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棄一子得以保全局,也是一步勝算。
如今,是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他——丞相大人壬軒!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朝局步步如棋,步步艱難,步步陷阱。
縱然沒有早衰白發之癥,也怕是華發早生,兩鬢如霜——
壬軒舉筆添了墨,一手挽住衣袖,一手懸筆于雪白的紙上凝眉不發……
怕只怕王爺黨的企圖沒有這么的單純!
那刺客,怎么也說不準是太師府門下派來的,此時此刻,他們要是除掉了他壬軒,那豈不是等于搬塊石頭來砸自己的腳背,為王爺黨清理掉一塊好大的擋路石?
但,這四面的風聲,放的都是于謙府的罪行!這又是不是王爺黨的計謀之一,要他們相疑相殘,他們才好坐收漁人之利,一箭雙雕!
若是,他壬軒不幸,真的被刺客刺殺而亡,那么,王爺黨的勢力更加地無人阻擋,驅車直進,皇上為保棋局,自然會退讓三分,若然他們繼續得寸進尺,皇上又是否會棄子保車……還是會使用雷霆手段,出其不意將其立斬于馬下?
這位少年天子的脾氣可是不好捉摸!
別人的他都能算準,唯獨……
這一直隱藏在棋局之后的天子,令人莫測!
如今,他是否該探知天子的心思?
他也不需要去揣測,更不會直接去探問——
那都不是他壬軒的作為——
修長的手依然凝著筆桿不動,忽然眉毛揚了一揚,一指在筆桿上輕輕一彈,筆尖立刻輕輕濺下了一點墨汁。
壬軒一笑收筆,把折子合上,封面提筆寫下——“復論貪墨案”!
接著,他便把折子放到那一疊要經由望山書房宮人上呈皇帝的折子的最上面,端端正正地放好,等待宮人來取。
從古至今,有誰敢與皇帝開這樣要掉腦袋的玩笑?
一字未著,通篇白紙!
皇上鳳云豐攥在手里,看了又看,笑了又笑,由微笑轉成了冷笑,又由冷笑轉成了深沉的笑意,一雙烏沉沉的眼眸里,光華精湛,思緒萬縷,每一縷的思緒都牽引著天下成千上萬人的死活生計!
他一舉手,幽然吩咐道:“宣壬丞相覲見!”
宮人立刻應諾一聲,急急忙忙向內閣議事堂奔走而去。
不時,壬軒便走到了望山書房的門口,那是宮人奔走到一半的路程,就已經看見他朝服微漾,步履輕捷緩緩而來,在這夜里的霧色中仿佛騰云駕霧一般,仙人之姿,料事如神。
望山書房的季宮人對于壬丞相的本事早已由吃驚,敬服,到如今的淡然微笑,細聲說道:“丞相大人請,皇上正等著你呢!”
壬軒向他緩緩一笑,眉眼含禮,邁步進了望山書房。
進了大廳,走過甬道,他徐徐行了朝禮。
云豐一望,抬眼笑道:“起來吧!”口氣并不像是一位皇帝,倒似一位好友。這些年來,在他心中,壬軒早已是他的良師益友,只是朝局所限,他不能對他過于親昵,讓別人認為他有所偏頗,這樣對于朝綱的管治不力!
他清雋的笑,像二月清風,迎面有些微冷。
壬軒從容起身,看著皇上,明知故問:“皇上深夜宣臣入殿,不知是有何要事相詢?”
云豐臉上的笑意不退,就是不開口。
烏眸幽幽,兩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已經交換了無數的心思。
壬軒在他的眼眸里看見了決絕、容忍,明斷——
云豐在他的眼眸里看見了安定、大任、犧牲——
無論這一種犧牲是什么,他都義不容辭地為他擋在最前面,這就是壬軒最初告訴他的,他出任宰相,完全是為了酬知己——權位、財富,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其實是猶如過眼云煙,甚至連路邊一棵青青入眼的小草也不如!
只是,拯救這蕭索的天下,堅守這風沙怒吼的斷崖,他酬的知己是誰?
是潛先生?
還是他鳳云豐?
云豐抿唇一笑。
壬軒看見他臉上了然的神色,也是緩緩一笑,躬身道:“臣告退!”
云豐點點頭,眼色安然。
只有季宮人覺得納悶,這丞相大人進了望山書房竟然就與皇上只說了這么兩句話?
他望望皇帝,又望望壬軒的背影,只覺得他們之間似乎什么也沒有說,又似乎已經把所有的話都說了。
而這一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啞謎的謎底,也許只有他們一君一臣心里明白!
夜空將明,東方涌起一抹繁復的層云。
天色將變。
第十二章少女的秘密
一場細雨飄下。
揚著二月的清香,與冷峭。
壬軒在滴水檐下抖落一身的水珠,邁進書房里來,一人早在里面等著他。
她的身邊準備著一壺沸騰的茶。
白色的茶煙裊裊如絲。
癸曦一身煙雨衣裳安靜地坐在靠窗的描花椅子上,聽著他熟悉的腳步聲,唇畔緩緩地綻開笑意。
“回來了?”她向他笑著問,柔柔的聲音,像窗外多情的雨絲一樣。
壬軒搓了搓手,他并不是冷,而是心里正在想著一件事情,他看見癸曦這樣的笑,忽然覺得難以開口說話。
素尺趁著空子,拿來了衣裳,請壬軒換下朝服。他好生的捧著,又轉身退了出去。
癸曦摸索著斟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水,笑道:“先暖暖!”
壬軒只好在她的身邊坐下,伸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茶水清澈,芳香撲鼻,淡淡地有些蘭花香氣。
他看了癸曦一眼。
癸曦等了許久,才問道:“你有心事嗎?為什么今天回來就一直沒有跟我說話?”
壬軒唇角微微一笑,這小鬼倒是越來越精明了。
他琢磨了一下,才說道:“曦兒,我想讓你出門一趟!”
“我獨自一個人嗎?”癸曦微微吃驚,凝神問道。
“不,我讓墨硯陪著你……還有讓人護送你去!”壬軒淡淡地埋首解釋,卻沒有說更多的話。
“你不去?”癸曦探問道。
“我……不去,我去不了!”壬軒勉強地笑了一笑,幸好沒有人瞧見,如果有人瞧見,他便不會這樣地笑了。
“軒哥哥你不去,我也不去……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癸曦突然堅決地說道。眼眸清幽得仿佛能映照出眼前的一切,眼前人的神色與思緒。
壬軒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曦兒,你必須得去,不能與我討價還價……”他的聲音嚴厲起來,像是一個長輩,帶著命令的語調。
壬軒從來沒有這樣跟她說話,癸曦一下子皺起了眉頭,問道:“為什么我一定要走?”
“我……我想讓你到潛先生那兒替我拿一樣東西,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壬軒看著她的臉頰,腔調慢慢地轉變,變得柔和,“曦兒,我只能信任你,你不能讓我失望!”
癸曦靜靜聽著他的話,沒有再問別的話。
她的神色,竟然讓壬軒感到擔憂,他這一刻竟然猜不透她的心思。
“好的!什么時候走?”癸曦出塵的臉上輕輕地笑了起來,低聲問。
“明天!”壬軒回答她。
“那……軒哥哥,你一定要等我把東西拿出來,一定要!”癸曦朝著他輕輕地說道,要求他的保證。
“好,我等你!曦兒……”壬軒伸手拍拍她放在桌面上的手,眼眸里露出了一點輕快的笑意。
他之所以笑,就是不想讓她猜測得更多,讓她放心地出門去!
癸曦也微微地笑起來,像一朵迎風的蘭花兒。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說道:“我去讓墨硯收拾一下東西,早些出門,也好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