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托腮,靜遐思。纖長的羽睫垂下錯落的陰影,楚楚動人的神秘。師折夕枕臂靜靜地注視著眼前托腮凝思的女子,總是藏不住唇畔抿出的笑漪。
“很好看嗎?”郁漪池懶懶地哼了一聲,手指隨意地撥過耳畔的青絲,似嗔亦笑的神情,視線卻始終凝視著面前的明火。
師折夕微微笑了笑道:“噯,難得能這樣看,自然要多看看!彪m是玩笑話,卻少不了有嘆息的成分。是啊,這樣對坐,不說話,便只是看著,他也覺得滿足。怕是以后,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吧。
郁漪池這才抬眼看他,只略微一眼,便又垂下眼簾,沒好氣地問一句:“折夕公子可是知道了該如何出去?”
“噯?此地青山綠水風光無限,我倒有些樂不思蜀了呢!睅熣巯Σ[起眼笑,笑得有些邪氣還有些無賴,“要不你也陪著我多留幾日?”而不等對面的人投來輕蔑的目光,他已斂去嬉笑的神色,一本正經地道:“這一帶溪流是活水,看那落花向東去,想必朝東定有出路!
郁漪池瞇眼滿意一笑,“與我所想一致!彼南骂M枕在膝上,探出指尖輕逗著面前的柴火,手腕微動,那滑出衣袖的千線鐲便被照得金光燦燦好生耀眼。
師折夕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金鐲子,不禁喃喃地道:“噯,你倒也不問,我究竟是從何得知你的名字?”他的語氣有一種說不出的幽怨,倒像是不大情愿道出這個事實。
郁漪池察覺到他不一般的視線,心下明白了一二,“怎么?莫不是從這千線鐲上發現的?”她一抿櫻唇,一朵嫵媚動人的笑漪便從唇畔綻放開來,“那可就奇了,這鐲子我戴了七年,卻也不曾看出‘漪池’兩字!
“只因它并非用漢字所寫。”師折夕微笑著解釋道,“想必你也看出那鐲子上突兀起來的紋路,怕是將它當作花紋了,其實不然!
郁漪池略微一訝,便趕緊照著明火細細端詳了那只鐲子,果然,那千根金線絞成的紋路中隱隱突起了四朵不循理的花紋,雖不明顯,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是……四個字?”
“不假,是蒼掖文。”師折夕微笑著點頭,“碰巧我學過,便認出來了。”言語至此,他又惡意賣了個關子,“那你猜猜,會是哪四個字?”
狹長的鳳眸分明有道異樣的精光瞬閃即逝。郁漪池忽地將手背遮落在眼睛上,指尖狠掐著額心,好半晌,低低地道出一句:“吾……徒漪池!闭Z氣卻是說不出的淡然。
師折夕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盡管她將那情緒藏得滴水不漏,但細心的他又怎會聽不出那四個字帶給她的震撼以及痛苦?那簡單的四個字啊……
“嘖,你倒真是會算!睅熣巯ν嫘Φ,企圖緩解這陣難捱的沉默。
郁漪池半瞇著眼睛笑,那笑容里有一種好溫柔的牽痛,“是啊,他從來只將我當徒弟……從來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是呵,他每一次道“吾徒漪池”時可曾察覺出她的悲哀和絕望?他又怎會知道,她想當的不是徒弟,而是與他執手偕老的愛人啊。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地撇撇嘴角,一轉眼望見他憐惜的神色,卻又媚媚地笑了,手指抵唇,一副好不以為意的神情,“看,我愛他,他不愛我。很諷刺對不對?”
師折夕黯然低下眉來,沒有回答。良久,試探性地開口:“不如,你和我說說他的事吧!
“你不是從那云境幻象中看見了嗎?”郁漪池皺了皺眉,表情漠然,“我沒什么好說的!
師折夕的笑容有些尷尬,“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
“了解又有什么用?他已經死了!死了!”郁漪池忽然不受控制地尖叫出聲,“你永遠也不可能取代一個死人!不——可——能——”她撕心裂肺地喊,神情激烈而狼狽不堪。分明是明紅色燃燒的薪火,映著她的容顏卻有一種詭異的慘白。
師折夕抬眼望她,隱痛的眸子沉淀著一種難言的凄涼,一種比幽澤還要深還要沉的落寞,“是啊……”他澀然苦笑,光火的重影打在他臉上,將他的表情也掩映得模糊不清起來,“抱歉,是我太自作多情了。”他自嘲道。
“不是——”郁漪池忽然緊咬住唇,垂下眉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我……我的意思是……”她的手指緊攥著衣角摩搓,局促得像一個犯了天大的錯誤卻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孩子。所幸失措只是瞬間,再望向他時她已經收拾好情緒,平靜地,一字一頓地告訴他:“你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師折夕!
師折夕怔怔地望著她。
“我累了!庇翡舫氐恼Z氣忽而轉為冷淡。不等他回話,便往后一仰,手背抵額闔上眼睛,“早些休息吧,明早還要趕路。”她道,低啞的聲音里凝著深深的倦意。
師折夕茫然地抬頭望向天際,流光散,月色清寒鎖重云?茨撬辄c在黑幕上的星華多明亮呵,亮得將眼睛都刺得痛了起來。
你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師折夕。
漪池,你說這句話時究竟藏著怎樣的情感?對呵,我是師折夕,不是郁翎非,不是你深愛的翎非!可否告訴我,師折夕還有沒有資格再賭一次?
師折夕百感交集地閉上眼睛,凝神良久,再緩緩睜開,起身,走至郁漪池身旁。心力交瘁的女子已經睡了,呼吸恬然,羽睫微顫,眉心卻一直是蹙著。
“漪池……”師折夕輕輕地喚了一聲。
沒有回答。萬籟俱寂,唯剩夏蟲的低鳴,唧唧啾啾。
“這樣睡會著涼的!睅熣巯z惜地搖了搖頭,隨后脫下身上的外袍輕柔地蓋在她身上,“漪池,漪池……”他喃聲輕喚,修長的手指落在她的額心,再緩緩游移至眉間,溫柔地幫她撫平眉間的褶痕,“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他嘆息,手指為她理順耳畔的青絲,正要起身離開,卻在不經意間望見她頸項的傷痕時窒住了呼吸——
視線凝,心跳即在瞬間亂了節奏。一種突來的欲望剎那間便侵占了所有的思維,化成利刃,一刀刀殘酷地撕割著他的理智……喉口也開始燥熱不安,亟需黏稠的液體來填埋……
那是牙印……嗜血時咬破的傷口,凝脂雪膚里踴躍著的是甜美的鮮血……她的血,滾燙而蠱惑的血……若涌出肌膚,若殷紅湮沒了雪白,該是怎樣一幅美麗絕倫的畫境。
師折夕驀地緊緊捂住胸口,想要竭力壓制那股肆虐的欲望,視線卻始終凝著她的頸項,那道明艷而誘人的痕跡,再也、再也移不開……
“翎非!不要啊——”
噩夢乍斷,郁漪池在半夜驚醒,睜開眼時卻只見蓋在身上的絲質外袍,上面還殘留著主人的味道。轉眸尋望時,明曳的薪火也就要燃盡,對面卻不見了他。
“折夕?!”郁漪池驀然驚坐而起,縱目搜尋,唯有無垠攀蔓的夜色浸沒了眼簾,連那微薄的月光也被這森涼的嘆息籠罩,聲聲慢慢。
露華晦,夜深沉,漫天稠云厚重得讓人壓抑。她的心跳也驟然一緊,一個利落的起身,便朝著那無際的黑暗喚起了他的名字:“師折夕?師折夕……”心里卻在咒罵著:該死的!你又上哪去花前月下了?
而等她在濃密的竹林深處找到他的那一刻,幾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男子正跪坐在地上,青筋畢現的手指死死攀著那縱橫交錯的枝椏,指尖更在竹身剜下一道道的血痕。他的長發披散下來,鋪了一地,襯著那張清瘦絕艷的容顏竟只顯狼狽。明明是欲望難耐,卻用內力在周身設下結界,不給自己逃開的機會。
心若錐刺,遍生紅痍,“折夕……”郁漪池啞聲喚起了他的名字,腳步已身不由己地朝他走近。而不等結界里的人察覺到她的存在,她已霍然拂袖化開了那道結界,“該死!你究竟在干什么?”她瞠目朝他冷喝出聲,眸光鋒利濯濯清亮,忍住了那陣莫名的心痛。
師折夕聞聲抬首,幽藍的眸光隱隱一亮,卻在瞬間撕裂成碎點的殘墨,“漪池……你別過來……不可以過來……”他急促地喘著氣,蒼白的手指緊緊遏住自己的喉嚨,卻只恨,只恨自己的目光已不受控制地鎖住了她的頸項,那跳躍著的血脈,好清晰……
“求求你……不要過來……我會傷害你……”他痛苦不堪地閉上眼睛。
郁漪池驀地頓住了腳步,那原本一發不可收的憐惜也被理智喚回。剎那間的光影重疊,幽藍的目光,難挨的渴望,妖譎的血色……她亦在瞬間了悟——那是他的嗜血欲!一如翎非的嗜血欲!是連理智也克制不了的嗜血的欲望。
郁漪池,你若再前進一步,便是委身于這強烈的欲望之下,便是讓他破膚飲血,便是血吻糾纏唇舌之親……便是永遠也無法挽回的情恨孽債!
不,不不不,她還沒有準備好為他付出。是呵,他是師折夕,不是郁翎非,為翎非她可以義無反顧心甘情愿,然而為他……
郁漪池猛地一個轉身便往竹林外逃,捂住耳朵不顧一切地跑著。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她不可以讓翎非以外的男子嘗自己的血!那是禁忌,是守候了七年更長至一生的禁忌!“我心為君死,不為余者生!彼谒骨鞍l誓此生只愛他一人,只愛他郁翎非一個人!
然而……
“漪池,你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很溫暖……”
“漪池,你的手好涼……你的心可也一直這樣涼著……”
“我曾以為我會死……我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是,真好……我又見到你了。真好啊……呵呵……”
郁漪池陡然停了下來。為何,腦海里竟只剩那溫柔憐惜的話語,只剩他——那個如翎非一樣睿智而斂靜的男子,那個如翎非一樣會用最清澈最溫柔的眼神融化她一切偏執和任性的男子,卻要比翎非更寵她,更護她,也更愛她的男子,師折夕……
為何,為何?究竟誰能來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