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御寇回到將軍府時,業已敲過一更的梆子。
一位清麗秀雅的少婦迎出戶來,張羅著為他打水洗塵,待一切打理完畢,才緊隨其后步入廳堂。
“娘吃過了嗎?”穩穩落座,他打量一下左右,習慣性地問。
“將軍,婆婆今日起封齋!鄙賸D畢恭畢敬地回答,對丈夫是完全的順從。
“又要封齋?”戰御寇劍眉一攏,不悅地沉下臉,“阿羽,你也由著娘去嗎?她一把年紀,動不動封什么齋?”
阿羽低著螓首,淡淡道:“婆婆的決定,妾身怎敢干涉?”
“你——”戰御寇本欲說幾句,心里一陣煩躁.又閉上嘴咽回。香飄四溢的飯菜吃幾口頓覺索然無味,遂放下筷子。
“將軍,是否飯菜不合口?”阿羽招呼下人,就要重新再去準備。
“不用再做,我不餓!彼餍淦鹕怼
阿羽終于抬起頭,臉上一絲掛著驚訝,“將軍在校軍場忙碌整整一日,怎么會不餓呢?”
戰御寇回望著她,眼神十分復雜,許久,緩緩道:“阿羽,我身在公門本就極少歸家,你不必天天備好飯菜等候,該吃該睡照舊,莫要為此有所改變。”
阿羽眨眨眼,“夫君說的哪里話,阿羽做的是本分,難道給夫君帶來了不便?若真是如此——阿羽會改!
“不是這樣!”戰御寇深吸一口氣,嘆道:“罷了,你愿意怎樣做就怎樣做吧。只是,將來有天你厭倦這種日子——記住告訴我,我會遵守當初的約定放你走!
“厭倦?”阿羽喃喃地重復,唇角微微一勾,“夫君說得太嚴重。能夠有個棲身之所,盡心服侍婆婆和丈夫,阿羽此生心愿已足,又哪里會厭倦?”
“即使你我不會是——”戰御寇頓一頓,大手在那纖弱的肩頭輕輕一拍,不再看她,轉身離去。
接觸的短短一瞬,肌膚相貼帶來的并不是她所向往的那種灼熱情懷,而是飽含著太多太多無奈的壓抑——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空洞!
因為心冷,所以他是冷的,自然而然地,他帶給別人的溫度也是冷的。
阿羽幽幽的目光隨著他變模糊的身影而越發凄迷,任誰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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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黑壓壓、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淡淡的薰香繚繞。
戰御寇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很熟悉擺設,一步步走來并未碰到任何障礙。
“娘。”他停下腳步后,低喚。
老人粗啞的嗓音響起:“寇兒,快到‘不惑’了吧?”
戰御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劃過一絲微芒。實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話。記得他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親都曾這樣問他。無論他的回答如何,不久以后,將軍府便會操辦喜事。不過,自從第五任妻子溘逝以來,母親近十年都沒再提過類似的話。
何以——
“孩兒今年三十有七。”他據實以答。假如按老家的習慣算虛歲的話,確實離“四十不惑”為時不遠。
老人在黑暗中點點頭,輕咳幾聲。
“請娘千萬珍重。”戰御寇關切至誠地說,“夏日郁悶,極易內熱,我讓丫頭燉些清淡的補品,您一定要喝點!
“何必又去浪費東西?”老人的語調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這一把老骨頭,能消耗多少?你成天在烈日下曬著,多補些才好。阿羽做了一桌飯菜等你回來,下次若是公務繁忙,就先跟她打個招呼,免得人家白忙一場。”
“娘說得是!彼麤]有辯駁,恭敬地順承。
老人沉默半晌,突然一轉話鋒,“你已三十有七,照常里早該是兒女滿堂。寇兒,你覺得你可對得起列祖列宗?為娘雖非——雖非你的生身母親,但撫養你長大,視如己出,實不愿他日九泉之下無顏見你的雙親!
“娘怎么突然說這個?”戰御寇濃眉一攏,覺得事有蹊蹺。
老人不理會他,徑自說道:“以前你娶的媳婦有的不賢,趁著男人在外面東征西討就爬墻;有的則是福短命薄身不長;還有的壓根兒……總之過去了,我即使不提你心里也有數。這幾年沒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盡管她身份低賤,抬不上官面兒,好歹受恩于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個曉得分寸的女子。她清楚你的喜惡,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她再賢惠恭順也不能抹煞一個無子的事實!
“娘的意思——”戰御寇一凜神,呼吸微促。
“你和她成親四年,沒有一子半女。”老人毫不客氣,一字一句冷冰冰道,“為娘年紀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順,就再娶房正妻,好傳香火。否則,為娘要以‘七出之條’命你休掉阿羽另覓佳人!”
“子女由來皆天意,豈可強求?”戰御寇覺得哭笑不得。他能說的只有這些,總不能抖摟出來——
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圓房吧!
“你是說理該如此?”老人下意識提音,尖銳地問。
“孩兒不敢!睉鹩軓妷合滦闹械木就,不得不示弱。
“今日若不是蕭后差人送山參,為娘險些忽視了這件重要的大事!崩先俗矫粫䞍,說道:“最近是不是突厥來人朝拜?”
“是,突厥使臣來朝!睉鹩茴a上肌肉一抽,兩拳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響。突厥!疆場上打打殺殺近二十年,所向披靡,到頭來他卻永遠地輸給他們——可笑可悲!
“他們來了,那她呢?”老人的口吻鬼魅飄忽。
戰御寇沒料到母親會如此直接,有些倉皇,喃喃道:“突厥人剛到大興城內,由沙缽略的胞弟突利設為欽差使臣……沒有所謂的‘別人’。”
“哼!崩先祟澪∥〉胤鲋查较聛,摸索著來到他的跟前,枯瘦如柴的五指狠狠抓住戰御寇的胳膊,“蘇綰娘誤了你近乎半生的光陰!直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寇兒,你給我聽清楚!無論如何為娘都不會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臣一走——你馬上到太子洗馬府提親!”
“太子洗馬府?”綰娘的大哥蘇夔家?戰御寇一怔。
“沒錯!崩先说闹讣馍钕菟募±恚澳阋⒌哪水敵谝徊排,舞陽公主和蘇夔的女兒——蘇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體內高貴的血統!”
戰御寇一振臂,不著痕跡地掙開老人,心亂如麻道:“蘇盼兮的年齡可以當我的女兒了!娘,阿羽自從過門以來與孩兒鶼鰈情深,孩兒未有再娶之念!
“胡說!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和一個伶人出身的女子過一輩子?我看是你對蘇綰娘余情未了,始終顧念她留給你的最后依托,不肯放手!”
戰御寇慘笑道:“我不過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貴?娘交待要我記著蕭后的恩情,暗中輔佐越王,甚至連——我的身世都諱莫如深,可見實情難以啟齒。如此說——我戰御寇又有何資格去輕視阿羽?”
啪——
一個耳光落到戰御寇的頰上,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準你貶低自己的血統!”老人的身軀顫抖著,手臂僵硬地指著他,“為娘不講自有為娘之理!你爹爹合該是名垂千古的人!這被掩埋的一切——將來都要靠你揭開!當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們重見天日之時!”
“讓我娶有皇族血統的女子就是顧及身世?”他不無嘲弄地一勾唇角,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娘是不是忘了蘇家也是‘五貴’之一?娶他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待?”
老人聽出他的臆測,語含玄機道:“以后——你會發現,五貴其實在你的掌握中!睔埲痰孛虼,“算來,盼兮郡主是蘇綰娘的侄女,與其你在阿羽的身上找她的影子,還不如娶蘇盼兮更直接!”
“呵——”戰御寇像一頭負傷的野獸,發出最后一絲垂死掙扎的哀鳴。最后,他搖搖頭,竟淺笑起來——
娘親曾是讓他身處千軍萬馬中毫無懼色的動力,也曾是他無論何時都告誡自己必須生存下去的勇氣,如今,他的敬仰越來越令他陌生,甚至說——恐怖!
她養育栽培三十多年的孩兒尚不如那已故的亡魂!她心中的秘密是他要用一生擔負的責任,但卻不曾吝于吐露。只是默默地操縱著他,一味利用他去完成一樁宿世積怨,甚至不惜傾盡全部——
娘親啊,你真的不念一點點舔犢之情?你真的不在乎孩兒和您多年來的情分?
原來,辛酸苦楚并不是來自戰場上那些殺紅眼的敵人。
往往——
傷你最深的是和你最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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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輝煌的大興宮傳出一聲驚叫,穿云裂石。
宇文札瞪大眼睛,嘴張得足以吞下一顆鵝蛋!他指著面前嬌艷如花的少女,訥訥道:“你你你——你究竟是男還是女?”
聽老父說那突厥少年其實是個女人,他還不信。今早在含元殿朝賀,他一眼便看到在馬背上耀武揚威的臭小子,但……但這個光彩四射的女娃兒除了一雙慧黠靈動的眸子,哪點有男人的粗獷野蠻?
年年打雁,今年卻被雁啄瞎眼!該死的,他竟糊里糊涂把一個婀娜多姿的大美人當成個臭小子!
其其格托著馬辮子,笑瞇瞇道:“怎么,原來堂堂鴻臚寺卿男女不分啊!
“你耍我?”宇文札的心里七上八下,懊惱不已——如此與眾不同的佳麗送給戰御寇做老婆,真是……暴殄天物!
其其格輕蔑地撇撇櫻唇,不置可否。對于他這種紈绔子弟實在提不起興趣搭腔。不要說宇文札,就連宮里那些親貴大臣也是呆頭呆腦,庸庸碌碌。
悶……真悶。
三更天,她便被敖登死拉活拽從榻上磨下來,單聽突利設叔叔囑咐一大堆規矩就煩個半死。
迎勞、奉見、受表、宴會……還有還有……
折騰大半天,她餓得肚子呱哌叫,連頓飯也沒好好吃上。要早知如此這般無趣,她決計不會吵鬧著要跟來。好不容易等突利設叔叔他們受表待見,她才鉆空子溜達出花園。唉,可憐陰魂不散,冤家路窄又碰到宇文札!
宇文札偷瞄她粉嫩的唇瓣,心癢難抑,脫口道:“公主之姿國色天香,不愧為草原上的一枝獨秀!昨日……小生酒后失禮,唐突了佳人,實在是罪該萬死……”然后,悻悻然斂袖作揖。
其其格似笑非笑,偏著螓首學某人的口吻:“突厥狗哪次不是被咱們打得屁滾尿流?我就殺了他,誰能把我怎樣?”明眸瞅瞅臉色刷白的宇文札,“一夜之間,我竟從突厥狗變成了國色天香的草原獨秀,嗯?宇文大人,您太客氣了!薄
“這個——”宇文札舌頭打結,搔搔發,“純屬誤會啊!
其其格冷冷輕哼,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威武的號角聲。她踮著腳尖四處眺望,奈何宮墻重重,什么都看不到。其其格晦氣地一甩馬鞭子,在玲瓏精美的太湖石上留下一道深痕。
“公主……可是有什么煩惱?’習慣了宮里宮外那些妖嬈扭捏的女子,宇文札被她的脫俗爛漫迷得七葷八素,色字當頭,早忘記與老父先前協商的話。
“哎,到底是哪兒傳來的聲音?”其其格正眼都不看旁邊這個兩面三刀的男人,隨口問。
宇文札受寵若驚,本以為她不再睬他,未料會有回應,不禁欣喜若狂道:“公主有所不知,那是我們大隋的校軍場!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在練兵。”
其其格眼眸一亮,興致勃勃道:“校軍場一定很好玩兒,我得看看去!喂,宇文札,由你帶路——”
宇文札腦中閃過一絲理智,“不……不太好吧!
“你不答應?”其其格噘起嘴,不悅地說:“窩囊廢,方才還說你有道歉的誠意,眼下卻連一點小事兒都做不到!”
“好好好,公主殿下息怒,只要你不做聲,悄悄看一下是可——”
“那還等什么?”其其格興高采烈地往馬廄跑,腰間的紫金鈴隨風搖曳,清脆悅耳。宮墻中穿梭的儷影像是一只斑斕野艷的蝴蝶,綻放著迷人的風情。
一陣熱風襲來,呆呆的宇文札嘴角留下兩行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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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軍場。
狂沙漫天,數以萬計的兵士赤膊上陣。每人手中都持著一根鉤鐮槍,聚精會神地注視點將臺上高大魁梧的男子。
戰御寇盔纓殷紅如血,銀白的鎧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前胸一面護心鏡閃耀著奪目的光環,而他掌下的一根鉤鐮槍更是勾魂攝魄,散發陣陣幽冷的寒意。
“若馬上使用鉤鐮槍,上中七路,三鉤四撥,一搠一分,共九個變法。換步下使用,須記——八步四撥,蕩開門戶;十二步一變,十六步一大轉身。分鉤鐮搠繳,二十四步,挪上攢下,鉤東撥西;三十六步,渾身蓋護,奪硬斗強!闭f著,戰御寇在臺上橫槍演練一番,銀槍挑刺強勁,舞若蛟龍。
軍漢們看得目瞪口呆,唏噓不已。
遠處叢林,其其格端坐在紫騮馬上遙望,心中又驚又敬。
須知,北方一代有不少的游牧族和小國都喜歡將戰馬用鐵連環扣緊,借以擺兵布陣。但是,漢人的鉤鐮槍簡直是連環馬的夢魘。難怪大隋在征吐各渾和高麗時所向披靡。盡管,近些年突厥與大隋并未正面起過沖突,不過,一旦打起仗來,輸贏勝敗仍是難說。
戰御寇——即昨日把她撂下馬背的男人!難怪神勇非凡,竟是大隋的第一猛將!
草原上,戰御寇的大名早已盛傳。無數突厥男兒都以他為強勁的對手而勤練武藝,希望有朝一日打敗號稱“戰神”的他!只是,她從沒料想會以如此夸張的方式見到他。本來,其其格對他背后偷襲的事耿耿于懷,然而,此刻凝視著這個飽經風霜磨礪的男人,腦中思及沙場殘酷和那句不知包含多少前人血淚的“兵不厭詐”,竟會釋然,心難以抑制地涌上欽佩之情。
她……不不,應該說,他們錫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猛士都比不上他的卓絕,都追不上他一舉一動,一槍一步蘊藏著的超然。仿佛,傲視群英的天姿就該是他的化身。
因為——
他注定是個不凡的男人……會似雄鷹一樣搏擊長空。
望著望著,其其格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臉若火燒。她低下頭緩緩喘息,輕按柔軟的胸膛,仔細感覺那種異樣的情愫——
這是怎么了?為何心會無緣無故跳得如此厲害?為何全身血液像是掀起驚天浪潮?她是不是染病了?又或者說,一時間席卷而來的驚訝太多,讓她難以吃消?
“公主?”被迫陪同而來的宇文札狐疑地瞧著她,貪婪的眼光借故一眨不眨地在那張俏顏上細細品味。
“巴特爾……”其其格失神地喃喃道。
“公主說什——”宇文札的祿山之爪試探著想往其其格的纖肩去摸,便被一聲低沉的呵斥給嚇縮回去。
其其格醒神,抬頭一看,點將臺上的戰御寇不知何時已離開演練的軍漢們,來到兩人附近,雙臂環胸,斜靠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下斜睨他們。
戰御寇的眼神——太犀利,令人不敢正覷。
“說吧!交待不清始末,今兒個就是你倆在邢部大理寺的第一個不眠之夜!
宇文札剛欲辯白,卻被躍下馬的其其格推到一邊涼快。
“戰御寇!逼淦涓襁~步走到他跟前,仰視他高出自己許多的剛毅臉孔,笑嘻嘻道,“咦,咱們又巧遇了。雖然,你的年紀看起來不算小,但記性還不至于跟老頭兒一樣糟吧?嗯,我的打扮是有挺大的變化,不過,言行舉止上基本沒啥區別,你應該認出我啊……唉,你干嗎不表現得友善一點兒?”
她這一開口就止不住,若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恰似與戰御寇是多年未見的老友,相敘離別之情。一反初次見面時對他的反感,她越是靠近那副冷冰冰的鎧甲,臉上的笑容越是顯得燦爛。一股子親昵油然而生,說不出緣由,好像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如果,不是昨日宇文札親眼看到他們在酒樓前交手,肯定會以為是小女孩在向情人撒嬌。嬌柔嫵媚和英姿颯爽同時從一個少女的身上映出,別有一番清新風韻。
宇文札嫉妒得眼紅。
其其格對他根本不屑一顧,那為何在這個莽夫跟前卻笑得如此開懷?難道,他一個風流倜儻的“爵國公”少爺在她心里就分文不值嗎?
為什么——
戰御寇面無表情地繞過其其格,來到宇文札對面,伸臂一把揪住他的官服前襟,冷冷地說:“你——找死!辈⒎且蓡,而是陰森森地斥責。
“姓戰的!”宇文札面子上掛不住。他好歹是堂堂三品鴻臚寺卿,哪能任人呵斥?“你要造反不成——”
“造反的是你!”更暴怒的吼聲蓋過他,戰御寇的手肘抵住宇文札的脖子,“隋典有律——文官不得私入教軍場、女眷不得私入教軍場、異己不得入教軍場!而你——宇文札,一口氣犯下三條禁律!本將軍便是把你就地正法,誰又敢說個‘不’字?”
“我——”宇文札傻眼。對,理虧的確實是他。
其其格雖說不屑宇文札的華而不實,卻不想因自己的任性而落他人口實,遂一擺手,咕噥道:“我說了大半天的話,你竟當我不存在啊?真是的,有什么大不了?文官不得入內,我不是你大隋朝的文官;女眷不得私入,我可是大大方方站在這里看喔;至于第三個就更談不上,照理說姑娘我是蘇丞相的外孫女,半個漢人,哪里夠得上所謂的‘異己’?你說的不成立啦!
戰御寇瞥向她,黑眸掠過一絲久違的生氣,若電光石火,稍縱即逝——那是埋藏得很深很深的激越,歷經太久的消磨,如今變得淡然。然而,終究無法釋然,不能無動于衷。
“突厥!彼降瓱o波地吐出兩個字。
她的心一沉,臉上卻笑容如昔,“突厥人又怎樣?腿長在我身上,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主我客,入鄉隨俗。身為客人當然要盡快熟悉這里!”
“詭辯!彼囊蛔忠痪湔f得十分低嘎。
其其格無關痛癢地聳聳香肩,懶洋洋道:“你要殺他哦,請便請便,反正與本公主沒多大關系。呃,只是初來乍到就害你們大隋的臣子相互殘殺,有些過意不去喲!
“你也賴不掉。”戰御寇的食指一點她的眉心。
其其格的水眸漾起一層精光,咬牙道:“賴不掉?我有什么好賴的?我承認你的槍法了得,但——誰規定看了就得死!你可有在這方圓百里豎上塊‘突厥人與狗不得靠近’的牌子嗎?”突厥狗,哼,大隋人人都說慣的口頭禪。
戰御寇暗暗審視著她嬌嗔薄怒的模樣,腦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張盈盈雪顏!
恍若隔世——
“綰娘……”話音未落,他旋即清醒過來,緊攏的眉頭陰霾密布,著實懊惱方才的失態。
其其格聽得很清楚,驚訝地瞅著他,心中劃下一個大大的問號。然眼下卻沒功夫去細究,傲然道:“我看都看了,你準備讓我怎么負責?”突厥與大隋平息戰火多年,總不至于為這點事兒再動干戈吧。
“校軍場乃軍事重地,由不得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睉鹩芤话逡谎,公事公辦地答復。
“你要拘禁我?”她眨一眨明眸。
戰御寇銳利地掃過她細致的眉眼,毅然道:“不錯,我會將此事上呈,沒得到圣上允許,你不能回突厥。”
“你——”
宇文札正愁難以脫身,聞言猛地憶起昨夜老父之語,不禁轉憂為喜,咧開大嘴奸笑,“戰將軍,你又何必驚擾皇上?即便你不上奏,響鈴公主目前也不會回突厥!表槃莞┦滋驼Z:“響鈴公主此番前來,圣上已有意撮合她嫁到大隋,以續兩邦宿世之好。所以嘛——”揚眉訕笑,“你不必擔心公主會泄漏大隋軍事的機密。”
戰御寇陰沉的臉在聽罷宇文札的話后更加難看,他緩緩松開禁錮著宇文札的大掌。
其其格睜大杏眼,“你們嘀嘀咕咕說些什么?”
“公主!庇钗脑粦押靡獾仄骋谎蹜鹩埽瑏淼剿韨却蚬骸澳銊倎泶笈d城,一定有許多好玩的東西還沒見,當然不能草草離去呀。姑娘家看看這個校軍場也是貪個鮮,還能瞧出什么‘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兒?是咱們戰將軍太嚴肅,不解風情,他就是石頭脾氣,又臭又硬,別見怪呵!
其其格英眉一掀,不服輸道:“誰說姑娘就不能平天下?你們大隋的女子不可輕易露面,可我們突厥不是這樣。試問哪家的女兒不善騎射?”朝對面的男人說:“戰大將軍,可否讓我一用你的鉤鐮槍?”
“槍?”戰御寇不明所以,靜待下文。
她挑釁地一勾紅唇,“怎么,怕本公主拿到鉤鐮槍,而你這回又不便偷襲,擔心壓不住我?”
戰御寇對這番話燃起一絲從未有過的興味,甩手把隨身的鉤鐮槍拋給了她,“諒你也沒這個本事!
“是嗎?”其其格嘴角微揚,“將軍槍法厲害,世人皆知。不過,會者未必精于教法。你適才給軍漢演練槍法,幾乎是一招一式手把手教,但他們又記得多少?”
“為學者必循序漸進!彼氐馈
“不求成效?”其其格咯咯笑,“你們這些漢將就是死心眼。大草原上的族人相信,萬事萬物皆有定數,人要順應它,就須用心體會,而非強加在身——功夫不一定要有固定的招式和套路,因為感應最重要!币粨]那根沉甸甸的鉤鐮槍,“要我說,你剛才那套槍法不如編成順口溜,讓人記著倒快!
宇文札陰陽怪氣地問:“順口溜?”
其其格懶得理會他的諷刺,徑自按記憶中戰御寇所使的槍法演練——
伴隨著艷麗動人的身姿,紫金鈴叮鈴鈴直響,攝人心魂。
戰御寇的目光鎖著那翩若驚鴻的倩影,心頭慨然: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能把他那根百斤重的鉤鐮槍拿起已是不易,更別說這樣舞動如飛——
她不只擁有綰娘的纖柔,體內更淌著突厥人狂野的血液。
戰御寇神經緊繃,自我掙扎著不愿睜眼去看少女。因為,她始終在提醒著他失去了的愛人。
“四撥三鉤通七路,共分九變合槍出。二十四步挪前后,一十六翻大轉熟!逼淦涓袷照卸ㄊ剑嫒炯t霞,輕喘道:“我這樣做,是不是比你說得更容易記呢?”
戰御寇抿抿削薄的唇,這一次毫不吝嗇贊賞:“的確不錯,你能過目不忘,實屬難得。”臂肘微揚,掌風立即將鉤鐮槍卷回到自己手中,而后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
“喂——”其其格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高大孤僻的背影,滿腹疑猜。他不是不讓她走嗎?怎么又甩甩袖子自去了?
宇文札一扯她寬大的袖口,擠眉弄眼道:“公主,還不趁這會兒快走?待會兒那家伙一反悔,麻煩著呢!彼皇桥聭鹩,而是帶著突厥人前來校軍場的確違了法紀,若是鬧到皇上跟前,爹也保不了他!
美色誠可貴,腦袋價更高。
兩權相害取其輕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反正,美人一時三刻也不會離開大興,沒那么快嫁出去,想接近她有的是機會。
打定主意,宇文札一勒馬韁,塞到其其格的柔荑內,趁著她心神恍惚之際,打橫抱起那玲瓏有致的身子,放置鞍上。
其其格反應過來,惱羞成怒道:“混賬!你敢碰我?”一鞭子甩向宇文札。
宇文札吃過一次虧,早有防備,縮身的瞬間猛擊馬臀。
其其格在馬上窄歪不穩,趕忙收手拉韁,俯抱馬脖。紫騮馬受到刺激,揚翻四蹄,絕塵而去。
“嘿嘿……”宇文札露出一抹詭異的笑痕,“小丫頭,別說碰碰你,日后我會把你的整個人都攬下,你等著覺悟吧。”
夏風不起波瀾,卻蕩起一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