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斬了月清輝,潑了天河水,綴就這滿天星子,明滅閃爍,搖搖欲墜?
是不是,有一顆,劃空而過,落入他眼底,才雙目燙澀,炙痛難言不能忍。
“不知羞恥!”
狠狠一句。
末了,憤惱恥辱卻轉了深深痛楚,輾轉烙印入骨,刻蝕在心,一寸一分啃嚙凌遲。
他于燭雁,不是有情人,所以她不愿嫁,寧可與白岫日日廝纏,終究纏至不可挽回,貽笑于人。
一直以為,有了婚約,名份就已定。她不過是不懂事,不定性。白岫不過是癡兒稚語一廂情愿,再怎樣使性鬧脾氣,都不會改變不能逆轉。
可是并非如此,白岫不是他認為的白岫,燭雁也不是他以為的燭雁,他只扯住了那根婚約的線,卻從未,真正抓住過燭雁的手。
眼角癢癢,有什么滑落下來,星空模糊了,閃爍的微光都溶在一團墨漆蒼穹里。
“時漢庭……”
抽抽噎噎在頭頂響起,他一嚇,狼狽地以袖遮眼,在稻草堆里坐起,羞怒喝道:“你來干什么?”
孔雀蹣跚地挪到他身邊,稻草松軟,一跤跌倒半天掙不起來。他沒心情理她,卻也不能當沒看見,只得勉強扶她一下。
“我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要和燭雁姐退婚,你們吵架了嗎?”
他哼了一哼:“你消息倒快。”
“你舍不得,為什么還要退?”
“誰說我舍不得!”時漢庭怒氣驟生,佟家養女不教,恥行敗壞,他蒙受大辱,憤怒都來不及,有什么舍不得。
“可是你在哭。”
“我、我是在生氣!”他惱羞尷尬,見孔雀抹著眼淚,沒好氣道,“你又哭什么?”
“你從來都沒哭過,我有點害怕……”她哽咽道,“你這樣,又不兇,又很傷心,我心里就難過……”
時漢庭啼笑皆非:“我不兇,你就難過?”
“笨豬,是你傷心,又在哭,我心里才難過!”
眨一眨眼,天上的星子又清晰了,月兒掛在中天,隱隱罩著一圈光暈。明天,大概要起風了。
心里竟有些柔軟,這平日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居然會因他的傷心而難過。以住不曾耐心與她說過什么話,現在,卻只有她陪著自己一同落淚。
“你又找我有什么事。”
提及這個,孔雀難過更甚:“過陣子要選旗女入宮,我可能也在名冊,所以才來找你!
“在冊就在冊,找我有什么用?”
“找你當然沒有用,我又沒要你想辦法幫我劃掉名字!”她氣沖沖大聲說,悶了一陣,心里著實委屈,“可是這一去,可能要好久,也可能永遠回不來,也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時漢庭吁口氣,“我還以為什么事,見不到便見不到,有什么好難過!彼粊沓乘,他反而輕松些。
孔雀揉著眼,扁扁嘴又要哭:“就是嘛,你那么兇,又討厭,我為什么要難過。”
半晴的天,朦朧的月,稻草清香,老黃牛在圈里偶爾弄出些聲響,大概也快睡了。
倚在草堆上,她一句他一句,漫漫然說著,聊一陣吵一陣,懵懵懂懂,不曉情懷。
※※※
燭雁跑到西面望云山的道觀住了幾個月了。
道觀里只有幾個清修的女道士,觀主已經很老了,燭雁挺喜歡聽她說話的,平心靜氣,和藹慈祥,像過世的娘。
“令兄又來了!崩嫌^主在樹下參禪打坐時,忽然睜眼微微笑道。
“我才不認識他!”燭雁正捉著觀里的小貓玩,賭氣不看已站在門外階上的白岫,輕輕抓撓小貓脖子,小家伙愜意地瞇上眼。
“認識不認識,終歸有緣!崩嫌^主含著笑,看白岫在門外很渴望地看進來,卻猶豫著,不敢踏進門。
一個人噔噔跑上階,口里叫著:“融小爺,皇上還是希望您回去……”
白岫無奈,輕聲道:“你不要再跟來了!
“融小爺,這窮鄉僻壤有什么好,吃不飽穿不暖的,府里人都惦著您,連大格格都特意回去一趟,可惜您不回京,就沒見著。裕佳貝勒也說,京里多好,您實在和佟姑娘分不開,就把她帶過去,烏雅格格早就另嫁搬走了,如今府里沒了主子,叫一群奴才怎么好……”
“誰說我大哥吃不飽穿不暖,你哪只眼睛看見了?”
不高興的聲音從門里傳來,那仆人一轉頭,一位素衣長裙清淡窈窕的姑娘出門來,將白岫擋在身后,冷淡道:“他進一次京,又是傷又是病的,還有人要他的命,他回去干什么?”
尤其是:好的沒學來,什么手段卑鄙、圖謀不軌、那種那種事情……之類的都學來了,一定是盧射陽或那個裕什么貝勒的教壞他,原本他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這些。
“呃、這個……咱們是府里的奴才,也是聽人吩咐,況且主子們要辦大事,可能磕磕碰碰也難免。您就是佟姑娘吧,裕佳貝勒說您清水出芙蓉,果然沒錯!
“京里人說話真古怪,客氣謙恭得快把人嚇跑。”燭雁聽不慣地直皺眉,又道,“你回去罷,大哥還在養傷,回不回去,看情形再說。”
“可是……”
白岫被拉進門,仆人叫了幾聲,只得看著木門被掩上。
老觀主已微笑站起,瞧著安靜俊挺的白岫,略顯憔悴,卻干凈凈地,眼神清澈,猶如稚子。
“這位施主有些面善!彼⒁曇魂,溫然開口。
“觀主認得我大哥?”燭雁疑惑。
“不!崩嫌^主悠悠道,“雖不相識,也可以是有緣人。”
“什么意思?”她更疑惑。
“貧道瞧這位小哥有慧根,想收他做個徒弟!
燭雁大吃一驚:“那怎么行!大哥要是出家,我、我……”她怎么辦?“那個、我爹不會允的!
“既如此,貧道也不便勉強。”老觀主慢吞吞踱開,口氣好像很惋惜,“有緣人難求,錯過不再來——”
見她漸漸轉過殿角不見,燭雁才瞪著白岫。生得好就是占便宜,連個沒干系的老道姑也為他說好話。
“燭雁,村里人沒有在議論,他們那天沒聽到!彼枫返溃笆钦娴摹
“哼,一百遍,聽膩了!”燭雁不理,自顧逗著懷里的貓兒。
“爹說,你回去洗衣煮飯,他就不念你了!卑揍缎⌒某冻端滦洌軕n郁道,“回去吧,爹總說還是你煮的飯好吃!
“哼哼!”
“燭雁,你有沒有起疹子?我帶了藥給你。”
“才沒有,一秋一冬,半顆也沒有!
白岫沒話了,訕訕地低著頭。
他不說話,燭雁卻不自在了,瞥他一眼:“爹煮飯也沒有很難吃,你干嘛把自己養那么瘦?”
他接不上話,只是有點驚喜地看著她。燭雁愿意理他了?剛才還幫他趕走那個死纏不放的人,那么,也許……
燭雁將小貓放上他肩頭,說一句:“不要動。”便從懷里掏出梳子,走到他身后,將他頭發打開,重新編結梳理。
白岫便不動,小貓在他肩頭打轉,爪子碰碰他耳朵,尾巴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抓著他衣襟往下滑,“喵”一聲跳下地,抖一抖毛,輕巧跑走了。
燭雁已系完他發辮,轉到身前來。他不自覺抬手,撫上她眉眼,燭雁偏一偏頭,嘀咕道:“別亂碰,我早上好不容易才畫好的!
“我給你畫!卑揍赌昧耸峙翈退恋,不忍心打擊她,那好好一雙眉畫成了毛蟲。
“可惡,我描很久哎!”
燭雁氣嗔,對上白岫清澄溫柔的黑瞳,眼神飄一下,垂眸抿笑。
“回家好不好?爹說我們總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
“有什么不好,我不在家住,少惹他煩心,還省糧呢!
“不是這個!卑揍队悬c忸怩起來,“爹說你的年紀……村里會笑的!
“我高興叫人家笑,嫁不出的話,又不只我一個丟臉!”
燭雁氣忿忿地,看見白岫微赧的神情,心里一跳,轉過臉不瞧他:“老是爹說爹說的,是你想成親罷!
白岫不敢作聲,是啊,他是想成親,很想很想,想得不得了!可是爹罵得燭雁不回家,就只能一直拖。
要是……那時候,燭雁真的有娃娃就好了,像誰誰家就是,趕快成婚辦禮,就可以名正言順快快活活在一起,再也不怕被人笑,再也不怕被人搶走。
可是,奇怪,為什么人家有,燭雁卻沒有?
“干什么啦,往哪里摸!”燭雁趕快打掉撫上她腰腹間的手,不解他的舉動。
白岫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在她耳邊悄悄問出來。
“我也不知道,真奇怪!睜T雁也很困惑。
小時候只知道成了親會有小孩子,大了似懂非懂夫妻間要很親密地……那個,才會有。不經歷也不十分清楚,究竟‘那個’是要做什么?現在清楚了,可是卻想不明白,為什么人家夫妻‘那個’就有,他們卻沒有……
兩個人面紅心跳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羞,都很糊涂,又都想笑,都不由耳根發燙地偷偷琢磨。
燭雁想,幸虧這次盧射陽沒有跟來,他說不定明白,可是一定會笑他們。
說起來,這家伙沒見,是干什么去了?
※※※
盧射陽在山下。
得意地翻著一本薄冊子。
冊子有名,名喚《獲取芳心三十六秘技》,是裕佳貝勒托那仆人帶給白岫的,被他半路先攔截來一閱。
認真再研讀其中某頁,聽得腳步聲傳來,趕快收起冊子,把東西準備好,蓄勢以待。
來人高髻灰衣,面目清秀,步履輕盈上山來。
近了、近了……
盧射陽瞧準時機,翩翩而出,一束鮮艷野菊送到來人跟前,彬彬有禮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道姑驚詫莫名,瞪完花又瞪他。
盧射陽暗暗自得,聰明啊聰明,他要試一下冊子里方法靈不靈驗,但花又不能亂送,萬一人家姑娘真的芳心萌動,他不過是驗證一下,還沒真正屬意,那可麻煩得很。
所以送給觀里的道姑最合適了,三界之外,不涉凡情,就不會動心。然而又是女人,女人應該都喜歡花……
“師父,不得了啦,山下有登徒子——”
小道姑尖聲大叫,三步并作兩步狂奔上山。
盧射陽傻眼。
“等等,別誤會,我不是登徒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