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幸和意棲交換了下眼神,兩個人都沒說話卻已心知肚明。說到底,梓爺寧肯舍去一把老骨頭,也絕不舍得讓宜馭去冒一丁點風險。
宜世身為乜家的長子,是斷然不會讓梓爺做這么大的犧牲,“小叔,您年歲大了,這次又要押運銀車穿梭于戰火邊關,還是讓我們這些子侄輩前往比較妥當!
“都別說了,我……由我護送銀車去江南。”
宜馭開口就為自己做下了決定,轉過頭面向梓爺,他由衷地謝謝他這些年的關照,“小叔,我十一歲就沒了爹,你就像爹一樣照料我長大。我也沒為你做過什么,這次您就讓我押運銀車去江南吧!”
他說得好像生離死別似的,叫梓爺好不心酸,“宜馭,你也說,小叔像爹一般照顧了你這么些年,這世上遇著危險,都是親爹前往,哪里會舍得讓兒子冒一點點的危機呢?”
意棲的睫毛無意識地扇動著,宜幸的手從背后攀上了她的衣袖,緊緊地揪在掌心里。
有他在——他在告訴她,不管發生什么事,他都在她身邊。
“老三,你還真有人緣!
宜寞忽然笑了起來,嘴角吟著的笑藏著些許冰冷,“小叔和老四都搶著替你去江南,好像就沒人管我哦!”
他似在說玩笑,聽在旁人耳中卻是說不出的滋味。
“二哥,你別這么說,其實我……”
宜馭想解釋卻被宜寞抬起的手攔了下來,“別誤會,四弟,我不是說你不顧惜我這個二哥。我這些年都不在家,難得可以為家里出一份力。再說,我本是個該死的人,能活到現在已是天可憐見的,就算這次押運銀車去江南有個好歹也沒什么可惋惜的,我的命……已經賺到了。所以——”
他心下有了決定。
“若你們信得過我,由我獨自一人護送銀車去江南。小叔,你帶著宜馭先行一步,在那里接應好了!
“二弟……”
“二哥……”
“宜寞……”
唯獨宜幸沒有勸阻,“二哥,我尊重你的決定!敝灰蛩嘈乓四哪芰。
“就這么決定了吧!”宜寞抽身走人,一個人做下了全家的決定。
出了鵬舉廳,卻見門口俏生生地站著一抹玫紅色的身影——雖不是大花大葉,可她今天的衣裙還是那樣“醒目”,尤其是在一片雪景之中。
“有事?”
“本打算向大家辭行,見你們乜家人在商量大事,我也不便進去!彼贿呎f著話,一邊拉過玲瓏的熊掌,用絲帕替它擦拭著掌心里點點黑漬——這熊掌上哪兒掏得這么臟?
宜寞看在眼里,暗嘆自己連頭熊都不如,虧她還口口聲聲說愛他,“你打算回山上了?”與她一道往他的院子行去,兩人一熊在雪地上踩出大大小小一排排的腳印,可愛極了。
她搖搖頭,開心地告訴他:“好不容易下趟山,當然要多玩些地方再回去。你也知道,那條下山的路有多難走。”
外頭戰火硝煙,她還想四處游山玩水,又不是不想活了。宜寞冷言勸道:“還是早些回山上窩著吧!這種遍地是王的年頭,多少人想抓你這個活神仙問卜前程呢!
“你開始為我的安危擔憂了?”她笑開了懷,像是得到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是不是在一點點地加重?你是不是覺得越來越離不開我了?”
宜寞的手輕拍她的腦門,“你可以不要那么臭美嗎?”臨了還不忘補一句,“你忘了,我的命不是懸在你身上嗎?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離死也不遠了!
“反正你就是不肯承認,其實心里在意得要死!彼故呛軙晕野参。
跟她扯閑話,即便扯上一天也扯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遇上了,索性早些告訴她,“我要去江南了,你這一走正好,省得留你在這兒,我還要擔憂你的安危!
“去江南?我們一道吧!正好四處玩玩。”
她想得還挺美,他毫不留情地打消她這一念頭,“我是押運銀車去江南,路上危機重重,你想同我一起穿越兩軍交戰嗎?”
兮時很不客氣地搖搖頭,“我是神卜,不是神經!又不傻,誰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這就是她所謂的愛?分明是虛情假意——好在他從未認真,否則非把心弄得傷痕累累不可。
宜寞嘴里說著不在意,可胸口一抽一抽的感覺很不舒服。原本還有說有笑的,下一刻他便沉默了許多。
“古怪給你。”
“什么?”她突然的開口叫他沒聽明白,“什么古怪給我?”
她的腳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玲瓏學著她的模樣一路踩過來,惹得兮時笑得格格的,“我讓古怪隨你一同去江南,就這么定了。”
他拒絕,強烈拒絕,“他是你的貼身護衛,身為神卜,你的處境有多危險,你不是不知道。沒有他,你等于隨時暴露在刀光劍影之下!
“哪有那么危險?”她嗔道,“這世上有幾個人見過我的真面目,平素大伙見了我,沒一個覺得我是神卜!
誰讓你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花癡似的!常人總以為能知曉天意的人該是一派仙風道骨。
“古怪,你用完了再還給我——就這么說定了!
這是她愛他的方式,不阻擋他的任何決定,卻盡她的能力從旁協助——即使陷自己于生死一線也在所不惜。
乜家的銀子全都裝進了車里,精心挑選出的護衛也個個嚴陣以待,整個乜家陷入緊張之中,唯有宜寞顯得與平常無異。
全家人都在等著宜寞訂下開拔的日期,偏偏他悠哉悠哉沒事人似的,全無出發的意思。旁人又不好催促,只能干瞪著眼在一旁等著。
宜世等人商量來討論去,最后大家一致派出藉卉去跟宜寞“閑聊”一番。
她進了院子,四下望了望,正想找個丫鬟問明二爺的去向,身后就竄起熟悉的聲音,“你是來找我,還是來找兮時聊天的?”
“知道你要走了,我來瞧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庇质桥L又是斗篷,他這身打扮是剛從外頭回來吧?“二爺,你這是去準備什么下江南的東西嗎?”
如今家里字字句句離不開江南,宜寞反倒把下江南的事放開了,從懷里摸出一塊帕子包裹著的東西,他把它伸過去,遞給她,“我剛從湖邊回來,這是魚兒給我幾番辛苦的獎賞!
定睛望去,竟是一顆閃爍著紅色光芒如淚珠般的珠子。
“是魚淚!”藉卉驚道,“你找到了紅色魚淚?”
“十五年的時間讓我找到了六色魚淚,只差最后一顆藍色魚淚了!
在他的記憶里,曾擁有過一顆藍色魚淚,不知道為什么又失去了。那段記憶模糊如云霧,他一直以為那只是自己的幻覺罷了,可近來那顆藍色魚淚總是隱約出現在他眼前,似在提醒他忘卻的記憶。
宜寞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他少有這樣的情緒起伏。藉卉看在眼里試探地問道:“二爺,您真的相信只要集齊了七色魚淚,愿望就可以成真?”
“你相信嗎?”他反問她。
這些年眼睜睜地看著他無論寒暑,一有機會就跑到湖里去尋找魚淚,甚至一連好幾天在湖邊住下,每隔一個時辰就潛到水中去尋找。
只有拇指那么大的魚淚極難發現,可水中嶙峋的怪石卻常常將他割得遍體鱗傷,更別說無數次受了寒病倒在床。
旁人笑他傻,以為他是為了活過二十五歲才拼命地想要集齊七色魚淚。唯有她知道,他不在乎生命的長短,卻討厭活在別人的期許之外。
一個人不被任何人所期待,跟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這是他常掛在嘴上的話。
伺候他的時候,她常常覺得他可憐,可一想到這一生她都得伺候在他左右,不能回到宜世的身旁,她又惡毒地盼著他早點死……早點死了才好。
可是不行。
若他死了,她仍是一個大丫鬟,也做不了宜世的妻,成不了乜家的當家夫人。
所以,她向二爺提出了一個驚天計劃。她知道他會同意,因為她了解他的不甘心——他們有著同樣的不甘心。
然而,她卻另外有著自己的計劃,二爺只是她計劃中的一部分。
這個計劃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就快收尾了,計劃一旦結束,她便可以過真正屬于她和宜世兩個人的生活。
她正想得出神,沒理會宜寞遞過來的東西,“什么?”
“這個送給你。”他將紅色魚淚連同包著的帕子一同塞進她的手心里。
“給我?”藉卉驚訝得嘴巴張得老大。這魚淚對宜寞來說是何等寶貴的東西,他怎么會舍得將它送給她呢?“我不能收。”
“拿著吧!”
他硬是將帕子塞進了她的懷里,她發現帕子里還包著一把銅鑰匙,她不解地望向他。
“成親那天我送了你一個紫檀匣子,這鑰匙就是開那個匣子的!彼前谚匙,眼神竟帶著幾分輕松,“其實早就該給你的,一直拖到現在。明天我就要去江南了,這一趟算是生死未卜,能不能回來還是個未知數,這把鑰匙你收好!
“你一直拖延啟程去江南的日子,就是為了找這顆紅色魚淚?”握著那顆綻放著紅色光芒的魚淚,她的心酸酸的。
“這顆紅色魚淚上回進山就找到了,這幾日我一直想找到剩下的那顆藍色魚淚?墒呛娼Y了冰,我砸開冰層摸了好幾圈還是沒找到?上С霭l的日子迫在眉睫,舉家遷往江南,不管我們能不能活著見面,都怕是沒機會再找了!
望著她手中那把銅鑰匙,他忽然有感而發,“我找到了六色魚淚,卻獨獨找不到那象征著自由與夢想的藍色魚淚……”
這么冷的天,他深入結了冰的湖里只是為了尋找到最后那顆藍色魚淚,然后送給她?
說不感動是假的,可他給她的感動也只能殘留那么一瞬間。
十五年前,是乜宜世從集市上將她買回了乜家,從那一刻起她心心念念的唯有乜宜世一個人,即便跟了二爺那么些年也未曾改變——那是她的信念。
或許有一天,她的執拗會殺死她。可她已經成了宜世一生的妻,即便是死,她也認了。
鑰匙和紅色魚淚她都收了,臨了她給宜寞的只有一句話:“路上當心!
她走了,在滿城大雪中走出了他的院子,走出了他的視線,比成親那日走得更加決絕。直到這一刻,宜寞才真實地感覺到藉卉是真的離開了他的生命。
他不望別的,指望她看在那個紫檀匣子的面上,不要再逼他……不要再逼他就范。
“你看不見魚的眼淚,因為魚在水中心;你看不見你自己的眼淚,因為你在塵世之間!
不用轉身,這樣虛無縹緲的聲音只會從那身花衣裙里飄出來——她所說的是魚淚傳說的一部分,從前他不知道,五年前上山見到她時才聽說的。
藉卉也知道這句話的含義,可惜他們誰也沒能做到。
“給她了?”站在他的身旁,兮時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遠處早已被雪覆蓋得白茫茫一片,他還望個什么勁?
“什么?”
“還裝?”
他不是裝,只是奇怪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平日里很少見她占卜,她都是從哪里看透他的心思?他不回答,她當他默認了,心頭泛起微微的苦,她嘆道:“你還是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