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珍晌午用過膳,忽聞營帳外傳來陣陣嘈雜之聲,似乎十分地熱鬧。正欲出營一探究竟,元烈卻先入帳來。
“看來,你的要求已經獲準了!
“王上是指……”
“中原皇帝已經依你的請求,派了一支中原的工匠前來烏孫,此刻正在外頭候著!
華珍一怔。
她當初提筆修書之時也未敢抱太大希望,如今竟成真,真像做夢一般。
打從她決心永留烏孫之后,她日思夜想,希望可以貢獻一己之力,造福烏孫人民。
思良久,她終于決定上書皇帝,請求皇上派遣一支工匠,前來傳授烏孫人民冶金、紡織、制陶、造紙制墨等技術。
她日常喜愛畫畫,以往在京城時總日日寫詩作畫,但和親之后則少了;其一是沒了那份閑雅的心境,其二便是在烏孫取紙墨不易,她一直很珍惜自己由中土攜來的紙墨,常常不舍得用它。
倘若烏孫人可以自行造紙制墨,那么也毋需再以獸皮為紙了。
元烈走向華珍,將她擁入懷中。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彼秊闉鯇O人謀福的舉動瞧在他眼底,令他十分感動。
如今,她總算把心留下來了。
然而安置工匠們也非易事。由于工匠們不懂烏孫語,因此在溝通方面較為困難,時時因此而讓傳授技術的方法有了誤解,延遲正確學習的方式。
為此,華珍傷透了腦筋。
一夜,她忽然興起一念,竟夜無法入睡。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嗎?”元烈放下手中書冊,起身走向床畔。
“王上!比A珍爬坐起來。“華珍有個請求,不知王上可愿成全?”
“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無不應允!痹椅⑿Φ馈
曾經,為了討她歡心,他遣仆送上許多奇珍異寶,但是她全不接受,盡數退還,讓他懊惱至極。如今她主動有所求,怎教他不滿心歡喜呢?
“王上,華珍想興學堂,不知王上以為如何?”黑瞳里流轉著熠熠光彩。
元烈聞言,有些詫異。
“學堂?要教些什么呢?”此地一向沒有學堂,人民識字的不多,有能力習文讀書的,僅有富戶子弟以及皇親貴族。
“華珍希望可以將中原的語文傳入烏孫!彼燥@猶豫,又道:“如此一來,烏孫人民不但可與工匠們溝通,還可以與中原商賈做交易買賣,日子可以過得更好些。”
元烈沉思半晌,感覺華珍之言不無道理。
“王妃此言固然甚佳,不過長老們恐有不同的想法,我必須先說服他們!币獮鯇O人習漢語與降漢不同,同樣是增進兩國邦誼的方法,但施行需拿捏得當,否則極易招至反對。
“王上真的愿意為華珍爭。俊彼行┎桓抑眯。她原以為他不會這么快就答應,自己必須費一番口舌說服。
華珍心底浮上甜蜜的安慰。明知自己并非他惟一的妻室,卻心甘情愿地陪他過這一生。
元烈在她身邊坐下!盀榱四悖沂裁炊荚敢!痹谟錾纤埃麖膩聿恢雷约嚎梢赃@么樣愛一個女人。
迎著他那一雙寶石般的深邃綠眸,華珍突地伸手環住他寬闊的肩,把頭靠向他的頸窩。
“華珍這輩子只屬于王上一人!彼崧暤,玉白的雙頰染上了紅暈。
元烈聞言,心口的熱血翻涌著。
“倘若有一天你我分開,你會怎么做?”他忍不住問。
華珍怔了怔,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眸!叭绻嬗羞@么一天,華珍會等著你!
水瞳里漾著柔情。
“倘若我死了呢?”
“不!”她捂住他的口。“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比A珍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元烈盯住她,一雙大掌牢牢地握住她纖盈的腰肢。
咬了咬唇,華珍深吸口氣回答:“倘若真有那一日,華珍必永不改嫁,一切只怪自己命薄!彼曇舨淮,卻含著執著的勇氣,一雙眼像是沾染了水氣,晶亮亮的。
元烈心頭一揪,一手勾住她的腰,一手扶上她的后腦勺,熾烈的吻旋即壓上她。
這一吻又深又猛,還讓元烈的心起了幾乎無法承受的疼痛。
他是如此幸運,可以得到她全心的愛戀!
隨著這一個吻,他心頭竄起了燎原的烈焰。
“我要你!”他抵在她唇邊輕喃。
華珍輕應了聲,雙頰由淡紅轉深。
元烈將她壓向床氈,輕輕地分開她的雙腿。
夜正濃,華珍的低吟讓元烈的情比夜色更深……***
“王上,微臣不贊成烏孫子民習漢文!”
“哦?為什么?”
“那像是一種最不可饒恕的文化沉淪,微臣恐習漢文時日一久,烏孫人便要忘本!”
此言一出,眾長老們均點頭表示贊同。
“有什么人有不同的見解,但說無妨!”元烈一雙精睿的綠眸,逐一掃過各藩地前來的長老。
這時,其中一位最年輕的長老突然開口:“微臣有不同的看法。”
“說!”元烈以鼓勵的眼神盯住他。
“微臣以為,不如讓工匠們學習烏孫國之語。”
元烈點點頭。“這個法子本王已經想過,大可一試!彼A送,接口又道:“只是,光由他人改變是不夠的。諸位試想,若咱們烏孫子民可以說漢語,非但能與工匠們溝通,還可以和那些中土來的商人做買賣,屆時,中原與西域的交流,將使得此地更加繁榮昌盛,人民生活也可以獲得改善!
一番話說得眾長老們無言反駁。
“王妃由中土而來,自然全為中原人著想,根本不是一心為烏孫人謀福!逼渲幸蝗擞珠_口。
“此言差矣!王妃若不是為了烏孫人著想,又怎會請工匠們到烏孫來傳授各式不同技術?難道你們認為織布、冶金或是造紙等,不是為烏孫人民的將來著想嗎?”
長老們面面相覷,終究答不上一句話。
“諸位長老還有什么話要說?”一雙凌厲的睿智眼眸梭巡在眾人臉上。
一個君王必須具備自信與勇氣,特別是年輕的君王;但凡改革,最難的是如何跨出成功的第一步。
元烈明白想要同時保有傳統與革新,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
“王上難道不擔心此舉有漢化的疑慮,會毀了祖上留下來的根基?”另外一位較年長的長老開口。
元烈微微一笑,回道:“諸長老太多慮了。習漢語并非教烏孫子民忘本,而是增添另一樣謀生的技能罷了,烏孫國還是烏孫國,不會因此而改變。”
長老們私議聲乍起,互有不同的意見。
元烈雖為一國之君,卻必須尊重互屬各個藩地的長老,盡管他大可不顧一切的施行新改革,但他卻不愿專橫,一心想當個明君。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終于,長老們有了結果。
“王上,經微臣們商議,決定支持王上的改革!逼渲幸晃婚_口。
“真的?”元烈臉上有掩不住的興奮。
“不過,王上必須答應一個條件!
“請說!”
“一但新改革有了差池,王上必須停止與中原文化的交流。”
“本王答應這項協議。”元烈自信地環視著眾位長老。他絕不會讓改革失敗,絕不會!
**
*很快的,元烈令屬下搭起一座寬大的營帳,作為烏孫子民學習漢文的地方;簡言之,便是中原人稱的私塾。
前來與華珍學習漢人言語文字的,多為皇親貴族,或是富戶子弟。
這一日帳外走來一個約莫十一、二歲大的孩子,衣衫破舊,顯然是貧困人家的孩子。
華珍適巧上完課,送出一干貴族子弟。
“走開,別礙著路,臟小鬼!”開口的是一個親王的孩子,年歲較大,約莫十三、四歲,神情十分倨傲。
窮孩子一聽,立即退到一旁。
經過窮孩子身前的,陸陸續續還有其它貴族孩子與富家子弟,個個身著皮裘,神采飛揚地。
最后,華珍注意到這個始終默默立于一旁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華珍走近他,微笑地開口。
孩子仿佛受到驚嚇似的,直瞧住華珍,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華珍不以為意,淺淺一笑后轉身要走。
孩子心中一急,忍不住喚道:“請……請您……等一等!”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夠教華珍停下腳步。
“有什么事嗎?”華珍轉過身,美麗至極的臉上,仍舊掛著微微的笑意。
“我……”孩子停了停,終于鼓起勇氣開口:“我可以來學寫字讀書嗎?”他漲紅著臉,清亮的眸底帶著不肯服輸的倔強。
華珍瞧住他,毫不猶豫地回道:“當然可以!”
孩子反倒一怔,帶著不敢置信的神情開口:“真……真的可以?”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華珍臉上的笑意擴大,“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彼A讼,接口又道:“明日一早就來,別忘了!”
“嗯!”孩子帶著做夢一般的表情轉身離開。
“等一等!”華珍的聲音在他身后傳了過來。
孩子心一冷,猛地轉過身,神情變為防備。
“如果不要我來,就別答應得那么快!”清亮的眼眸泛著受傷的神情。
華珍一怔,隨即以溫和的眼神瞧住他。
“我只是忘了問你的名字。”美麗的容顏再次漾開淺笑。
孩子未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久久答不上話來。
“你叫什么呢?”華珍又問了句。
漸漸地,孩子眼中的防備與憤怒隱去,開口回道:“我叫希莫,王妃。”他恭敬地朝她行了個禮之后,飛快地離去。
華珍含笑目送希莫,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翌日,當所有人來到營帳的時候,全瞧見了已在帳中等候多時的希莫。
他是最早來的孩子。
“來,各位,這位是希莫,由現下開始,希莫就是咱們的一份子,大家要和他好好相處!比A珍站在希莫身邊道。
“王妃,您可知他是做什么的?”其中一位富家子弟開口,眼神帶著輕視。
“當然知道!希莫閑暇時為人放羊。”華珍回答。
“既然如此,為什么王妃還要讓這種身份卑微的臟孩子來這里?”
“我瞧不出有何不妥!比A珍眸底掠過了然之色。
“當然不妥!”這次開口的是最后來到的親王之子貴陬。他大步踏入營帳。
華珍微揚起眉!霸嘎勂湓敗!
“吾等身份尊貴,怎可與身份卑微之人共處一室!”
如玉在此時亦踏入帳中,聽著這一番話,甚覺刺耳,欲開口駁斥,華珍立即以眼神阻止。
如玉這才撇撇嘴,靜立于一旁。
她原是下人出身,自然對身份低微之人的心境有深刻的了解。
華珍回道:“在我眼底,貴族與平民一樣是人,沒有貴賤之分。”
“既然如此,本王頭一個離開!痹捀β,貴陬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
貴陬回首,“王妃還有什么教訓?”
“教訓不敢,只是想告訴你,民為國之本,有朝一日你若成為藩地之王,此理不可不知。”
“說得好!”一道低沉的嗓音徐徐傳入。
眾人回首,但見元烈蒞臨。
“參見王上!北娙诵卸Y。
“平身!痹遗c華珍眸光交會片刻,而后來到貴陬身前,“王妃之言甚為有理!币浑p精銳的眼,直落在貴陬臉上。
“王上?”
元烈打斷他。“倘若沒有這些辛勤做事的仆役,你怎能無憂地日日放鷹、讀書識字、騎馬馳騁?”
貴陬怔了怔,答不上話來。他有生以來,從沒想過這些事。
“由今日起,課堂之上不分貴族平民,大家一律平等!痹乙灰画h視眼前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
慢慢地,所有人全都坐了下來,最后連貴陬也坐了下來。
希莫見此情景,一顆心熱血翻涌。
“要好好念書識字,將來才有機會出人頭地,明白嗎?”元烈望住那個貧家孩子,不由得想起幼時的好友圖倫。
希莫點點頭!岸嘀x王上!”
“別謝我,王妃才是你的啟蒙之師!
希莫這才掉頭瞧住身后的華珍,滿心感激地道謝。
如玉在一旁瞧了,覺得十分欣慰。課后,華珍回到王帳。
“適才多謝王上相助!彼τ卣f。
元烈只是盯住她的笑顏,微微地失神起來。到如今,他仍不敢相信她真會陪他到永久。
“過來!”他攤開手,眸光灼灼。
華珍依言走近他。
“王上……”
下一瞬,元烈將她緊緊擁入懷里。
“知道嗎?你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很美,什么也比不了!彼袜牡亻_口,凝視她的目光透著癡戀。
華珍的心收得緊緊地,幾乎要承受不住他眸中的深情。她何嘗不知道他心底仍擔憂,每每,她的心總為他的不安而隱隱生疼。要怎么樣才能教他明白自己真是心甘情愿留在這里,留在他身旁?
“告訴你一件事,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彼f著,唇畔噙著一抹寵愛的笑。
華珍迷惑地看著他攤開桌上的羊皮卷。入眼的,是一座美麗至極的宮殿草圖。
“王上,這是……”
“我打算建造一座宮殿送給你。”他知道她不慣住在氈帳里,為了表示他對她的寵愛,他為她建造這座中原風格的宮殿,證明自己情比金堅。
“王上……”華珍迎著他深情的眼眸,忽然流下淚。
“嗯,怎么哭了?你不喜歡嗎?”他勾起她一張小臉,微微擔心地問。
“不,王上,華珍是太歡喜了!
元烈抹去她頰上的淚,輕言道:“我知道你一直思鄉情切。”這一直是他所擔憂的,深怕有朝一日她終會回鄉,離他而去。
華珍淚眼含笑,卻輕輕地搖頭說道:“王上的心意,華珍萬分感動,不過卻不贊同!毙∧樕嫌心ê币姷膰烂C。
“為什么?是不是這宮殿的形式你不喜歡,還是……”
“不,王上,宮殿非常宏偉美麗,華珍非常喜歡。”
“那么為何不接受?”
華珍柔柔地笑了!耙驗槿A珍希望與所有的烏孫臣民一樣,過著相同的生活方式!彼D了下,又道:“難道王上還認為華珍不是烏孫國的一份子?”
元烈緊緊擁住她!安唬谖已劾,你永遠屬于這里,永遠、永遠……”他心中的大石漸漸落下。
王妃拒絕王上為她建造宮殿的事很快的傳遍了烏孫,各藩地的長老們開始對她有了不同的評價。
漸漸地,除了小孩子之外,有愈來愈多的烏孫平民愿意學習漢語,并學習中原工匠所傳授之各項技術。這對華珍而言,比任何報償都要好。
也許,她要的并非金碧輝煌的宮殿,她只想要歸屬的感覺,而她相信自己正一步步地邁進。
總有一天,這里會成為她所喜愛的第二故鄉,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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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近,天候漸漸熱起來。每年的這個時刻,王室的貴族們總要出外狩獵。
元烈身為烏孫之王,自然也不例外。
五月中旬,元烈率領眾位親王離營狩獵。
由于如玉有孕,圖倫并未參加這一回狩獵之行。
“好好照顧王妃!痹议_口。
圖倫點點頭。“微臣必盡力而為!
華珍在一旁忍不住開口:“王上此行務必多加小心!彼@一去十數日,不算短。
元烈微微一笑,低頭溫柔地吻上她的唇。
膠著的唇在眾目睽睽之下糾纏了片刻。終于,元烈抬起頭,充滿掠奪光彩的綠眸燃著深情,“放心,我將很快回到你身邊!彼谒陷p聲道。
隨即,一行人翻身上馬,整裝出發。數日之后,一行人進入深山密林。
寂靜的密林深處,傳來低低的野獸怒鳴。
元烈循聲而去。
豈料,一道冷箭無聲無息地射來,正中他胸口。
元烈霎時劇痛難當,卻仍強撐住身軀,沒有倒下去。
“是……是誰?”他咬牙道,嘴角溢出鮮血。
一道身影緩緩地由樹叢后走出。
“很痛吧!我可以為你徹底消除痛楚!
元烈定睛一瞧,心痛的發現謀刺他的,竟是自己的叔父——溯親王。
“怎么?不服氣?你一定很后悔上一次沒有取我性命吧!”溯取陰沉地說著,并再次拔弓搭箭。
元烈強忍住痛楚,“為什么?”
“那還用問嗎?”話甫落,溯取把箭尖指向他。
元烈強撐著,轉身就跑。
由于密林很大,貴族們分散開來狩獵,有需要之時才吹響身上隨身所系的牛角求援。
元烈邊奔邊吹,嗚嗚之聲傳遍了林間。
然而上天卻與他開了個玩笑,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座斷崖。
“納命吧!”溯取陰沉一笑,第二枝箭朝元烈心口射去。
電光火石之間,元烈縱身躍下斷崖。當狩獵隊伍回到烏孫,已是三天之后。
華珍獨不見自己的丈夫。
“王上人呢?”她開口問。
溯取排開眾人,直來到華珍身前!巴跎显讷C獸之時,不慎墜落斷崖身亡。”
華珍不由得倒退了幾步,一雙蒼白的小手捂住了口。
怎么會呢?他答應過要回到她身邊的,他答應過的!
緊接著,一陣黑暗籠罩住她,在剎那間,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識,一顆心不斷地下沉。
“來人,快將王妃扶入王帳,請太醫!”溯取下令,口吻一如此地的王。
呼蘭在此時走出人群。
當她的視線與溯取交會之時,臉上掠過了微不可辨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