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磕飛敵人的兵刃,他心中的煩躁感更盛了。他總能在每一次的戰斗中投入全副的心神,無論心中有著任何事情,一旦投入戰斗中后,他都會將其忘得干干凈凈,很多時候,拼殺甚至成為他排解壓力與不適的最佳方法?蛇@次卻不行,在這場舍生忘死的拼斗中,那道擾人的身影總在他的心頭,且揮之不去。
“叮!”一聲清脆的聲音突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聲音在滿山的喊殺聲中,原本是那么地輕微、那么地微不足道。但他卻偏偏聽到了,而且清晰異常,仿佛他所有的煩躁原本就是在等待著這一道聲音似的。
他低下頭,一道翠綠的光點在地上幽幽地閃爍。那是一塊玉,已經摔碎了的玉。
在這般生死一線的關頭,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能超過生命的價值,更何況是一塊碎了的玉?墒,斛律桀卻如同著了魔似的俯下身子,撿起了那已裂成了數塊的玉佩。
“族長!”貢布為他擋開身側的攻擊,不明所以地大叫。今日的族長有些反常,雖然在戰斗中,卻總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莫日根不在,只有他護在族長的身邊,無論如何他也要護得他的周全。
斛律桀對貢布的呼聲聽而不聞,手中握著冰涼的玉。這玉原本是一對,另一塊他送給了塔娜,而這一塊,他卻是隨身帶著的。為何竟會毫無預兆地掉出且摔碎了呢?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一種不祥的感覺忽地自他的心頭滋生……
“族長……”貢布的聲音拉回他的神志,看著正激越沖刺的族人,“立刻撤退!”他大聲地下令。
他喚過踏雪,急躍而上,不待愕然的族人完全撤離,便急馳而去。
留守營地的人只見一團紅云疾奔而來,還未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聞馬上人喝斥道:“莫塔娜在哪里?”
那人惶然地搖頭,不明白族長為何這般失措。斛律桀忍不住咒罵出聲,急馳向前,他剛才已經去她的帳內看過了,沿路也一直小心留意,但都沒見到人影。心中的慌亂與不祥的感覺愈加深重,該死的,難道就沒人知道她去哪里了嗎?他實在該派人跟著她的,他又攔住一人詢問。那人所指的方向正是莫日根所在的山峰,斛律桀的心一沉,一夾馬腹,只聽得一聲斥喝,人已去得遠了……
塔娜奮力地抵擋著對方的攻擊,已是氣息紊亂、全身汗濕,但一股濃濃的求生意志仍在去撐著她,不讓她倒下。避開對方的一記側劈,她的眼尾無意中一掃,竟發現不遠處巖石后的一團紫影。
她微怔,那是一道極為熟悉的身影,是巴雅爾。她張口欲呼,卻忽地止住,腦中卻飛速地思考。巴雅爾似是早已躲在哪里了,可為什么不去找人來救她呢?難道……
她的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由得一嘆,罷了!罷了!恐怕是命該如此了!她再度擋過對方的刀,只覺手臂酸軟。遠方有隱隱的蹄聲傳來,會是誰呢?馳得如此之急切!
不知道斛律桀得知她的死訊后,會不會有傷痛的感覺?她微微地苦笑,這將死的一刻,她心中想的竟是他!可他呢?卻總是有紅顏相伴的!她的目光再度掃過那道紫影,就算此刻她叫破她的行藏讓她去搬救兵也是來不及了,恐怕還會枉送她一條性命。忽覺肩上一涼,一陣火燒般的疼痛直襲而來,她飄忽的神志忽地清醒了些。險險地避過接踵而至的一刀,她倒退了幾步,已經快要接近懸崖邊沿了。急促的馬蹄聲愈來愈清晰,她的心中忽然生起希望,能在陡峭的山上仍能保持如此速度的馬兒只有一匹,是他來了嗎?她精神一振,漸漸消散的斗志又回來了,她小心地避讓著對方的攻擊。肩上的傷口血流如注,幾乎讓她舉不動手中的刀,但她卻不能放下手中的刀,絕不能放下!她在心中為自己打氣,放下刀就等于放下了生命。她一定要堅持下去,她相信斛律桀正趕著過來,可笑!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她竟在盼著她的仇敵來救她。
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喘息聲越來越粗重,額頭滑下的汗珠刺痛了她的雙眼。她看不清其其格的臉,但卻聽到了她得意的笑聲,她知道她支撐不下去了。眼眸掃過那團隱在石后的紫影,她竟為了一個男人而放棄替她求救的機會!是她太涼薄還是自己太失。克偻艘徊,右腳一陣虛空,身子一陣搖晃,雪亮的刀光迎面撲來。她咬緊牙關,用勁全身僅余的力量,劈出最后一刀……
“鐺……”清脆的聲音在崖上不住地回旋。
但見刀飛、人落……
她的身體快速地墜落,一如她的心,也在不斷地下沉……下沉……
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糾纏、所有的仇恨,也都隨著她的生命而消亡,終至不復記憶……
懸崖的另一頭,斛律桀也聽到了兩刀相撞時那一聲讓人心驚動魂的聲響,但當他真正踏上懸崖的時候,卻只看到了那一把仍在半空中飛舞著的刀。他自然認得那把塔娜從不離身的彎刀,他的血液幾乎凝固,愣怔地看著那刀旋轉著跌落懸崖,他飛快地跟著撲了過去。
崖下怪石林立,崖底是湍急的河水。
人呢……人呢?
他的眼掃過橫生在懸崖邊的樹干與怪石,什么也看不到!他忽覺心痛欲裂,痛到極至之后,是一片虛空,一副茫立于天地間,無所憑借的虛空。
身后隱約的聲響讓他驀地回過身來,原本心驚膽寒,雙腳發軟,正準備逃走的兩人被他駭人的模樣震住了。
“她呢?”他火紅的眼掃射著簌簌發抖的兩人,“莫塔娜呢?她在哪兒?”
“她……”男人慌亂的眼看向懸崖,雙腿不住地顫抖著,“她……”
他的話音未落,忽見刀光一閃,一顆頭顱隨著滿天的血雨飛落在地。刀光再閃,地上一片零落的殘肢斷骸,轉眼間,他竟已被肢解,再也沒有一塊完整的四肢。
崖壁上寒風呼嘯,凄愴而陰森,獵獵的勁風拂動著斛律桀的衣胞,肩上長發隨風飛揚。他回過身來,身上沾滿了令人觸目驚心的鮮血,眼眸血紅,倒提著手中的刀,渾身滿布著令人膽寒的陰邪之氣,一步步地走向另一名罪魁禍首。
其其格面若死灰,看著正一步步走過來的男人,她撲通地跪下,竟已嚇得口不能言,一個勁地拼命磕頭的同時也不住地嘔吐著,曾經美麗的容顏上混和著汗水和淚水,骯臟得令人惡心。
斛律桀面無表情地舉刀,刀落之時,再度有頭顱和著血雨飛濺,刀光再閃,地下又添了一堆難辨原樣的殘骸。
崖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群人,斛律桀冷冷的眼掃過人群,與他血紅的眼神一觸,貢布、莫日根與鐵血十二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目睹眼前這番慘烈的景象,這些殺人如麻的男子也禁不住地膽寒。
“出來!”斛律桀沉聲喝斥。
崖上的眾人不約而同地身子一顫,隨后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
莫日根勉強定下心神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團紫影映入他的眼簾。看了斛律桀一眼,他深吸口氣,默默地走過去,拎出瑟縮的巴雅爾。
巴雅爾早已嚇得不能動彈,莫日根才一放手,她便如爛泥般地癱在了地上。
斛律桀倒提長刀,緩緩地逼近,頭上、面上、身上滿是鮮血;飛揚的長發、血紅的眼、陰森的表情,一如修羅地獄來的魔鬼。
“你為什么不去叫人來救她?”斛律桀冰寒的聲音緩緩在崖上響起。
“我……我……”巴雅爾渾身顫抖,語不成句。
“什么?”斛律桀的聲音低沉陰冷。
“因為來不及了,我……”巴雅爾終于吐出聲音,她不要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所以,用盡全身的力氣,她終于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撒謊!”斛律桀一聲暴喝,“莫日根就在此地,你只需跑過去求救,他甚至無需過來就能射殺這畜生,你分明是想要她死!”
巴雅爾面如死灰,“我沒有……”她不甘地掙扎著啞聲嘶叫。
“住口!你分明是嫉妒塔娜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是想取代她,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巴雅爾驀然怔住,他知道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一切!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不,她要活下去,沒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她俯下身子,苦苦地哀求道:“我從未想過要塔娜死,從未有過!大人明鑒……”
“你不要她死,但卻不肯救她,你也下去陪她去吧!”斛律桀不為所動地跨前一步,冰冷的臉上沒有思毫的猶豫。
一旁的莫日根目露不忍地踏出一步,但終于停住。
“大人,饒命……”巴雅爾的話音未完,忽見刀光一閃,血肉飛濺中,一個頭顱滾出了老遠。所有的人都閉起了雙目,饒是這些人平日里殺人如麻,此際卻俱都覺得四肢冰冷。
殺盡了所有該殺之人,斛律桀只覺虛弱得如同淘空了所有力氣般,眼神茫然地滑過這些與他四處輾轉征戰的族人,手中的刀“咣”地滑落于地。他轉過身子,腳步踉蹌地朝崖邊走了過去。
“族長……”貢布與莫日根急步上前,卻被他抬手止住。
“你別想要死,你的命是我的。否則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不會饒你!彼约赫f過的話仍記得清清楚楚?墒,而今,人卻已……
他緩步走到懸崖邊跪下,無神的眼直直地瞪著崖底。但聞寒風呼嘯,枯枝搖曳,可是伊人……伊人何在?
他晚了一步,他如果再快一些,只需快那么的一點點,就不會是眼前這般不堪的局面!
貢布與莫日根全神貫注地守在他的身后,這樣的族長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那渾身溢滿的、死亡的氣息讓他們不由自主地驚心。
斛律桀的手指撫過地下的血跡與雜亂的樹枝,她必然是經過一番堅苦的拼斗,也一定是已經堅持到了最后,她是個從不肯輕易言敗的人呵!怎能就這般輕易死去?一道綠光引起他的注意,他飛快地一把抓起,熟悉的觸感與形狀,讓他眼神愈加空茫。這是他送她的玉,如今物仍在,人卻……
不,他不相信她會就此死去。她是如此的堅韌而不服輸的人,那樣的堅韌曾如天空中的烈日般的耀眼,更讓他于千萬人之中發現了她,她怎可能如此輕易地死去?
他不死心地極目四望,希冀能發現奇跡,可是,任他如何地極目穿梭,巖下卻連衣角也未能發現一片。
“你真是去得干凈利落呵!”他失神地喃喃低語著,忽然雙眸一睜,“你不是想要報仇的嗎?如今大仇未報,卻懦弱地放棄生命,你如何坦然去見你的族人于九泉之下?”他忽立起身來對著茫茫蒼穹哈哈大笑,“你若真有本事,現在就來取我的性命吧!來取我的性命呀……”
蒼穹寂寂,唯有那撕心裂肺般的狂吼在漠漠草原上反復地回響……
斛律桀只覺一片茫然,胸中空空蕩蕩。握得緊緊的掌中忽覺一陣劇痛,茫然地低頭,但見綠光瑩瑩,竟是那已成碎片的玉佩,一如他的心……
崖上一片安靜,沒有人敢開口打破眼前這死一般的沉寂。忽聞一聲雕鳴,眾人抬眼看去,只見灰蒙蒙的天際,一只黑色的大雕正不住地盤旋飛舞。
“畜生,你倒來這幸災樂禍!”斛律桀猛地抬頭,眼里閃過暴戾!肮瓉恚 彼^也不回地伸手,莫日根忙把隨身的硬弓奉上。斛律桀彎硬弓、搭鐵箭,只聽得“嗡”的一聲響,飛箭似電,竟從那大雕的頸間對穿而過。
這草原上的大雕非比尋常,雙翅展開足有一米多長,羽毛堅硬如鐵,撲擊而下能攫起一頭羊,實在厲害至極。而飛在半空之時,常人想要把它射下那更是困難之至,莫日根忽覺慚愧,他雖有神箭手之稱,但想要射下這樣一只大雕,卻是殊無把握。
斛律桀目睹大雕悲鳴一聲、便如箭矢一般飛快地直落入崖下的河道,只覺暢快至極,不由得放聲大笑。
莫日根等人暗吁口氣,相互間對望一眼,臉上剛閃過欣慰的表情。卻突聽得嗚咽之聲,原來斛律桀大笑之際,淚水卻又紛紛而下。
眾人表情俱都愕然,俱都不知如何是好。
忽見斛律桀淚水一收,“派出所有的人手,全部下去尋人!彼D過身來,臉上瞬間冷硬如鐵,“你若真死了,我誓必殺盡拔野古部和仆骨部的所有人為你陪葬。你不是最討厭我殺人的嗎?我會變本加厲地屠殺,讓你在黃泉之中也不得安寧!”
“可是,從這兒掉下去的人,是不會……”貢布的嘴瞬間被捂住,看到莫日根警告的眼神,他恍然地住口不言。
而斛律桀卻早已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