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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手雖然小 第六章 作者:亦舒
    “好好與彼得合作!

    “他叫麥可。”

    “Whatever。”

    他掛斷電話。

    嘉揚捧頭發呆。

    這樣,算不算出賣伙伴?她由珍自小城小電視臺發掘出來,結果,節目尚未播出,她已甩掉珍自立門戶,道義上仿佛說不過去,可是,又有甚么更好的辦法?呵,盲拳打死了老師傅。

    胡自悅進來問:“嘉揚,甚么事,臉色都陰沉了!

    “是嗎,看得出來?”

    胡自悅微笑。

    “唉,但愿我可以學得深沉一點!

    “何必學狐貍?”

    “臉色變幻太速,是無修養表現。”

    胡自悅說:“你年輕,沒城府。”

    “請替我好好照顧珍伊娜!

    “那還用說!

    晚上,嘉揚雙眼炙痛得不能入睡。

    大清早,麥可過來說:“珍想出院。”

    嘉揚說:“她立定了心思,誰也改變不了。”

    “我享了好幾天福,阿連我的卡其軍褲都熨得筆挺,我替她拍了好些照片送她答謝。”

    嘉揚微笑。

    “來,讓我拍攝你的紅眼睛!

    “去你的!

    “嘉揚,還記得你曾討厭害怕我嗎?”

    “那是我童年的臭事,少不更事,請多多包涵。”

    麥可的鏡頭對嘉揚,她開始介紹四合院的結構、天井中假山與花樹,以及負責洗熨的劉媽。

    工人捧出菜肉云吞,嘉揚又笑說:“意大利的馬可勃羅把華人的食帶返祖家:比薩是燒餅,諾其是貓耳朵,史畢其蒂是細,列維奧利是云吞……真虧他們,就差沒粢飯油條!

    接,她感慨地說:“我從來沒有回過家鄉,我的中文,在加拿大學習,可是,家鄉一切,無比親切,感覺如種在心底血!

    麥可放下攝影機,“不知怎地,很普通的話自彭嘉揚口中說出,也變得十分動人!

    “哪哪!

    “這這!丙溈梢残。

    這時,身后傳來一把聲音:“甚么事那么高興,也不等我!

    是珍伊娜由小王攙扶回來了。

    嘉揚心底無比內疚,目光幾乎不敢接觸珍,只說:“蘭州來了哈蜜瓜,我切一個給你吃!

    珍坐下來,嘆口氣,“在這享慣了福,再也走不動。”

    嘉揚說:“T.S.艾略脫的詩《朝圣者之旅》中三皇艱苦上路,去尋找基督,夢中看到穿絲衣的少女捧來冰果,無限惆悵。”

    珍頹然,“真的,這么辛苦,為甚么呢!

    嘉揚感慨,“悲慘事還在后頭,最終三皇趕到看基督出世,返到祖家,卻又不再甘心平凡逸樂生活。”

    “這不是在說我們嗎?”

    連麥可都放下攝影機。

    嘉揚連忙說:“來來來,吃云吞!

    麥可贊不絕口,“意人哪比得上,中國云吞皮子是活的,自己會鉆進喉嚨,幾乎連舌頭也帶了去!

    嘉揚大笑。

    珍伊娜說:“下一站,我們去曼谷。”

    嘉揚搖手,“我不去我不去,那真是窮女的人間煉獄。”

    麥可加一句:“紐約何嘗不是,處處一樣。”

    “可是,在西方,多多少少有點自甘墮落,不似她們,由父母親手賣落淫窟!

    珍說:“我去年曾經拍攝一些片段,或者可取出應用。”

    “對,”嘉揚說:“那樣最好!

    “我已無斗志。”

    嘉揚安慰她:“在病中自然消沉,康復后看法就不相同!敝v完之后,才發覺自己有多虛偽,嚇得掩住了嘴。

    下午,特效藥生效,嘉揚的雙眼好了許多。

    麥可叫嘉揚帶去買工藝品,嘉揚知道他有話要說。

    “珍說明日去韓國,她帶隊從來毋須征隊友意見!

    嘉揚不出聲。

    “約翰森同你說了甚么?”

    嘉揚無奈地攤攤手。

    “可是要摔甩珍伊娜?”

    嘉揚急得瞪眼。

    “意料中事,我作為觀眾,也情愿看彭嘉揚,管理層預備捧紅你!

    “我-”

    “別難過,形勢如此,與你無尤,受迫女性這種題材已有多人做過,并無新意,可是你的面孔與觀點確實清新可喜!

    嘉揚重重嘆一口氣。

    麥可接說:“社會便是這樣,壓榨年輕人才干,直至干癟,然后,棄如敗履,再去選拔新人,嘉揚,記住,有一日老板前來求你,非漫天討價不可……名字與薪酬都要排第一,機會一失,徒呼荷荷!

    嘉揚低聲說:“是,我會記住!

    麥可笑了,“還有,約翰森著名好色!

    “喲,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會騷擾同事吧!

    “不過,選擇多多,他未必會勉強你!

    “或許,他只喜歡金發女郎!

    “剛相反,他是達賴喇嘛的信徒,平日練氣功,女友都有一把漆黑亮麗的頭發!

    “明白。”

    “那么,請陪我到市集買一塊翡翠,讓我帶回去送朋友。”

    嘉揚笑,“在市集買幾百元一件的玉器,只怕不是真貨。”

    麥可卻有智能:“心意屬真便可!

    他們蹲在地攤上討價還價,檔主何等精靈,一看便知是羊牯,只把次等貨色取出給他們看。

    終于選了一件雕花卷,落實三百大元,嘉揚看中一只滑石猴子,十元成交。

    “在這,買的過程比真實貨物有趣!

    麥可說:“我一直想拍攝世界跳蚤市場實況!

    嘉揚興奮地說:“如果去巴黎的奧普市場就好了!

    “你也喜歡該處?”

    “我可以整年住在那。”

    嘉揚眼疾未愈,又不顧一切不怕腸胃出毛病在街上買刨冰吃。

    說說笑笑回去,珍伊娜叉腰如訓他倆:“到甚么地方玩去了,都不用做事啦。”

    兩人連忙唯唯諾諾,靜心聽。

    “明晨我們不去漢城改去東京。”

    麥可好不失望,“為甚么?”看情形有女友在那,呵,或許就是那塊假玉的未來主人。

    “我已聯絡到日本儲妃雅子大學時期的室友,該位女士愿意接受訪問!

    又一個賣友求榮的故事,太多人喜歡講話。

    “該位女士只在東京逗留三天,愿意撥時間給我們!

    珍返回房去部署。

    嘉揚吐吐舌頭。

    麥可沮喪地說:“我喜歡韓國,我愛煞女子永遠跟在男子后邊距離三步的習慣,你叫她,她又聽得見,可是,她又不會爭先恐后,真是美德!

    嘉揚一聽,氣得說不出話來,撲上去說:“打死你這種不尊重女權的小男人。”

    二人在大廳中追逐,麥可樂不可支,笑聲震屋瓦。

    珍伊娜開門出來,“噓!

    黑麥可心想:怪不得人人喜歡輕松活潑的嘉揚,珍不明白一個人總得有下班的時候,豈可能廿四小時繃緊神經。

    他們向彭念祖告別。

    胡自悅說:“彭先生到臺北去了,我替你們餞行!

    嘉揚說:“不用了,都快吃撐,況且,時間已急!

    “嘉揚,這次與你相會,十分高興!

    “彼此彼此!

    胡自悅與小周小王送他們到飛機場,送上糕點紅包。

    忽然之間她淚盈于睫。

    “為甚么?”嘉揚輕輕問她。

    胡自悅沒答,“記得滴眼藥水!敝T人一再道謝告別。

    在候機樓嘉揚撥電話回家,麥可對牢她拍攝。

    有人來接電話,聽到是嘉揚,笑嘻嘻問:“你猜我是誰?”

    本來這個問題最無聊,可是嘉揚一聽大喜,“嘉媛,是你,你的猴子怎么了?”

    “利馬猿不是猴子!

    “好了好了,生物學家,身體如何?”

    “大致上復元,只是累!

    “我媽呢?”

    “某時裝公司大減價,她去搶購。”

    多好,嘉揚反而放心,子女最怕母親癡心一片等電話,男人最怕妻子晚上等門,都是壓力。

    “你有無固定男友?”

    “尚無,你呢?”

    嘉揚答:“哪有空!

    “嘉維找我做伴娘呢!

    “好呀,屆時見,對不起,我要上飛機去,就此打住!

    在飛機上,珍伊娜呻吟。

    嘉揚擔心,“你挺得住嗎?”

    “傷口有點痛!

    她叫侍應生送酒過來,喝一大口,又一大口。

    嘉揚急把杯子搶過,“你還喝,想送命乎!

    麥可看珍搖搖頭,輕聲說:“當年這種小病哪難得倒她。”

    歲月不饒人,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珍已沉沉睡去。

    嘉揚無限感慨,老兵只能戰死沙場,回家?已經無家可歸。

    麥可輕輕說:“其實,你大可訪問胡自悅,她是一個好故事!

    “咄,她錦衣美食,豈是我們訪問對象。”

    麥可說:“受壓迫女性是不受尊重,地位被貶低的女性,有時與經濟情況無關!

    嘉揚又想到母親。

    “你說得對。”

    “沒想到黑人也有腦袋吧!

    嘉揚答:“確實意外,是幾時的事?”

    麥可也夠捉狹,“在華人開始隨地吐痰的時候!

    “呵,我們瞄得很準,當心一口吐到你臉上!

    麥可問:“一定要彼此侮辱嗎?”

    “有關國體,寸土必爭!

    麥可笑了。

    珍醒來,“麥可你不覺最近笑得太多太響?”

    麥可噤聲。

    幸虧珍轉個身又睡去。

    麥可又問:“有人在彼岸等你?”

    “媽媽等我回去做哥哥伴娘。”

    “無男友?”

    “真難找,大部分膚淺,又有許多是書呆子,有些家境太好,又有些太差!

    “一定要黃皮膚吧!

    嘉揚點點頭,“我答應過母親!

    珍忽然又搭腔:“麥可,這一切與你何關?”

    原來她甚么都聽到。

    抵達東京,候車時已有嬌小的東洋女與麥可搭訕,知道他是攝影記者更加笑得像一朵花,問他在哪家酒店下榻,又送上電話號碼。

    嘉揚在一旁駭笑,這比港臺女性的膽色又勝多多,東洋一切抄襲自中華及西洋,煞有介事,織成一塊華麗的百家布,披在自家身上,連大膽開放都學得似模似樣。

    三人上車,到旅舍安頓好行李,隨即出發采訪。

    當事人叫德蘭妮,在聯合國任職,比嘉揚年紀大一點點,五官漂亮,衣時髦,性格也爽朗。

    她寄住在當地一所老房子,一早在門口恭候,看見他們三人組,高興地說:“門牌很難找!

    麥可早已架好攝影機拍攝。

    珍伊娜問:“這次來可見過雅子?”

    “哪見得到,一入侯門深似海!

    “你有否嘗試?”

    德蘭妮搖頭,“我對他們的禮節不甚了了,何必去打擾她,她已經不是我的同學雅子了!

    “你們在哈佛同室?”

    “是。”她拿出照片簿。

    嘉揚好奇,探頭去看,那只是普通大學女生的生活照片:在舞會喝啤酒、打草地網球、身穿睡衣在宿舍溫習……

    彭嘉揚也有一本那樣的照片簿。可是這些照片的主角將來會成為古國皇后。

    嘉揚說:“她很漂亮。”

    “的確是,高大碩健,平和可親,又是優秀學生,很多人追求她!

    “可是,她嫁了一個比她矮上四吋的德仁,并且,一起走路時,她不得超過他,也不能與他并排,必須落后三步!

    “這是規矩!

    珍伊娜取出袖珍攝錄像機,播放片段,“這是雅子大婚實錄,穿上傳統禮服,她為甚么眉頭緊鎖,神經緊張?”

    德蘭妮一時口快:“穿十多層拖地長袍,她說她怕摔跤。”

    珍伊娜立刻問:“這么說來,她婚后你們還有聯絡?”

    德蘭妮不出聲。

    “你們仍有對話吧!

    “雅子是一念舊的人,看,這是她寄給我的結婚請帖!

    像一本小冊子般有十來頁,白底熨銀字,十分精美雅致。

    德蘭妮微笑,“設計多美,沒辜負印刷與紙張都由日人發明。”

    嘉揚的聲音忽然冷峻,“不,那是中國人的技術,稍后流傳到日本!

    德蘭妮很大方,不予爭辯,“我沒有出席,今日倒有點后悔!

    嘉揚看請柬信封,發覺郵票上又印二次大戰時具侵略性的日空一字,而不是較溫和的日本,她覺得錯愕,可怕。

    但她不再言語。

    “雅子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出身也好,本想有自己的事業,出任外交使節,初初人民對她也有盼望,猜想她或者有可能改善皇室透明度,可是迄今如石沉大海!

    珍伊娜說:“她在這幾年內只露面三數次!

    “每次在電視中出現,總是像雕塑般動也不動,雙腿并排……以前我們時時盤腿坐地下聊天!

    嘉揚問:“是甚么原因促使她答允這頭婚事?”

    這時德蘭妮忽然幽默地說:“那的確是一頭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資料就這么多!

    “已經很好,謝謝你。”

    他們喝了一杯清茶告辭。

    “紐約再見!

    嘉揚忽然想回家。

    珍對她說:“你可到銀座購物!

    嘉揚搖頭,“我衣打扮都很隨便,有時只用母親穿剩衣物!

    “那么,去喝杯咖啡吧!

    靈敏的嘉揚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開她,“是是,我馬上去!

    她在小路閑蕩,鉆進書店看色情漫畫,看得駭笑。

    一時想起,王妃與她母親,其實都好似伊斯蘭婦女,自頂至踵蒙黑甲鋈,女性走向纂s芍罰b遠而充滿荊棘。

    她到一間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飲料,又聽到了卜狄倫的歌聲。

    是著名的“彼時我蒼老得多,現在是反而年輕了……”

    坐在柜臺上一個標致的女郎用普通話咕噥:“這把聲音難聽死了!笨礃幼邮莾S民。

    嘉揚不出聲。

    一個像店主的男子走出來替嘉揚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說了幾句日文。

    嘉揚想,一個人活下去總得出些法寶。

    喝完咖啡離去,走到大街,只見華燈初上,鋪天蓋地的活動霓虹光管,一個東京,一個拉斯維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燈的地方,嘉揚一點也不喜歡。她回旅館去。電話接通了,未來大嫂周陶芳問:“你在東京?”

    “咦,你怎么知道?”

    “嘉維找到一架電話示蹤器!

    “呵,專門為對付我!

    “可不是,嘉揚,替我買幾支資生堂口紅回來,號碼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么用得光!”

    “我用來送人。”

    “好,我替你辦,婚禮一切都籌備好了吧?”

    “對,如大考前夕,我在風眼中休息!

    “我媽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靜!

    “工作完成沒有?”

    “快了。”掛下電話,嘉揚檢查砂眼,已經好了許多,手臂上傷口亦漸漸平復,只可惜皮膚比從前粗黑。

    麥可來敲門。

    “嘉揚,告訴你一件事!

    “請說。”

    “珍叫我把你的鏡頭全部刪剪!

    嘉揚一怔,會不會她也聽到甚么?

    “她警告我,如果給你知道,就開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濟金生活時都未曾怕過!

    “你也別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態炎涼。”

    “喂,我還有約會,對不起,再見。”

    外頭有年輕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窩,二人高高興興尋歡去。這叫做自由?不擅于處理自由比沒自由更可悲。

    那一個晚上,珍都沒有找嘉揚說話。

    第二天一早,嘉揚正整埋好行李預備飛香港,珍伊娜走過來,把一張飛機票放桌上,“嘉揚,任務完畢,你可以回家了!币馔獾媒屑螕P瞪大雙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會跟,至于薪酬,全數照付!迸砑螕P被解雇了。嘉揚不想多講,順手拾起飛機票。

    “你不問理由?”

    “不是工作完畢收隊嗎?”

    “你心知肚明!

    為免事情變得丑陋,嘉揚說:“我還有事做,珍,多謝你賞識提拔,后會有期!

    此時此情,說這番話,好似有點諷刺,但嘉揚是真心的。正等于此刻的她本來可以解釋:“是老板不要你,不關我事”,那豈非更加火上澆油。她并沒有取過那張飛機票,拎起行李開了門就出去。

    耳畔還聽見珍冷笑一聲:“那約翰森是甚么東西!ABC數人物,哪輪得到他!

    一個人總不能一失意就罵其它人不是東西,他雖不是東西,倒也正操生殺大權,脾氣不好,真是事業上一大障礙。

    迎面碰見麥可,“咦,一早你去哪?”

    “珍叫我滾蛋!

    麥可吃驚,“我送你到飛機場!

    嘉揚無奈,“太遠了,她或者需要你。”

    麥可點頭,“嘉揚,你會成功,你懂得替人想。”

    “還剩下多少站?”

    “香港、曼谷、吉隆坡!

    “祝你們好運!

    “嘉揚-”

    “你知我電話號碼。”

    麥可送她到門口,替她叫了出租車。

    嘉揚上車走了。

    沿途她閉目養神,不發一聲,可是電話響起來。

    “嘉揚,我是約翰森,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嘉揚問:“是麥可說的?”

    “麥可是誰?”他仍然不記得攝影師的名字,“我與珍伊娜了解過情況,嘉揚,此刻你并非聽令于她,毋須離開,你已是我的手下,記得嗎?”

    嘉揚立刻說:“一組人在外工作,親密好比戀人,一旦猜疑,必無善果,何必勉強!

    “是,你譬喻得很好,這樣吧,你立刻到紐約來見我!

    “我想告三天假!

    “干甚么?”

    “回家!奔螕P十分坦白,也不怕人說她幼稚。

    “想家了,”約翰森的聲音忽然溫和,“你去吧,星期一紐約見。”

    一個人走運的時候真是風調雨順,心想事成,非要把握這機會好好努力工作。

    到了飛機場,嘉揚走到柜,取出信用卡買了張頭等票,約十個鐘頭后便可回家。

    時間未到,她進貴賓廳喝杯啤酒。

    一坐下,就有人過來搭訕,“小姐你好,我請你喝香檳!

    一身酒氣,已經酩酊,因是日本人,更加討厭,嘉揚不去理他。

    “你想結婚?也可以,我們立刻到拉斯維加斯去!

    嘉揚正想發作,已有護前來解圍,把那人推走。

    又有人用英語說:“你是中國人吧!

    嘉揚轉過頭去,看到一個華裔年輕人,一套西裝剪裁合身,無比優雅。

    她點點頭。

    他坐過來,“我叫陳在豪,在溫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揚,記者。”

    “我見過你的面孔,你曾報道一宗狂漢殺妻兒再自殺的新聞,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確是一宗慘劇!

    “不,”年輕人仰起頭想一想,“是你秀麗的臉上那種憤怒與無奈使我感動!

    嘉揚不由得摸摸面孔。

    “我對自己說,我希望結識這位小姐,四處托人,結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與你熟稔,待他答應做介紹人的時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揚微笑更正:“南美洲!

    “沒想到在候機樓碰到你!

    “真巧!

    “你曬黑許多!

    夠了,嘉揚不再回答,攤開報紙看起來。

    上了飛機,才發覺年輕人坐他身邊。嘉揚疲累到極點,幾乎立刻昏睡。

    年輕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開心:從來沒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態:仰臉,張大嘴,呼嚕呼嚕,但人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她濃眉長睫,輪廓鮮明,愈失態愈天真可愛。

    嘉揚耳畔隱約聽見侍應生說:“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個枕頭嗎”……

    她自太平洋一邊睡到另一邊。飛機在跑道煞停她才睜開眼,看見那年輕人對牢她笑。驀然嘉揚不知身在何處,咦,這是誰,難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會兒,神志才慢慢蘇醒回歸,呵,想起了前塵往事,她是一名記者,現正回家,眼前之人不過萍水相逢。

    可是對時空仍然混淆,她問:“還未起飛?”

    “已經抵達!边@倒也好,如黃粱一夢。

    “我有車,送你一程!

    嘉揚婉拒,“我有人接,謝謝你!彼艘淮蟊认氯。

    下飛機時年輕人想幫她提行袋,那只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體一側,他意外地說:“這么重!

    嘉揚笑笑,將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輕人憐惜地說:“你的手很小!奔螕P不出聲。

    她過關后叫部出租車一溜煙回家。

    抵家門口忍不住流下眼淚,一邊按鈴一邊大叫:“媽媽,我回來啦。”

    沒有人應,都出去了?

    嘉揚只得找出門匙開門,用密碼解除防盜警鐘。

    她呼出一口氣,攤在大沙發一會兒,到廚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進房間,呆住,陶芳的嫁衣掛在她前,象牙白緞子,墜腰,領口卷邊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氣。

    她走近輕輕撫摸衣料,嘉揚有種木蘭從軍回來的感覺。對牢鏡子,她呆視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頭發開叉,要多丑有多丑。

    她連忙找來香精浸浴,接敷臉,用橄欖油擦發梢,然后,倒在自己上等母親不回又睡了。

    這次,她沒睡好,忽爾看見遭人殘害的墨西哥婦女肢體,忽爾又看見被遺棄嬰兒亮晶晶的雙眼,她驚醒,驚怖地喊出來。

    這時,有男聲問:“小姐,你是甚么人?”一看,是兩個警察,嘉揚愕然。“你為何闖入民居?”

    “這是我的家,我有門匙。”

    “有位太太報警說購物回家發覺屋有人闖入!

    嘉揚啼笑皆非,“媽媽,媽媽!”彭太太奔進房內,“嘉揚,是你?”母女緊緊擁抱。

    連警察都笑了。嘉揚連忙致歉。警察卻說:“最近治安確是比較令人擔心!

    他伙伴把嘉揚認出來,“你是綜合電視彭嘉揚可是,警方都說你英勇。”嘉揚有點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門。一轉頭,看見母親驚訝地看她。

    “媽媽,我回來了!

    “你手臂受過傷?雙眼紅腫,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同嘉媛一樣,在外邊搞得五癆七傷才回家來?”

    整個下午,在醫務所度過,首先,去醫眼睛,檢查過沒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醫生處磨平手上傷口。

    然后,陪母親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說,你又干又黑,吃多點!

    回來了。嘉揚卻恍然若失,本來陪母親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過的消遣,現在卻十分敷衍。

    經過時裝店,被女職員看見推門追出來,“彭小姐,進來看看新貨!迸硖雅畠豪M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號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適合彭小姐這樣瀟灑的年輕女子!

    嘉揚心不在焉,略看一下,“這么小,能放甚么?”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奔螕P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媽媽,你也累了,我們回去吧!苯Y果包了兩套衣服回家。

    嘉揚邊駕車邊說:“媽,你還沒有找到方向?”

    “你這口氣像你父親!

    “對不起!奔螕P內疚。

    “我一直是個無所事事的主婦,我不打算在這種失意時刻信心盡喪意圖認錯改變自己,甚么去學烹飪縫紉計算機網球,藥石亂投,我情愿做回原來的我。”

    嘉揚唯唯諾諾,“是是是!

    彭太太終于把志愿說出來:“我打算照顧孫子!

    嘉揚笑了,這的確是年長女性最佳事業。

    “嘉揚,你變了。”

    “這次出差,我看到許多新鮮事物,眼界大開,思想轉變,影響深遠!

    “是甚么令我的女兒去得那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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