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個命令其實是在折磨他。
然而這種折磨卻是無聲無息的,像是咬人的小蟲子鉆進心底,一口一口地咬噬著他。
比如,每當她午睡時,都會命令他待在簾側守護。她故意穿著薄紗,露出鮮藕般的雪白胳膊,胸前微微起伏,偶爾發出嬌吟,引得他遐想萬千,他卻不能離開,甚至不能回過頭去,因為她命令他得盯著。
而她起身時,故意要他替她綰發,柔亮烏發垂在她肩頭的嬌媚模樣,讓他憶起那個夜晚,兩人在水中纏綿相依……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總在不經意間,若有似無的勾起他的遐想。但表面上,她卻對他冷酷至極,仿佛對待畜生一般,比下人都不如。
“承安侯,傻愣著干什么?快扶我上車。
一陣嗔怪的聲音傳入耳際,他從失神中回眸,看見她立在馬車旁,正不滿地盯著他。
這一天,陽光普照,她睡了午覺起來,忽然提出要到城里逛逛。
聞人龍默默伸出手去,欲攙扶她,她卻忽然將手一甩,指著腳下說:“這車太高了,你彎下腰,當我的馬凳!
四周諸人皆面面相覷,知道這個刁蠻公主又在折磨承安侯了,卻都沒人敢吭上一聲。
聞人龍心中一嘆,無奈地躬下身子。
她踏著他安安穩穩的坐上車,仍不肯就此放過他,冷冷一笑,鞋底又在他背上磨了兩下,挫掉灰塵。
“好啦,起程吧。”如此這般,才得意地道。
聞人龍沉默著,跨上高頭駿馬,忍氣吞氣如影隨形保護她。
不一會兒,一行人來到集市,雅眠打開車簾子,吩咐道:“先去豐澄金鋪瞧瞧!
豐澄,京城里最大的珠寶首飾店,隨便一支素釵,都價值不菲,是達官顯貴的家眷最愛去的地方。
車到門口,雅眠對聞人龍吩咐,“你先進去,把所有客人都打發了,叫掌柜掛起打烊的牌子,供我一個人在里邊慢慢挑!
“這……不太合適吧?”聞人龍眉心一蹙。
“我是公主,怎么不合適?有閑雜人等在場,才叫對我不敬呢!”雅眠抆起腰,趾高氣揚地駁斥。
她折磨他,他可以理解,但這般張揚跋扈,實在不像平素她的所為。
聞人龍無法反駁,惟有聽命。
不一會兒,鋪里的客人全數被請了出來,雅眠搖搖擺擺入內。
她左手挑了一支玉簪,右手挑了一朵珠花,揚眉問聞人龍,“你覺得這兩件東西如何?”
“公主已經有很多類似的首飾了,如今邊關不穩,國庫緊繃,公王還是省著點吧!彼麆裰G。
“這么說,你也覺得這兩樣東西不好看嗎?”雅眠眉一挑。
他點頭。
“嘿,跟我想的一樣!彼笮Φ鼗仨,對店主道,“掌柜的,除了我手上這兩樣東西,這鋪子里其余的,統統給我送進宮去!”
什么?!此語一出,滿堂皆驚。
“公主,你開玩笑吧?”聞人龍連忙道。
“我開什么玩笑?公主買東西就應該出手如此闊氣。”
“你這是胡亂揮霍!”
“公主就應該胡亂揮霍!毖琶叩芍俺邪埠,你千辛萬苦所做的一切不就為了要讓我過神仙般的日子嗎?如果連買幾件首飾都不能隨心所欲,哪還叫做神仙般的日子!
他的話堵在喉間,一時說不出口。
沒錯,他是希望她過得逍遙快活,可……不是這樣!奢華不等于糜爛,揮霍不代表可以無度,如此放縱下去,只會墜入墮落的深淵。
“你不說話,就代表同意了?”雅眠輕笑,“走,再跟我去一個地方!
“再繼續這樣逛下去,恐怕整個國庫都要被公主敗光了!
“放心好了,這次花不了多少錢!彼p拍他的肩,“隨我來。”
他一陣不安,不知她又要搞什么鬼。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游玩的方式完全不按規矩來,現在矗在他面前的,竟是一座青樓。
“公主,玩歸玩,不要太過火!甭勅她堃话褦r住她。
“我是公主,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聽聽漂亮姑娘唱曲,又怎么了?”她狐媚般的斜睨他,“說不定你也能遇上個可人兒,玩得比我還高興呢。”
說著,將他一推,逕直邁入怡紅院。
老鴇看見個漂亮大姑娘領著英俊男子大刺刺走進來,怔了好一會,這才迎上前來,笑道:“兩位客倌,不知有什么能為你們效力的?”
“嬤嬤,找一間上好的房,備上好的酒菜,再叫兩個上好的人過來。”
“兩位是想聽琴還是聽曲?咱們這兒彈琴的姑娘就數秀煙最厲害,至于唱曲兒的就數……”
雅眠手一抬,打斷她的介紹!皨邒,我們不要姑娘,聽說你們這兒的小伙子更不錯,介紹兩個來瞧瞧!
“你瘋了!”聞人龍連忙把她往后一拽,拖至角落,壓低聲音道:“別忘了你是公主!”
“我當然記得自己是公主,所以才這樣玩!毖琶叨⒅难劬,似乎樂于看見他眸中的怒火,“歷史上豢養男寵的公主,多的是,我既然也是公主,就得做跟她們同樣的事情才對!
一陣酸楚攥住他的心,他聽見自己微顫的聲音,“雅眠,我千方百計做的一切,不是為了這樣的結果……”
他吃的苦,他受的罪,他寧可遭受的折磨,是為了讓她幸福,而不是讓她在酒池肉林中潰爛。
“你以為結果就一定是好的嗎?”終于她收起嘻皮笑臉,眸底一絲愁色彌漫開來,“你以為只要讓我當上公主,就一定會如你所愿?聞人龍,我就是要讓你看看,事情并不會都如你所想的一樣!當上了公主,未必就會高貴、純潔、幸福美滿!你以為你主宰我的人生,替我做出的決定,就一定是對的嗎?!”
她真的很想尖叫,很想對著他尖叫,以釋放心壓抑已久的郁悶。
“我就是要揮霍,就是要墮落,就是要荒淫糜爛!聞人龍,這世上的公主,不僅是你想像中的那樣,也可以是像我這樣!告訴你,西敏國過兩日要派和親使者來,我要對皇上說,讓他把我嫁過去,嫁給西敏國最最荒淫的王子!呵,看看,多么門當戶對的一樁婚姻,你應該也希望我能嫁給這樣一位好夫君吧,是不是?”
她忽然大笑起來,前俯后仰,完全不能自己。
望著她瘋狂的笑顏,他的心,卻如刀割,正在淌血。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他的初衷,他的宿愿,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花了十年奮斗的結果,卻開出了毒瘤一般的花朵。
難道是他錯了?是父親的遺愿錯了嗎?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素來聰明絕頂的大腦,此刻迷惑了。
“你一會兒隨我來,看看老鴇替我挑的男寵,我要他們幫我按按肩、捶捶背,你就站在旁邊,哪兒也不許去!毖琶呓K于止住癲狂的笑容,冷冷的道。
他就知道,當初她答應讓自己做她的貼身護衛,就是為了折磨他,用各種方式拆磨他,一刀一刀凌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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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敏國果然派來和親使者,楚默然也答應了要將一位公主嫁過去?删唧w是哪一位公主,他沒有說。
不用明說,任誰都可以猜到,如今北慕國哪一位公主還待字閨中,除了雅眠,沒了別人。
風輕月明的夜里,聞人龍看到他熟悉的沁芳宮里異常熱鬧,掛滿了紅燈籠,宮人還進進出出,不斷把各種禮物捧到雅眠眼前。
他不能怪楚默然把雅眠當作犧牲品,與西敏國和親,因為這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他的心在煎熬,聽說明日大殿之上,和親的公王就要與西敏使者見面了。一旦見面,一切就算定下來。
輕輕推開門,他看見雅眠正坐在燈下,拿著各式珠釵在發間試戴。
她穿著大紅衣,新娘子才會穿的顏色。一向討厭紅色的她,今天居然歡歡喜喜地穿上,瞼上沒有流露出半點恐懼。
“你來了?”她對著鏡子嫣然一笑,“來給我建議,明日該穿戴什么才好?”
他走至她身側,伸手拔下她頭上的簪子,說了一句讓她意外的話,“明日跟我走!
“去哪兒?”雅眠詫異抬眸。
“出京!
“開什么玩笑?我明日要去見西敏國的和親使者。”
他面色鐵青,一把將她拉起來,緊緊擁在懷中!澳悴粫僖姷绞裁春陀H使者,因為我要把你帶走!”
他獨特的氣息瞬間簇擁著她,讓她錯愕地半晌沒有反應。
“我不要你再當什么公主,我要你跟我出京,過浪跡天涯的生活!彼f了,終于說出口了,不再是行尸走肉,整個人好像活過來一般。
“跟你私奔?”雅眠輕聲道,“那我就會失去尊貴的身分。不要忘了,這個身分是你運籌帷幄了十年才為我爭到的,你舍得功虧一簣嗎?”
“我舍得!边@一刻,他忘了父親的遺愿,生平第一次,按照自己真實的心意做選擇。
“跟著你,我也許會粗茶淡飯,荊釵布裙,你舍得讓我拋棄榮華富貴?”雅眠凝視他的雙眼問。
“我會盡我所能,讓你衣食無憂。但我不會再放縱你揮霍糜爛、酒池肉林!
“你以為我會答應?”
“不答應,我也會強行把你帶走!”
他以為她會反目,孰料,她居然噗哧一聲,嫣然地笑了。
“你總是這樣,強迫我這、強迫我那,什么時候能先問我的心意再做決定?”她嘟著嘴嬌嗔道。
“那么這一次……你打算怎樣選擇?”他不禁有些緊張。
她忽然張開雙臂,纏上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垂道:“傻瓜,你上當了,我演了這么多天的戲,就是為了等這一刻!
什么?!他愣住。
“你以為我真的變成了荒淫無度的公主?以為我真的要去和親?”
“那……”
“假的!”她調皮地拍拍他的臉頰,“珠寶店里的東西都還回去了,跟西敏國和親的另有其人,是個愿意為國效忠的宮女,皇上剛剛冊封她為公主!
“那這些天進進出出送禮的人……”
“那是皇上送我的臨別禮物。”
“臨別禮物?”
“對啊,我們就要回東商了,他送些日常生活用品,以備我們不時之需。”
我們?他怔愣了好半天才領悟,“你要我一起回東商?”
“當然啦,別人可以不帶,自己的夫君總要帶吧。”她含羞地說出最后一句話,巧笑地低下頭去。
聞人龍總算完全明了,一把將她抱起,密密實實貼住自己的身子,激情在內心涌動。
“你認錯了嗎?”她輕聲問。
認了,此時此刻,他完全認了。
這十年所做的一切,縱然出于好意,強加在她身上卻成為惡果。他終于明白,如果真的愛她,就該給她自由,讓她按照自己的心意隨性地生活。
他亦明白,這世上沒有什么比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金錢、權勢、名聲、地位,一切的一切,統統加起來,都只是額外的收獲,如果沒了能長相廝守的人,一切都只是虛無。
他會記得,從今往后,何時何地,都會問她一聲,“你愿意嗎?”那么他會看到她的甜美微笑,永遠掛在容顏上,永不隕落。
“還傻呆呆地愣著做什么?”雅眠忽然道,“我今天穿上了新娘子的衣服,你……知道該做什么了嗎?”
他微愕,隨即恍然大悟。
俯身深深吮住她的櫻唇,用行動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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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數了一二三之后,你才能睜開眼睛,不許偷看喔!”
雅眠的聲音在他耳邊震蕩,他閉著雙眸,微笑默許。
今兒不知是什么日子,愛妻忽然跟他玩起捉迷藏的游戲,而且把他推到偌大的御花園中。
回東商這么久以來,他從未到過御花園。因為當年的血色記憶還凝結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是男子,可仍殘留著恐懼。
據說,現在的御花園已經重建,當年的景致蕩然無存,就是為了不讓惡夢再被喚醒。
可他依然會害怕,特別是那一棵父親死前依靠的槐樹。
“一,二,三!”雅眠數著,“張開眼吧!”
他的心里有一絲緊張,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有嬌妻作陪,他告訴自己不要再畏懼。
雙眸微睜一條縫,園中的美景倏匆呈現眼前。
沒了當年被染成血色的薔薇,一掃當年的慘況,這兒移植了無數明艷熱鬧的花朵。
“當當當,”雅眠獻寶一般得意地道,“你看,我叫人在這兒建了什么?”
他一怔,好半天才看清,到底是什么讓她如此興奮。
銅像。
一尊熠熠發光的銅像,鑄刻著一位戎裝金盔的勇士,正拉滿大弓,射向天空。
勇士的面龐為何如此熟悉?
聞人龍刻鼻尖一酸,險些落淚。
“這是……”他顫聲道,“我的父親?”
“沒錯,”雅眠點頭,“我叫人把當年的槐樹除了,在公公陣亡的地方立了這尊銅像!
這就是她送給他的禮物,新婚一周年的禮物。
他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驚喜了。暖意涌上心頭,他忽然知道了人們傳說中的幸福是什么模樣。
“公公當年是百發百中的神射手,沒想到,卻死在敵方的毒箭之下。”雅眠忍不住一陣感慨。
但聞人龍卻想,父親能死在自己擅長的利器之下,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歸宿,上天的安排。
“我覺得這尊銅像的眼睛最為神似,龍哥哥,你說呢?”
眼睛?
他往上一瞥,記憶再次襲來。
父親臨終時圓瞠的雙眼,是他最恐怖的記憶。他一直覺得那雙眼睛就在身邊,如影隨形了十多年,盯著他、看著他,告誡他一定要完成父親臨終的遺志,一日也不可怠慢。
但是今天,他終于可以正視這雙眼睛了。
他發現,他終于不再懼怕,就算沒有完成父親臨終的遺愿,他也不再惶恐了。
活著的人,不該受逝者的支配,惟有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才是對逝者最好的祭奠。
他相信,就算此刻他與雅眠浪跡天涯,只要平安快樂,父親也會含笑九泉的。
就近采下一朵花,插入愛妻秀發中,雅眠不由得側目,沒料到丈夫會有如此舉勁。
“咱們正悼念公公呢,你……這是做什么?”她嗔怪。
“父親不會怪咱們的!彼屓灰恍Α
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錯過的蹉跎光陰補回來,他知道自己是該做什么,而且馬上就去做。
玫瑰色的陽光灑落四周,平添柔情蜜意,簇擁著依偎而立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