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市街口停了一輛破舊馬車,斜插在“徐記”皮貨店前的兩座綠昵小轎中間。自行搭建的蔽雨篷廂還算結實牢固,只是陳舊寒酸得怎樣看都礙眼。馬車前座架上半倚著個關東老頭,狗皮帽子厚皮襖,籠著袖筒笑呵呵地看街口人來人往,瞅什么都新鮮。
街北遙遙傳來的聲音讓他忽地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下,趕快轉身敲敲車廂板:“丫兒,快出來看,有娶媳婦的過來啦!”
篷廂里沒什么反應,他又敲:“快來看,能瞧見紅轎子了!嘖嘖,肯定是大戶人家,送親的這么多,快趕上咱們一屯子人了……”
篷廂里仍是沒什么響動,老頭急著看娶親,手上力道重了,捶得廂板“砰”一聲大響:“這死孩子,咋啥都不愛看?好容易來趟京城,人家大戶娶媳婦,讓你開開眼都不伸個頭,大老遠帶著你不白來了!”
車里的人終于動了一動,不感興趣而略帶冷淡的困倦聲音傳出:“有什么好看的,泰占大哥的貨錢算清沒有?結了錢就回去吧!
“丫兒,別睡啊,天兒冷,著了涼怎么好。”老頭籠一籠手,用袖筒蹭了下鼻子,見娶親的隊伍越來越近,嗩吶鑼鼓震天價響,忙忙催著女兒,“快快,下來看,好像另一頭迎親的也來了,咱瞧瞧新娘子俊不俊!
馬車的氈簾挑了起來,露出一張十二三歲女孩的面孔,天寒地凍里顯得有些蒼白,眉色極淡,神情與語調同出一轍的沒興趣:“要看自己看去,看完就回來,別讓泰占大哥出店找不到人就成!闭f完氈簾一撂,女孩又縮回車廂里。
“不看拉倒!”女孩的愛熱鬧老爹念叨抱怨,舍不得那盛大的迎親場面,又實在放心不下自家閨女,正為難間,送嫁隊卻起了騷亂,讓他大感興趣,索性站在馬車前架上惦了腳努力觀望。
一名蒙族打扮的男子攔住送嫁隊,鼓樂手猝不及防,幾乎撞成一團,喜樂登時停了。
男子急切而焦燥,隔著人群高聲喚:“烏雅!烏雅!”
喜轎停頓不前,轎簾微微一動,似是新娘欲掀而又猶豫不決。送嫁隊里一群包衣侍衛擁上來圍住男子,男子不放在眼里,只盯著轎子大聲道:“烏雅,我知道你不愿嫁,你出來,我要見你。”
人群里竊竊議論,滿蒙風俗遠較漢人強悍,竟當街上演搶親好戲,怎不叫人驚訝震動。
轎中人沉默不語,聽了男子這般懇切又激越的話,不知心頭是否波瀾起伏。新娘的嬤嬤不忍,走出來勸道:“阿齊亞,你別再難為格格了,你要早有這個心,何必等到今天。”
男子胸腔一緊,澀聲道:“我不是沒有心,只是……”他昂首向轎子道:“烏雅,我想通了,你跟我走,我什么都依你!
嬤嬤臉一沉,“這是什么時候,來說這種渾話?你想讓府里從今無顏見人嗎!”
阿齊亞繞開嬤嬤,大步上前,直奔喜轎。包衣們急忙擁上阻攔,被他蠻力一推統統退散開去。
關東老頭瞧熱鬧瞧得好生高興,小伙子,好樣的!快,再緊趕兩步,新娘子就是你的了……
馬蹄踢踏作響,大街另一頭人群分開,讓出一條道路。盛衣喜慶的新郎緩緩策馬而來,他原是來迎接新娘,見了此時一團混亂,自然有些訝異。
阿齊亞已到轎前,紅簾正撩到中途,聽得身后聲響,便放下轎帷,轉身面向新郎,毫不退縮道:“烏雅喜歡的是我,我要帶她走!
圍觀路人心中有數,話既說到這個地步,必有一番爭斗,已有明智人士悄悄退出,以免稍后打殺起來誤傷自身。
新郎掀衣下馬,走到喜轎前,凝神微思,良久。
眾人屏息以待,足足一盞茶時分,他低低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你若想跟他去,我不攔你!
圍觀人群嘩然聲中,新郎轉身牽馬,平靜扶鞍而上,如來時一般從容,攬轡徐徐離去。
這一幕大大出人意料,連阿齊亞也愣了半天神,恍悟過來后甚是輕松,高興地揭開轎簾去拉心上人:“烏雅……”
哪知女子躲開他的碰觸,美麗明亮的雙眸凝視他一陣,然后,堅定地搖了搖頭。
阿齊亞的笑凝在臉上,愕然非常。
新娘低喚一句:“嬤嬤——”那陪伴她多年猶如生母的老嬤嬤忙上前來,聽她靜靜道:“起轎罷!辈挥缮裆珡碗s地看看她,又轉頭看看阿齊亞,無聲無奈地嘆,去吩咐轎夫:“走吧,別誤了時辰。”
鼓樂聲再次響起,送嫁隊伍蜿蜒綿長,浩浩蕩蕩。路人們目睹了一出人意料平靜無波的搶婚未成記,無不交頭接耳,悄聲低語。
關東老頭離得遠,只看見那蒙族男子和轎中新娘說了一句什么,便被孤零零拋在大街上呆呆怔立。他百思不解,很想過去搭句話問個究竟,遲疑地瞄一眼自家馬車——閨女一定會責怪他多管閑事,去不去呢?好猶豫……
“佟大叔,咱們貨錢結出來啦,今年可過個好年!”豪爽粗壯的嗓門在身后乍響,泰占哈哈笑著大步邁下臺階,“您老站在車架上干啥,小丫兒呢?”
“唔、在車里……”佟老頭下了車架,再回頭望一眼蒙族青年。唉,想開點吧小伙子,旁人再勸也不如自己寬心!見泰占開懷不已,他也欣喜,“咋樣,老板沒壓價?”
“哪能不壓,但誰叫咱這貂皮子好,完整新鮮,一點毛病挑不出。他要是壓價狠,咱們還不賣了,這行市里收皮貨的一家挨一家,還怕找不到出價公道的?”泰占笑著,低了聲音,“今兒個有點晚,先回去歇著,明日我再來轉轉,找個好主道,把那棵六品葉出手。”
“成。”佟老頭應著,撩起車簾往里鉆,“丫兒,往里點!弊M去后,又伸頭出來道,“找家布店吧,扯兩塊花布給你媳婦和丫兒做身新衣裳!
“好咧!”泰占高聲吆喝著,開鞭趕馬,車輪碌碌滾動,晃晃悠悠地駛上大道。
※※※
往年來賣皮貨山參,為省錢住的都是大通鋪,今年帶了佟家小丫兒來,不得不考慮這孩子半大不小了,實在不該和一群窮棒子混在一張炕上睡,于是單要了個小間,方便燭雁洗漱起居。
泰占一大早就去行市了,佟老頭拉不動不愛熱鬧的閨女,咕噥著獨自上街開眼界兼遛彎。燭雁便留在房里,向廚房討了根炭棍,在地上劃著學字。鄰居時老先生早年自關內遷居關外,打獵采參是外行,卻精讀擅寫,老先生人很和善,常常叫了她和自家獨子一同讀書學字。
還不到日上三竿時分,佟老頭忽然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他不是一個人,他還背回另一個來。
燭雁蹙著極淡的小眉頭,看爹急三火四地將個陌生人放在小間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下一刻又不放心,解了那人的衣裳,給他搓手暖腳捂身子,心疼得像是救治自己的親生愛子。
“這個人是誰?”她不悅地抿唇,拎起那人的衣衫查看,那只是一件貼身的單衣,凝了一層冰碴,硬梆梆冷冰冰的,似是剛從河里撈上來,馬上又被數九寒天凍得硬挺如石。
“先別管是誰,快來幫忙,給他搓搓手腳,再晚怕是要保不住他這條小命!辟±项^忙得腳打后腦勺,一抬頭見閨女仍站著不動,急道,“快點啊,小孩伢子的,還害羞不成!”
燭雁淡淡瞥了爹爹一眼,轉身出房,不一會兒端了盆雪進來,伸手抓了一把在掌心里捏了捏,便給那人搓起手腳來。
佟老頭贊著:“我們丫兒果然細致啊”,也抓了盆里的雪塊依樣為昏迷者搓身,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那人全身肌膚通紅,顯見血脈漸漸活絡,才再用被子將他細心蓋嚴。
燭雁將盛了化雪水的盆子端出去,回來便開始正式盤問。
“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崩系卮鸬煤芨纱。
“你打暈他,擄他來?”
“他又沒欠我錢,我干啥打暈他再擄他!
當然是根據阿爹的一貫惡行,因為無子而常念叨此生抱憾的無聊老頭,至今而止擄人記錄少說也有三次。
“那……是他投河,你恰巧救了他?”燭雁懷疑地猜測,會不會實際是他不肯理會阿爹,阿爹不小心推他下河?
“哈哈,也不是,雖然的確是爹爹我救了他,但他應該不是自己投河。”佟老頭得意地摸胡子,“他是我從河邊撿來的!
“撿來的?哪個河邊?”
“問那么多干啥,反正我說是從河邊撿來的就不是從林子里撿來的。”見閨女盯著自己,做爹的嚴肅萬分地咳一聲,“兒啊,想當初你也是為父從河邊拾來,那時你方……”
“不要念戲文。”燭雁打斷阿爹的東扯西顧,冷靜道,“他醒了就讓他回去,不要纏著人家,就算救他一命,也犯不上叫別人以為我們賴著不走妄想高攀!
“知道了!辟±项^應得不甘不愿。這是他辛辛苦苦養育多年的親閨女么?這是個十二歲小姑娘該有的反應么?她應該很驚惶很不知所措,或者有點膽怯又忍不住好奇……總之,撿只貓回來都比撿個人回來更能引起她關注。
“他在這,我睡哪里?”燭雁比沒正事的爹有更實際的考慮。
“唔……”總不能讓閨女去睡大通鋪,再叫一間房又太奢侈了些,佟老頭的注意力較多地放在床上人身上——這孩子真好,他心里別提多喜歡了,為啥自己就沒福命有么個好兒子?
“丫兒,你將就一下,在這擠擠,就當是咱家炕上睡,行不行?”
燭雁的視線轉到昏迷者臉上,和他擠一張床啊……蒼白得鬼一樣的男人,半夜里會不會悄無聲息地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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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不知第幾次醒來,伸手摸摸身邊的人,涼涼的,僵直的,像一具尸體。
不覺害怕,她自來膽子很大,不是嬌怯女孩。
燭雁慢慢爬起來,爬到床的另一頭,她與那人是相互掉頭而臥的,自己大了,不可以與男子共枕。試探地推推他,半晌,沒有動靜。
從上午到深夜,這人一直沒醒,他像因浸了太久的水,陷入極深的昏迷中。阿爹抓來湯藥,硬灌了些下去,但仍是不見起色。
外頭在下雪,屋子里也映得亮起來,朦朧光線中,可以看清他的臉。很年輕,大概連二十歲也沒有,這樣年輕的人,很快就會死去嗎?
燭雁探他鼻息,很弱,似有若無,比前半夜情況還要糟。按他脈博,幸好隱隱還有內息在……他是習過武的,才能在水下長時間窒息后仍余有一絲生機。自己功底太淺,幫不上什么忙,不然輸些真氣給他,也許還可以多撐一陣子。
正想著,那人本就沒什么動靜,此刻更是悄然死寂,燭雁心里卻忽地一跳,再試他鼻端時,果然已無氣息。不及多想,捏住他下巴一連渡了幾口氣進去,立刻披衣下床。
大通鋪上,佟老頭一碰即醒,迷糊睜眼,見閨女立在炕前,平靜道:“他要死了……”不由激靈清醒,忙鉆出被窩,悔不迭地直奔小間。
“唉、唉!我早該睡在屋地上守著這孩子,他醒了動了,我也好早知道……”
燭雁跟在后面默默想,那人醒了動了可能性不大,就算徹夜守著,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佟老頭急急將床上人扶起,又是摸脈又是輸真氣,折騰了半頓飯的功夫,擔憂地唉聲嘆氣,痛惜這年輕的一條鮮活生命,說不行就不行了……忽然乍想起來:“快,叫泰占,把那棵六品葉拿來!”
燭雁便又去將泰占喚醒,不消片刻,泰占也匆匆趕進來,將昨日轉了一天也沒舍得賣出的六品葉小心翼翼取出。
六品葉是人參中的珍品,幾十年難得一見,數月前撞了大運從深山挖回,原打算賣個好價錢,幾乎可用度二十年。但此刻為救一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毫不猶豫拿出,哪管只是為吊一吊性命。質樸熱誠的關東人,重情不重財。
將切得極薄的參片置入少年人口中,只盼能吊得他一脈氣息,佟老頭很虔誠地嚴看死守,沒有動靜也時不時過去瞧上一瞧。燭雁守著燭臺在桌邊抱膝而坐,看燭影明明滅滅,像那人要斷不斷的呼吸,游絲一般,不知能否捱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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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佟老頭欣喜地發現,他撿來的少年人氣息已經平順許多,六品葉功效果然不同尋常,硬是將他從鬼門關邊緣拉了回來,只是依舊昏迷不醒,請來大夫看過,也說不知何時才能清醒。
于是歸家的行程一延再延,半個月后,佟家善良的老爹得意洋洋地宣布:這個拾來的孩子從今以后就是他的兒子了!不顧閨女反對,將之安置在自家陳舊的馬車里,快樂地起程回關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