罪,也不會怪你。”
“我……”簡小姐終于放棄和電腦鍵盤斗氣,吞吞吐吐地說:“其實……其實我覺得,你這樣也是情有可原的!”
“情有可原?”
“是!誰教林太太堅持不肯生孩子呢?男人到了你這種年紀,想要孩子也是正常的,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林柏翠實在不甚明白她的語意。
“只不過,你犯不著親自為她接生嘛!”
“我……你是說……李盈月?”
“不然還有誰?你這樣,早晚全醫院的人都會知道。到時候,你不但在醫院里難以立足,恐怕……恐怕林太太早晚也會知道的!如果單純只是為了孩子,你犯不著……”
“天!”林柏翠站了起來!安乓惶斓墓し,怎么……怎么傳成這樣啦?你……你以為李盈月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難道不是?”
“我……哦天!她不過是我一個病人罷了!”
“你可別說是我說的!”簡助理焦急地說。
“好……算了!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
林柏翠收拾了些許文件,看看表:“盈月該醒了。不,她恐怕還沒睡呢!”嘆口氣,便轉身出去了。
簡助理見林柏翠離開,想必是去罵王小姐一頓,心虛之下,只好先撥電話自首了。
“喂!王姊,剛剛男主角來過了!”
“真的?是不是神采飛揚?”
“才不呢!一進門就一口咬定你跟我說了什么!
“怪怪,你全說啦?”
“我不是故意的,我……”
“好了好了!他是不是否認了?他怎么說?”
“他說她只是他的病人而已,孩子也不是他的。
“他當然這么說!你見過醫生為了一個病人請假,只為了陪那位病人請假出院?要人人這樣,怕有三頭六臂都不夠用呢!”
“可是也不能確定,孩子就是他的呀?”
“不是他的?有哪個男人會對孕婦有興趣。侩y道婦產科醫生真的‘與眾不同’嗎?我看,一定是他的!搞不好,他是擺明了要公開給林太太看,讓她鬧離婚,好順了他和那女人的意!你想,那孩子就要出生了耶!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讓他冠個“‘父不詳’呢?更何況,林醫師喜歡孩子是出了名的!”
“喂!他出去了,我怕他去找你耶!”
“管他!他敢怎么樣?要真太過分了,我就打電話給他老婆!”
“哎喲!人家家務事……”
“你別擔心啦!我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