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帝又下達新命令,這回他將廢除八股文、設立京師大學堂。短短二十一天中,幾十個新命令已經讓人民昏頭轉向、無所適從。許多預言紛紛在街坊間傳開,弄得人心惶惶、無心生計。
現在八股文即將廢除的消息被公布出來,使得天下辛辛苦苦鉆研八股文的讀書人,一生的努力全白廢了。讀了一輩子、學了一輩子的東西竟在彈指間盡成空話,能不讓人痛心疾首、仰天長嘆嗎?
學堂里沸沸揚揚,學子們聽聞寒窗苦讀十年。一舉成名的美夢被砸得粉碎,無不捶胸頓足、嘆聲連連。大家在收拾箱寵之際,對著未來有太多的茫然及無助!
驀地,一個貌相清秀的年輕人,突然一把扯下辮子、撕開藏青色外衣、暴怒的青筋浮在額際,眼瞳里滿是血絲、狀似發狂。
他歷吼:“為什么?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要對不起我?我恨呀!我恨!”
“王兄,你冷靜些!”大家近過身來勸解他。
他揮手推開書桌,舉起椅凳橫掃向同門,一些不及走避的人,被攔腰打中,痛得格縮在角落呻吟。一時間,只聽得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哀嚎連連。
最后,男子奪門而出,他的精神渙散、腳步踉蹌心不穩的幾次摔跌于地,他仍奮力支起身子繼續向前狂奔。
屋內悄然無動靜,細細辨聞只有一陣陣急促短淺的呼吸聲,床上一名年輕少婦,清麗的容貌浮現痛苦神色,淋漓汗水早已把棉被濡濕,新的汗珠仍自全身不斷涌冒出來。
這時,木門板發出一陣巨響,外力將門推向屋內。一個怒氣沖沖的身影自門外掃入屋內,滿頭披散亂發、仿似鬼魅的男子仁立床前,冷眼瞪視著床上的病弱女子。
熬過一陣疼痛之后,少婦松弛緊閉的雙眼不住地喘息著,睜開眼,卻讓男子猙獰可怖的神情驚嚇祝“不要怕!是我!”他的聲音嘶啞顫抖。“趙紀農不在家,你快跟我走。”
“我是有夫之婦,怎能跟你走?況且我即將臨盆,你……”她費力推開他的手。
“我都不介意穿舊鞋了,你還要找借口推拖?說穿了,你就是不要跟我走,你根本是喜新厭舊、水性楊花的女人,不是嗎?”男子突然狂暴的嘶吼出聲,握住她肩膀的手幾乎捏碎她的肩胛骨。
“表哥!我早已經是趙家人了,你忘了我吧!今生是我林紫華負你,下輩子我愿做牛馬來償還你對我的感情,好嗎?”女子近乎懇求的語氣并沒有軟化他的心。不管她身體正忍痛支撐,他捉住她的衣襟使力把她上半身提起。
“我等不到下輩子了!我再問一次,你到底肯不肯跟我走?”他把她的臉拉近自己,口氣冷酷陰森。
“不!出嫁從夫,跟你走有違婦德呀!”她下定決心,堅定地搖頭。
“你拿我們相提并論?你知道當你為他忍受生育之苦時,他在哪里?他在小艷娘的芙蓉帳里享受她的溫柔!我可以為你死,他呢?”他輕蔑地冷笑。
“好!你硬要替他守節,我成全你。”他從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
“表哥,你別這樣子!必笆追瓷涞墓饷⑼渡湓谒哪橗,她瞳孔一顫,激動地苦苦哀求。
他不顧林紫華反對,粗暴地攫住她纖弱的頸項,迫使她向后仰倒于床褥上。
他瘋狂的抓起她白皙瘦削的手,將一只翠玉環強套上她的手腕。
“聽好!我要用我的生命對你施下咒語,你會承受這詛咒直到封棺,但是詛咒并不會因你的死亡而結束,你的子子孫孫將代代傳接著這個詛咒。”他扳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齒地對她發下咒語。
“表哥你在說什么?我不懂!”
“你忘記我們家傳的血凝翠環?”
“那是不祥之物呀!”恐怖緊緊攀上她毫無血色的臉龐,她聽過它的所有傳聞。
“對一個將死之人,吉祥與否又有何差別?”他凄厲地狂笑,猙獰扭曲的五官像魔鬼般發出狂嘯。
“除非趙紀農這輩子只有你一個女人,否則你將注定只能單傳一女,而你的女兒在滿二十歲前沒有成親的話,就會死亡。如果她順利成親,她就會重覆你的命運——單傳女兒、遭夫家嫌棄、被棄如敝展……除非有男人肯用自己的生命來愛她,詛咒才有破解的一天,否則誰也逃不過詛咒!”
“你瘋了!”她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我是瘋了!因為你的移情別戀、因為你的見異思遷。我日日夜夜苦讀,就是希望能點上翰林,向姨丈證明我會有光明前途、我會讓你穿金戴玉富貴一世,我要姨丈愿意將你重新匹配于我。可是現在朝廷竟然廢除了八股文,這輩子我再也沒有揚眉吐氣的一天,既然我不可能再擁有你,那么你就陪我一起下地獄吧!彼怃J的狂笑聲劃破天際,讓紫華全身泛起一陣顫栗。
他眼里出現一抹殘酷的冷笑。他不再猶豫,高高舉起匕首,奮力往自己的心窩刺入,鮮紅液體像噴泉般濺出,鮮血覆上玉環,一陣紅色光芒自環中射出,紅光模糊了紫華的眼、也模糊了男人的意識。紅光緩緩將二人的身影籠罩……
午后,公園的大樹下,一片綠蔭殷勤的為坐在樹下算命攤的婦女,遮去毒辣的陽光。她執著手中的卦象,專注且細心地解讀。
她攏聚的眉峰漸漸松緩,唇邊浮出一抹欣喜的笑意。
是了!這是好卦,連續幾次的喜兆讓她心情愉悅。抬起頭來,她叫喚在一旁等候許久的女兒。“不會錯了,今天我已經連卜了五次,結果都一樣,尋君!你的命定人就要出現了!
女孩放下手中的食盒,淡淡地微笑!皨,你別再操心,我早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讓這件事情在我手中結束!
“你不怕死嗎?”
“我已經準備好要去面對了!”她硬著頭皮說。
真的不怕死嗎?這句話她問過自己幾百遍了,但是她給自己的答案從不曾改變過。她寧愿死于二十歲生日,也不愿像母親、外婆、曾外婆及所有祖先一樣,凄楚悲怨的過完一輩子。
“尋君,給自己一個機會努力看看!睋崦畠耗且u烏黑長發,她心憐。
“哪一代的祖先沒為自己的生命努力過,誰成功了?到目前為止成功的機率是零不是嗎?我不認為我會比較幸運!
“不論如何,我們都為自己的生命爭取過!彼q駁。
“結果呢?事實證明全天下的男人,沒有人肯為女人付出真心。外婆是我們當中最幸運的了,為著她的美貌,外公不管家人反對,硬將門不當戶不對的外婆娶進門,但他的寵愛維持了多久?因為她生不出兒子,外公就理所當然地將小老婆迎入門,這合理嗎?”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句話讓‘變心’順理成章。再看看你,外公以為用錢幫你買一個丈夫,就能確保他忠貞,結果那男人不也在錢花光時遠走高飛。我不懂你還要我試什么,拿我的一生去測驗男人的忠誠度?”尋君壓不下滿腹的不平。
“我們運氣不夠好、沒碰對人,你不一樣,你會找到那個真正愛你、肯為你獻出生命的人!彼{芷若說得斬釘截鐵。
“我無法像你那么樂觀,我怎么能確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只要你結婚后可以生出兒子,或者血凝翠環破碎,就代表他是你的主命人、代表詛咒可以破解了!
“萬一錯了呢?再制造一個像我一樣的生命?我做不出這樣殘忍的事呀!從我懂事起,這個詛咒便糾纏著我,我怕了、也厭倦了,好不容易熬到現在只剩下半年,當我滿二十歲時所有事情將會結束。媽!我反而如釋重負不再害怕了!”
“媽學算命占卜都是為了你。∽罱規湍阏疾,卦象通通顯示出同一個結果——說你的命定人將會出現,或許上蒼開始愿意對我們公平一點,就算是為我、為你之前的六個可憐女人,試試看,好不好?”
“好吧,只要你能確定。”她無可無不可地漫應敷衍,只求讓她心安。
“我會盡力!”藍在若下定決心,無論代價多高都要將那個人帶到女兒面前。
只是她的時間夠不夠用?需要和時間賽跑的人不只有尋君呀。
“快吃飯吧!再耽擱就要連晚餐一塊兒吃了!睂ぞ呐哪赣H的手,這雙手扶持她走過十幾年,如果說在這世上還有讓她割舍不下的,那就是她了。
“尋君,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嗎?”她決定先交代清楚,讓女兒早做準備,免得事到臨頭手足無措。
“破解詛咒?”
“年輕時候我跟你一般固執,以為只要不結婚,詛咒就會自然破除。對于父母處心積慮的安排置若罔聞,一直到二十歲生日前兩個月時,第一次的疼痛發作了,那是一種從骨頭里衍生出來的痛,從身體最深處慢慢地泛濫到表皮每個細胞。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伴隨著日期接近,每次發作的時間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長。我試過自殺,可是都沒有成功,在最嚴重時,我連動脈血管都切斷了,還是死不了。從那時候起,我開始相信冥冥之中有種人類不能操控、只可順應的力量。
婚后為了不生小孩,我拒絕行房,這種行為嚴重傷害到他的男性自尊。后來他開始仇視我、發生外遇甚至卷款遠離,離開前他竟強暴我以作為報復,而那次后就有了你。因為我的堅持,你沒有了父親;因為我的固執,你承受同學的譏笑,你受的委屈媽媽都知道!
尋君流下含眶的熱淚。
“我曾想過,我們的祖先選擇順應宿命,所以凄楚一生。而我頑強地三番兩次與宿命抗衡。因此我不但要悲慘一世更會死于非命,但是我既已選擇就再無后悔的空間,F在你正徘徊在抉擇路口,眼看你就要踏上我的后路,我無法不阻止呀,”她的神情有著洞悉一切的了然神態。
“死于非命?你感應到什么?”每個問號都問得她膽顫心涼。
“天命難違!彼e起筷子攪動飯盒中的食物。
“不要嚇唬我,我答應就是,我去找個人結婚,再也不堅持了好不好?”母親的莫名言語和奇特表情駭著了她,她從不曾如此過。
“師父早在我初入師門時,就斷言今年我將死于意外,這是我違抗天命的下常因此我不得不加快腳步替你設法,或許是老天悲憐,我推算出有這么一個能助你掙脫命運牢寵的人。但是你必須敝開心胸,主動爭取機會,否則錯過了他就什么都沒有了!彼兆∨畠旱睦w細小手,懇切的要求。
“好!我敝開心胸主動爭取,那你呢?你能為自己想想辦法,逃過宿命嗎?”她放棄堅持了,為了母親就算再駛入一次輪回。重蹈覆轍那又如何。
尋君仰著臉殷切地等待媽媽的答案。
“放下你的事,我才有心思為自己設法,是不是?”她安撫地把尋君攬在胸前。時間過得真快,女兒都已經長得比自己還高了,她們能像這樣子靠在一起的機會還有多少呢?
她不知道。
雨剛剛下過,天空還是灰灰暗暗的。
尋君拿著剛做好的便當往公園方向走去。一身深黑色T恤、牛仔褲讓她看起來更顯單保她酷愛黑色;因為她跟死神有約!
一部BMW在高速中突然緊急煞車,泥濘濺得尋君的長褲斑斑默點,她不悅的攏起眉尖。這么粗心大意的人!本想出言埋怨,可是車上下來的那個男人,臉色比她更難看,嚇得她忘記原本該生的氣。
他有張俊秀英朗的帥臉,可惜被忿怒遮去幾分,他身形壯碩、有著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可惜帝國主義早在近百年前被孫中山推翻。因此他想搖擺?沒人會“給他信道”,唯他全身散發出的陽剛氣息,和莫測高深的神秘氣質令她頗感威脅。
他是黑道大哥吧!黑西裝、黑皮鞋、黑墨鏡再加上一部黑得發亮的黑汽車,讓人除了黑道無法做其他假設。
在做這項假設的同時,尋君忘記自己也是-身的黑。如果依此法推論,她的身分應該是“黑道大姐”嘍。
可惜了,這等資質拿去混黑道未免太浪費,尋君在心中發出噴噴的嘆息聲。
在她的刻板印象里,大哥應該都有副令人發指的丑惡尊容。所謂相由心生,混黑道的長不出一副流氓相,起碼也得有張癟三臉才符合職業道德。
“你看過這個男人嗎?”他自車后座走出,由懷里掏出一張照片,口氣中沒有求助于人的謙遜。
他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嗎?是不是被他詢問的人還得誠惶誠恐的跪地叩恩?
哼!他這種人大概就是那類高高在上、位高權重的頭頭人物。教育沒讓他學會人與人之間生而平等,他自以為可以操縱別人的生命,所以他習慣意氣風發、習慣操控別人、習慣唯我獨尊,也習慣讓眼睛長在頭頂上。
不管多不樂意,尋君仍然被他的威勢所牽制,乖乖地在腦海中搜尋照片里男人的記憶。尋君告訴自己,她的配合是基于不得罪黑道的基礎原則。
“我看過這個人,他的左腳有一點跛是嗎?”
“你在哪里看過?”他的口吻有著不易察覺的激動。
“有一回在菜市場里,他對賣虱目魚的阿婆大吼,所以很引人側目。另一回則在往公園的路上,離這不遠!彼龥]必要說的這么詳細,可是在他咄咄逼人的眼光逼視下,她莫名其妙地將資料全數輸出。
他低頭對司機位置上的致翔輕言交代:“他在這附近,通知老王全面封鎖。”
尋君眼見沒事了,便繼續剛才的方向為母親送便當。才踏出幾步,后方追隨而來的聲響,讓她停住腳步回頭往身后看。
是他!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
“還有事要我幫忙?”她凝眉剩眼。這回她鐵了心,想幫忙可以,口氣要謙卑一些。
“謝謝你!”
雖然這三字中冷得聽不出謝意,但她的要求向來不高,聊勝于無嘛!別計較大多人生才會快樂。沖著這一點,她不要他賠衣服了。還是那句老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惹上黑社會,多的可不會只有“一事”。
“你要什么報酬?”
報酬?她才不要拿黑錢,誰知道那上面沾了多少血腥?
“你都是用報酬來感激別人的好意嗎?”
聰明!把剛剛的行為解釋成好意,假裝她什么都不知道、假裝她沒猜透他黑道大哥的身分,才能安全脫身。否則萬一他們弄死照片中的人后,又回過頭來殺她滅口豈不倒霉透頂,那不是印證了“好心給雷親”這句俗諺。
死在他手上算不算落實死于非命的詛咒?她的幻想越來越精彩,仿佛他已經掏出槍對準了她的太陽穴。
“我不喜歡虧欠別人。更不喜歡別人挾恩情要求我。”
他怕她挾恩反求于他?啊哈!原來這是他的弱點,不過他也沒錯,萬一她要他去自首,那他不是虧大了?
“你付得起我要的嗎?”
“你打算獅子大開口?二十萬夠嗎?”他面無表情地把話說完,卻望見尋君滿含譏諷的唇角,他納悶了。大部份的人這時若不是驚喜萬分,起碼也會露出貪婪的笑容,畢竟碰到這種好事的機率,比彗星撞地球的可能性這小,她的反應讓他很難做推論。“你在想什么?不夠嗎?”
“我在想今天是我的LUCKYDAY,我考慮以后是否該轉行,以線民為業?”她瞪大眼睛閃呀閃,心里盤算著整人計劃。
“你要多少?”哼!人都是貪婪的,她也不例外。
“就怕你付不起!
“你敢開口我就敢付!彼沓鋈チ,現在他愿意用錢來測出這女人的貪心指數。
“你是說現在你是阿拉丁神燈,可以滿足我任何愿望?”
“沒錯!”他擺出一臉傲然。
“那么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愿望!
“說!”
“我要許愿羅。嗯——我要、我要,對了!我要你鼻子上長出一截香腸。等哪天你鼻子長出香腸,請撥這個電話號碼給我,然后我們就兩不相欠!彼テ鹚厍暗墓P,在他掌心中央留下幾個數字,旋即轉身而去。
才跑沒幾步,她突然想起她的基礎原則。天哪!她得罪黑道了,只因為一時管不住的沖動脾氣,接丫來呢,會不會被毀尸滅跡?等日月潭的釣客發現她的尸塊時,會不會早已經腐爛的難以辨認?想到這里她跑得更快了。
楚天堯若有所思地望著逐漸遠離的黑色身影,這個女人若不是太聰明,想用欲擒故縱的方式吸引他的注意,就是太笨,笨到不清楚可以從他身上挖掘到多大的一筆財富。如果她的用意是前者,那么她成功了,成功地讓他花上數分鐘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低下頭,看著掌心上的數字,他笑開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快速從他唇角隱去,很輕很淡,可是看在致翔眼里卻是一大震撼,久違了,這樣的熟悉表情已經太久沒見,久到讓人幾乎忘記他曾經是個溫和開朗的男人。
致翔是楚天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在心心沒出事前,他們像所有的死黨一樣,會玩、會鬧、會互相打屁。在事件后天堯恍若換個人似的,冷漠孤僻、憤世嫉俗,以往的熱情全然消失。但愿這次能順利逮住喪心病狂的蔡文華,讓他回復以往。
楚天堯捏緊手中的數字,沒把它擦拭掉。上車后,看一眼掌心的“110”,他再度撇唇輕笑,難怪她跑得像被鬼追趕,原來她拿他當壞蛋看,嚇得她舍棄了獅子大開口的機會,真是個膽小鬼。
可-一她真的膽小嗎?若他真是黑道份子,這招棄暗投明的暗示似乎也太大膽了,所以不能用膽小來形容她。
幾經思量,天堯決定將她納入愚笨行列。
秋風颯颯,漫天飛舞的落葉為它眷戀了一季的高校,做最后一場的舞蹈表演,從此它將化為護花春泥,為深愛的樹木奉獻出它的最后所有。
尋君陪母親吃過午餐,收拾好飯盒,兩人開始天南地北的聊起天來。
“今天幫一位阿婆看相,明明是豐衣足食、子孫滿堂的富貴命,可是她偏偏埋怨自己辛苦一輩子,到頭來什么都沒得到,歹命了一輩子。”
“你怎樣開導她?”
“我叫她到大醫院逛一圈,體會連求生存都算奢望的心清。”
“你該當心理治療師,做巫婆太小材大用了。”
“又說我是巫婆!”藍企若佯怒。
“除了學不會煮巫婆湯、少了根飛天掃把外,巫婆會做的事你哪樣不會?”
“我不會下蠱!”
“你太謙虛了,上回我不是被你的‘蠱毒’弄進醫院洗腸了?”她指的是上次感冒時,母親下廚錯把沙拉脫當沙拉油使用的糧事。
“沙拉脫和沙拉油只差一個字,誰會注意?”
“殺人和殺雞也只差一個字,我可沒看過法官上菜市場捉拿雞販。”
“死女兒,你書讀到腳底去啦?‘孝道’沒學過嗎?”
“‘肖道’?起肖也有道理可遵循?這我倒沒學過!”
“壞女孩!”她笑罵后續言:“人類的痛苦來源不就是要求太多了!
“誰能做到無欲無求?”尋君反問。
“大概沒人吧!因此焦慮、煩惱永遠在人類情緒網上霸占首席地位!
“這就是人性羅!既然人性如此,何必逆天行事?就由那阿婆去不滿、自怨自艾。”
“女兒,你真寡情!”
“應該說我順應自然,我將世事都視為理所當然,不去強求!
“你又……”她急迫的追問。
她怕死了尋君那套順天應命論,萬一她又來個一死了之、了無牽掛,這些日子的努力不都成了空話。
“你是例外,你可別忘記我們的條件交換!睂ぞ{皮地對她眨眼。“好了!我回家煮一鍋麻油雞,今天早一點收攤,我幫你補一補!
待女兒走遠,她重新坐回位置。冬天快到了,生意每況愈下,早點收攤也好。
低下頭,收拾她的生財工具,突然發現女兒忘記帶走家門的鑰匙。
這糊涂蟲又要為了多跑一趟,大罵自己了!她不加思索地拿起鑰匙,快步往公園外飛奔而去。
驀的,一陣急促尖銳的煞車聲回蕩在寧靜的午后空間,伴隨著人體呼叫倒地聲,引得附近居民紛紛出門探究。
五部黑色BMW轎車一字排開,同時停下。從車內下來幾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為首的楚天堯面色凝重地蹲下身查看傷者的情況。
藍長若口角的血緩緩流下,無助的表情在目光與楚天堯接觸的同時,綻放出希望的喜悅光芒。
是他!就是他,他是尋君的命定人,她有強烈的感應,就是他!
她伸出染血雙手,緊緊捉住他!按饝,照顧我唯一的女兒,求你!”
“放心!我會做到!彼患涌紤]的鄭重承諾。
當尋君發現鑰匙忘記帶而返回公園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她顫巍巍地舉步向前,不敢也不愿相信所見事實,每一步移動都牽肝動肺、令她痛心疾首。
“你答應我要改變宿命,怎么可以食言?”她狂吼出聲。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尋君,仔細聽我說,我沒有太多時間了,他就是你的本命人!彼{在若將楚天堯的手交到她手中!盀樽约号Γ矠槲遗脝?他是我們最后的希望了,擺脫詛咒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愿望,別讓我含恨九泉……”越到后來她的聲音越微弱,幾無聽聞。
“不要、不要,不是這樣子的,你答應我的事不做到,我就不聽話。你起來呀!我立刻送你去醫院,醫好你我馬上結婚,哪個都行,你起來、你起來!”她扶住她的肩膀猛烈搖晃。
天堯拉住她的手低聲喝斥:“別動她!你要她死得更快嗎?”
“是你?為什么殺死我媽媽?為什么?”她揮舞雙臂想掙脫他的籍制。
“安靜!聽她要說什么。”天堯制伏她激動的身軀。
“尋君!求你別……別讓我走……走……走的遺憾,好……好不……好?”
“好、好、都好,你說什么都好……”她在天堯的懷中哭出心碎。
“謝……謝謝……”她轉頭面向楚天堯!罢铡疹櫵,請……請你……”贏弱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像輕煙、像塵埃,被大地吞噬得無影無蹤。
“媽媽!”尋君仰大哭喊,她一聲聲的哀啼、悲痛著。
她淚流滿面,聲嘶力竭的問著:“我做錯什么?我負過誰、欺凌過誰?為什么把厄運全給了我?告訴我,誰給我答案?”嗓子喊啞了,蒼天依舊不言不語。
她的心在滴血,難道這就是媽媽說上蒼憐惜、眷顧她的方式嗎?用一個母親換一個丈夫、一段生命,就是上天給的公平?
她是子然一生了,從此以后她的悲、她的喜、她的恐懼和哀傷再也沒有人理會。人的生命居然脆弱到承受不住命運的考驗,那么她還要爭取什么?就此隨命運輪盤沉淪吧!
她的悲勵他看見了。失去親人的痛他嘗過,那種刻骨銘心的悲哀任誰都安慰不來。天堯默默地走到她身邊,將她嬌弱的身子攬在胸前,哭吧!把你的悲憤全部哭出來……抱緊母親的骨灰壇,跟隨在道士身后,一步步緩慢地往前行。
他們說今天是母親的吉日,她不能哭。死者已矣,生者何悲?生者的悲傷只會讓往生者不忍離去,被牽牽絆絆的感情留住的魂魄,受的苦只會更多更多。
這樣也好,起碼這場意外讓母親不必去面對女兒的死亡。望著母親的遺照,尋君呆滯的表情訴說著萬般不舍,但終是必須舍的,舍了易受傷的心,從此再也不悲、不傷、不痛了。
楚天堯始終不發一語,他默默地在旁陪她進行儀式,擁著她、摟著她,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扶她一把。
望著她意識渙散、腳步虛浮,幾日下來她已很少流淚。她再也不是幾天前他甫接觸的那個淘氣女孩,她讓意外磨練得冷然而堅強,才十九歲呀!一股奇異的心疼情緒在他心底油然而起。
楚天堯揉著酸痛背脊,忙碌一整天后,再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火冒三丈。
辦公室里坐著三個男人,除了楚天堯和顏致翔,另一個是楚天堯的小弟楚天陽。原本三人正在討論圍捕蔡文華的計劃,現在卻被陳副理的報告攪得無心再談,他們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
“你說,她不接受是什么意思?”大手一拍,桌面文件應聲跳起.任何人都寧可得罪閻王也不愿面對他的暴怒。
“天堯,人是我撞死的,我會負責!”致翔開口。
“她到底要什么?”天堯不理會致翔的話,從死者握住他的手時,她就是他的責任了。
“她要我們別再去干擾她的生活!标惛崩頁䦟嵰詧。
“你再跑一趟,問她到底要多少,盡管開口!碧靾蚶渎暤拿。
陳副理面有難色,為了這件事,兩星期來,他臺北臺南來來回回跑了不下十次。第一次藍尋君當他的面撕掉面額五百萬的支票;第二次她把一仟萬紙鈔丟到門外,害他這把老骨頭撿錢撿到跑去骨科掛急診;第三次她把別墅地契塞進他懷里,叫他別再去干擾她。
接下來幾次,她干脆失蹤。守株待兔了三天后,他心想作在那兒不會等出結果,還是先回臺北覆命,沒想到回臺北面對老板又是另一場災難。
“我問過了,她說如果你錢太多可以拿去捐給孤兒院!
“你沒跟她講,是她母親要求我照顧她?”
“這些話我都說過了!可是她說,依照她母親的意思,你照顧不起她!
“照顧不起?她要更多嗎?”聞言,天堯冷笑。
“這話我也聽得一頭霧水,想再問清楚些,她就關起門不理會我了。”
“那種貪得無厭的女人,我去應付!”楚天陽已經失去耐心,因為這場意外,他們布置半年的計畫全部泡湯,所有行動都得重頭來過。
“我去!”楚天堯站起來。
他要把事情做個了斷,他不喜歡事情拖拖拉拉。沒完沒了,更不喜歡擔著一顆心猜測她過得好不好。她還是一個人在悲傷、還沒走出母親死亡的陰影嗎?
擔心?他居然會為她擔心?他用錯措詞了!他是生氣、是忿怒。生氣這個女人居然懂得利用他不欠人的原則來訛他、詐他;生氣她不愿成為自己的責任。天!什么時候起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將她納入他的責任范疇內?他錯愕不已地蹩起濃眉。
不!他輩固起冷漠的心墻,這些年來他早已學會人是全世界最污穢骯臟、也最不滿足的東西。這女孩想跟他玩爾虞我詐的心機游戲,也未免太不自量力。
“喂!你當我是隱形的嗎?人是我撞的,責任自然是該我來負。”致翔提出抗議,但根本沒人理他。
“都別說了,明天我親自走一趟!背靾虿毁I多言,轉身走出辦公室。
這個女人慘定了,惹上楚天堯她將會尸骨無存。
打包好行囊,尋君松了一口氣。少了那位老阿伯的糾纏,她辦起事來快多了。早上她到房東太太那里退回租金,將銀行存款全數提出、簽好了器官捐贈卡,該做的全做好了。
臨死前她要游遍臺灣,看遍這塊孕育她的福爾摩沙。
她回頭對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做最后一番巡禮,這里有她回憶、有母親的身影、母親的笑。窗臺上她用來喂麻雀的食盆還在,新房客會繼續喂它們嗎?墻上一道道隨她長大刻劃上的橫線會被抹去嗎?
背起行囊,尋君再看一眼老屋。
別了!我的家。別了!媽媽。別了!曾屬于我的一切一切!
尋君打開屋門,竟發現楚天堯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外!他在那里多久了?
“要出遠門?”他盯著她手上的皮箱。
“有事嗎?”尋君冷冷地看他,管他是不是黑社會,反正她所剩的東西不過是“短命一條”,有什么好怕的。
“為什么把錢退回?”他眼光犀利的教人無從遁形。
錢?拿那個干嘛?她形單影只出游,身上帶一堆錢,難道她欠人搶劫?算了!把那些東西留給有命的人去花用,還比較有道理。
“我用不著!
“房子呢?”
“我沒那個命可!
她說的是實話,可是進到他耳里卻成了挑釁的言詞。
“你嫌不夠?”
“是我語匯能力不足,還是你的理解能力有問題?阿伯沒回去跟你報告嗎?我不要任何東西,只要別來煩我,行嗎?”即使阿伯向她解釋過,絕不會有“黑錢”流到她手上,可是她仍然不愿把所剩不多的時間拿去消耗這筆金錢,弄不好還得寫遺囑、成立基金會,干嘛呀!又不是吃太飽閑著沒事做?
“可以!”他剛說完兩個字,尋君即扣上門鎖,理也不理地轉身就走。
“如果這是欲擒故縱,我告訴你,你成功了!坦白說,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是欲擒故縱、更不想引起注意。請你找個時間去‘失蹤’行嗎?”她的好家教已讓他反覆再三的問題給推翻。
“為什么說我照顧不起你,為什么說我是你的命定人?有什么詛咒要擺脫?什么宿命必須被改變?”他每個問號都問進她的神經中樞。
“想聽?聽完可別后悔!彼室庋b出莫測高深的樣子,想嚇阻他的逼供、打退堂鼓,可惜他的意志力比她預估的還高。
“我從不做后悔的事。”
“希望你的自信能維持久一點!
“說!”言簡意賅,他冷漠地下達命令。
“我們家族受過詛咒,女孩必須在二十歲前找到命定人,并嫁給他否則就會死亡。”
“如果沒找到命定人呢?”
“如果沒找到就隨便嫁掉,就會獨生一女,然后由女兒繼承詛咒。懂了嗎?我媽說你是我的命定人,意思就是要我嫁給你。換句話說,照顧我的方式就是娶我,你說你照顧得起嗎?”為了擺脫他,她不介意把這個荒謬的詛咒公諸于世。
“你母親都是用這種方式去蠱惑算命的客戶嗎?”
“你沒有權利這么說她,這世界上本來就有許多人類無法解答的事情,不能因為無知就否認無解的事情。”
她居然罵他無知?他堂堂史丹佛畢業生、東日集團總裁竟被一個黃毛丫頭指著鼻子罵無知?
“就是有你們這種人,社會上的宗教詐財事件才會層出不窮!”
“我不想跟你這種自我中心的狂妄家伙繼續討論,既然認定了我騙你,為什么不躲得遠遠的,干嘛三番兩次尋我麻煩!”
“似乎有什么事是我還不知道的!彼竭吀∑鹨荒y以理解的微笑。
“該講的、不該講的我全盤托出了,你還要我說些什么?”她惱火地對他大喊。
“除了那個荒誕可笑的謊言外,什么理由讓你嚇得連家都不敢回只想逃?你在怕什么?”在他鷹隼般的眼光中,她幾乎快透明化了。
“逃?我才沒有!”她只是想在臨死前游遍臺灣而已,她哪里想逃,哪里在害怕了?笑話!他胡思亂想、神經錯亂、柯南看太多頭腦秀逗掉了他!
“正常人會把大把鈔票往屋外撒?你的拒絕方式太具創意了吧!”
“我有足夠的錢可以用,而且我并不貪心。”
“房子呢?就我所知,這屋子是租來的。”
“你調查我?”她臉色揪然大變,目光狂熱起來。她要原諒他、她千萬要原諒他!尋君猛然抽吸氧氣入胸平緩怒火,她可沒打算在生命最后的三個月時變成殺人兇手,然后在監獄里孤獨死去。
“這是了解一個人最快的方法!”他一言以蔽之。
“你侵犯別人的隱私,還敢這么理直氣壯的!”她真要佩服起他,男人可以厚顏無恥到這地步也算稀有動物了!“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計較!”雖然心中有強烈的欲望,想將他踹上墻。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他跟前。
“說出你想逃的原因!辈坏么鸢杆涣T休。
“因為我不想嫁給你!”尋君想用力掙脫他的宿制卻力不從心,急迫間竟說出真正的想法。
尋君扭轉身軀不斷地奮力掙扎,他只好雙手并用,把她的身體圈箍在他胸前。一股陌生的男性氣息沖進她的嗅覺中,她這才察覺自己已經被他牢牢抱祝從未跟任何男人如此接近,剎那間腦海里一片空白,波動的心跳在胸口翻涌,她微微發抖,仰起頭,望進他深造的雙眸。她虛弱地乞求他放開手。
松開她后,天堯怔愣了一秒鐘,懷抱里的女孩安靜下來后,他竟然會不舍得放開?是她令人心憐的嬌柔模樣制伏了他,或是她驚慌神態引發出他的保護欲?
“你還想逃嗎?”
尋君停留在剛才的情緒中沒有作答。
“你確定不肯收下金錢或房子?”
她點點頭,態度堅定。
“好!那我用另一種方式照顧你!
“什么方式?”
“你母親最希望的方式——你搬到我家去!薄伴_玩笑,為什么要住你家?我有我的計劃,你不用再多費心了!”
“你可以選擇反對,不過如果你的記憶力不錯的話,應該不至于忘記你是怎樣答應你母親的。”
他不明白自己怎會提出這個爛建議,這樣無異是惹麻煩上身,但盡管如此他并不后悔這個提議,也許是她不若常人的反應引起他的興趣,也或許是她失去親人的悲拗震撼了他,反正他就是不后悔。
他的話正中紅心,射進她心中最脆弱一環。這段日子里,她想盡辦法騙自己忘記承諾過媽媽的話,每次看見楚天堯派來的人,她總是采取消極的回避態度。仿佛只要避開這個人,她就能心安理得地繞回原定的軌道繼續前行,沒想到最后一秒她仍是被逮了正著。
他的提醒將她推入罪惡感深淵,母親那張關懷的臉浮上腦海,她的哀哀央求,只為著不要女兒走上她曾經選擇的路!如今她尸骨未寒,她便要將母親的話拋諸腦后,執意照自己的意愿進行,這樣該或不該呀!
她答應過不要讓媽媽走得遺憾,她答應過媽媽為自己的生命盡一份力氣,她怎能為著自己的膽怯,計劃遠走高飛?也許有那么萬分之一的機會,她該放手一搏。
看著他剛挺的鼻梁、冷然堅毅的唇角,那種令人無法漠視的懾人威嚴,尋君轉移不了眼光。他這樣英姿颯颯的男人,多么容易攫獲女人的心!萬一,她得不到他的真愛,那么三個月后找不到愛情的她,是不是將孤獨地死去?
“如果你是在擔心不想嫁給我這事,我保證,我跟你一樣沒有意愿!”
算了,她哪有東西可損失?未來?她早就沒有未來!再壞也不可能更壞了!
“走吧!我跟你走!币晦D念,她下定決心,尋君害怕轉過頭會勇氣頓失,于是她領先往車子方向走。
原來這才是她想要的!她疾行的身影,在他眼里被解釋成迫不及待。
這個聰明的女人,她清楚他才是最有價值的,擁有他等于擁有無數個一仟萬,她夠精明也夠貪心。哼!利用一個荒謬的可笑謊言,就想要弄他?
他輕蔑地冷笑!想玩?他奉陪!只要下場她能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