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云霓裹著厚厚的紅棉襖,獨自坐在作坊大桌前,在紙上草擬青花瓶的圖形,畫了又畫,改了又改,末了丟下筆,打個大哈欠。
她拿左手撐住了快磕落桌面的臉蛋,瞇起眼睛,拿右手指頭輕輕撫摸桌上的灑藍釉缽。
看著,摸著,她再也撐不住沉重的眼皮,肘尖一滑,半邊臉蛋就睡到了手臂上。
夢里,深藍釉底化做天幕,灑上亮白的點點星光,那是離青哥哥送她的滿天星星,陪她度過無數個黑暗的夜晚。
“云霓,云霓?”
熟悉的溫柔呼喚響在耳畔,她先是輕逸微笑,這才睜開眼睛。
這是一個好夢,美妙到不可思議,離青哥哥回來了,他一如往常,穿著青色棉袍,坐在他的小桌前,靜靜地看她。
“怎在這里睡了?這么晚還不回房?”也是一如往常的輕聲責備。
“我睡不著才來這里呀?晌襾砹,又想睡了!
“云霓,你生病了?”
“沒有呀!笨吹剿某钊,她心頭熱熱的!罢l跟你說的?我可不會故意裝病騙你回來喔!
“白顥然說你從臘月一直病到過年,一個多月都還沒好!
“一個多月!彼肓似,眼睛一亮,吃吃笑道:“哈,是姑娘家的病啦,月事來一回,就痛上一回,他什么時候不好來,偏偏趕著我的日期來,可這種事干嘛跟人家大聲嚷嚷呀!
他神情忽然不自在了,轉過了臉,一看到桌上排排站了跟他同樣臉孔的泥娃娃,更是不自在,端凝片刻,目光最后還是回到她的臉蛋。
“伯母一直有幫你調養,你以前不是好好的嗎?”他問道。
“自從離青哥哥出門后,我便有了這毛病!
“怎會如此?”
“沈大夫說呀,這叫肝氣郁結,身體氣血不通,堵住了,又吹了冷風,便成寒凝血瘀。這么拗口的話,沈大夫每個月說一次,我也會說了。”
“四個月了……”他輕攏了眉頭,憂心地看她。
竇云霓亦是癡癡回望。有多久離青哥哥不曾如此凝視她了
這一兩年來總是避開的目光,今夜,直直凝望,切切關心,她心頭的那股熱一下子沖進眼睫,她慌地抹抹臉,朝他綻開最無憂無慮的笑容。
別擔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很高明,他開藥給我調養,也就沒那么痛了。娘又聽說葫蘆山的美人草很管用,專門調養女人氧皿,也叫人去江漢城買來,給我平常泡茶喝!
“哎,我上回去江漢,應該幫你帶回來的,是我疏忽了!
“那時我人還好好的呀,怎知我會冒出這種毛病!
“肝氣郁結……是因為思慮多,有心事,所以積了郁氣!彼匆谎圩郎系哪嗤尥,又轉過來看她!霸颇蓿阆胛?”
“是呀,我好想離青哥哥……”
原是如平常妹子跟哥哥撒嬌似的語氣,也是說慣了的話,豈料一說出口,心頭一緊,眼淚就掉了下來。
“云霓,我也想你。”
“?”她驚訝地抬眼看他,他還在疑視地,眸光深黝黝地,彷佛就永遠膠著在她臉上,再也不會避開了。
“我想你。”他輕逸微笑,神情好溫柔!懊刻煊媚憬o我的‘吃飯的家伙’,我就想你;去逛陶瓷市集,我也想你,想著如果帶你過來看,一定得拉住你才行,免得你蹦蹦跳跳的,摔壞了人家的瓷器!
“我哪會蹦到去撞壞人家的東西呀,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兒!
“是小孩兒也好,是大姑娘也好,我都要握住你的手,不會放開!
淚水持續模糊她的視線,離青哥哥在她的水霧里蕩漾,幻滅不清。
“云霓怎么哭了?你小時候愛哭,長大后幾乎不會哭了。”
“我不哭!彼ǖ魷I水,再綻甜笑,也再將他看個清楚。
“我找了一件很特別的瓷給你,收到了嗎?”
“是這個灑藍釉缽嗎?還是先前的菊瓣碗?我都喜歡!”
“還有一件,保證你從來沒見過!
“這么神秘!從小你幫我搜集來各家瓷器,仿唐、仿宋的古董,就算圖冊也看了不少,還有什么稀奇古怪沒見過的瓷?”
“試問人間真顏色,遍歷四方皆不得……”他笑著輕聲唱了起來。
好久沒聽離青哥哥唱曲了,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初教她這支小曲時,他唱一句,她也跟著唱一句。她問在唱什么呀,他抱起了她,指向蔚藍的晴空,說是比這更好看的顏色。
她沒看天空,而是瞧著他,好驚訝地發現,她被他收藏在瞳眸底。
為什么將云霓藏到離青哥哥的眼睛里呀?童稚的她,有問不完的問題。他沒有回答,只是露出微笑,拿大掌摸摸她的頭。
此時,他仍帶著那熟悉的溫煦笑容,深深地凝望她,她也移不開視線,就癡癡地與他四目相對,與他一起唱和。
“請君莫要強追求,抬頭一看便知有,云開了,霧散了--”她突然瞠大圓眸,驚喜叫道:“雨過天青!該不會是雨過天青?怎么可能找得到!是真的嗎?”
“是不是雨過天青,給云霓你鑒定吧。”他又笑。
“在哪里?”
“我元宵后托了白顥然送回來!
“噯,怎么你都回來了,他還沒來呀!會不會他藏起來了?”
“不會。白兄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商行車隊一路要進城做生意,我還遲了一天離開,日夜趕了水路,倒是比他快了!
“那你怎不自己帶回來呀?”她噘了嘴。
“其實那時……”他低頭看著自己面貌的娃娃,停頓片刻,這才道:“那時我并沒打算回來!
“即使三月十八日也不會回來?”
“是的,不會回來!
“那……那怎么回來了?”她聲音微顫,雙手用力按住膝頭。
“因為,我想云霓!彼⒁曀,語氣更是柔和,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道:“我回來告訴你,我要娶云霓為妻,再也不會離開云霓!
“離青哥哥……”她淚如泉涌,十指捏進了大腿里。
好痛!隔著冬日厚厚的襖裙棉褲,她還是可以感覺指頭捏壓膚肉的痛感,可這痛令她清醒,令她歡喜,令她差點要跳起來歡呼大笑。
這不是作夢!是真的!離青哥哥回來了!回來告訴她,他要娶她!
“原先我是待你如妹子,可云霓一天天長大了,一天天變美了,我卻感到害怕,我問自己:我不是等著云霓長大了,就該離開嗎?”
“你害怕,是因為你已經很喜歡、很喜歡我了。她含淚嬌笑。
“是的,很喜歡很喜歡。云霓活潑可愛,冰雪聰明,雖然跟你在一起,常常被你欺負……”他眼里也有淚光,見她欲言又止的嬌嗔神色,又笑道:“但我就是喜歡看著你、陪伴著你,就算無所事事,只要見你好好的、開開心心的做自己喜歡的捏泥巴,我也感到平安歡喜!
他說著很平常的話,她卻有著前所未有的悸動,淚水更是難止。
“打從第一回在翠池見了云霓,我便感覺很熟悉,那種熟悉不是在路上見到像你一樣扎了辮子穿紅衣裳的小娃娃,而是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你。云霓,你相信緣分嗎?也許我們前世早已相識,今生注定重逢,所以我搭錯船來到吳山鎮,你也尋到翠池見我。”
“我想信!
“我離開的前一晚,說了很多混賬話,對不起!
她綻開甜笑,輕輕地搖了頭,淚眼迷蒙里,見到總是端坐在小桌前的他站了起來,一步步往她走來。
不必再刻意隔著距離,也不必再刻意冷淡以對,她仰起頭,癡癡望向他,期待著她最熟悉的溫暖接觸。
“云霓……”他伸指撫上她的臉頰。
“!”極度冰冷的觸感令她驚呼出聲,立即抓住他沒有溫度的大掌!半x青哥哥,你只穿秋天的衣裳啊,一定很冷。”
“我不冷!
“我找件厚外袍給你!彼酒鹕,就怕他凍著了。
“莫離青,快跟我們走!”
門邊平空出現兩個人,一黑衣,一白衣,神情嚴肅,口氣急促。
“你們是誰?”莫離青嚇一跳,立刻將云霓護在身后。
“啊……”冰冷的手掌再度讓她低聲驚叫,但面對突如其來的兩人,她還是先喊道:“喂!你們半夜闖進竇家窯,不怕被抓起來打一頓?!”
“她看得到我們?”黑白兩人面面相覷。“對了,她待的時間比誰都久,陰氣底子可重了?啥际欠踩肆,按理是見不到的!
“就是底子重,又跟他斷斷續續牽扯了那么久,這一碰上了,感應更強,瞧他倆不就在卿卿我我了嗎?唉,這樣可不太好啊。”
“你們要做什么?”竇云霓其實有些害怕,畢竟來人來意不明,手上又拿著沉重的粗鐵鏈,她很怕他們會做出傷人的舉動。
“云霓別怕!蹦x青警戒地看著兩人。“你們找我?”
“莫離青,走了!焙谝氯嗣畹。
“我為什么要跟你們走?”
“時候到了,就該走了!卑滓氯艘厕D為冰冷口氣,舉起鐵鏈。
“喂!你們還有沒有王法,竟敢胡亂拘人!”竇云霓大驚,也不管是否有危險,大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匈\!快抓賊。
“你讓開,我們只要莫離青。”黑衣人揮手示意。
“云霓快走!”莫離青見狀,立刻將她推向大門,隨即回身跳上椅子,兩手推開窗戶的同時,雙腳已蹬上小桌,往外跳了出去。
“莫離青!你往哪兒逃?!”黑白兩人追過去。
竇云霓震駭不已,那兩人怎么好像一下子就沒入墻壁不見了?
“離青哥哥!離青哥哥!”她更感害怕,不住地呼喚。
碰!大門被撞開,吟春和寶月跑進來,上前抱住劇烈顫抖的她。
“賊?賊在哪?”吟春拚命搖她!靶〗悖⌒〗!你作夢了?”
“我沒作夢!”她大哭道:“離青哥哥有危險!有人在追他!”
“小姐,你半夜不在床上,嚇死我們了!睂氃麓鴼獾溃骸澳阆肽贍敚氲阶鲐瑝袅。沒事的,你每天幫莫少爺祈福,他一定沒事。”
“不!離青哥哥剛剛還在這里,還有兩個……”她望向了窗戶。
窗扇緊掩,還上了閂,窗旁小桌上的泥娃娃咀是排列整齊,未曾被踐踏掉落,哪有離青哥哥破窗離去的痕跡?
怎會這樣?!難道真是作夢了?
“離青哥哥!”她不愿相信,奔去打開窗戶,外頭是黑漆漆的竇家窯,今夜不燒窯爐,沒有映上夜空和屋墻的火光,是以格外闐黑,格外死寂,好像用一塊黑布將這天地包覆起來,再也不見天光。
“小姐?”寶月和吟春擔心地看她。
竇云霓讓她們扶著坐了下來,她垂下了眼,顫抖著手,拿起一個桌上的泥娃娃,端看那熟悉的面容。
抖動的手掌握不住,泥娃娃摔落在地,登時裂成好幾塊。
誰來告訴她,是作夢了?還是離青哥哥確實來過?
他在狂奔,后頭有人在追他。他一定得逃走,再不逃就沒命了。
原野黑暗,他不知要奔向何處,也不知盡頭在哪里,寒風凄號,冷雨急驟,他欲伸手抹去滲入眼里的雨水,赫然發現手上有一把帶血的短劍。
他慌忙拋下短劍,心頭一震,這血……是泥泥兒的血。
他驚駭地看著雨水洗去血跡,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想以雙掌去承接血水,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雨水血水泥水和成了一團他無法抓住的爛泥。
天哪!他是急瘋了,當他胡亂劃下這一劍時,她有多痛?!
后面又傳來追趕的聲音,他用力咬牙,從泥濘里拾起短劍,再度狂奔,只要活下去,他還有機會見到泥泥兒,他一定要回去找她……
泥泥兒?!誰是泥泥兒?!他望著前面的黑暗,頓覺茫然。
“娘,那個人還在跑。”一個少年聲音傳入他耳際!八焕郏叶伎蠢哿!
“別看他,看了你就有麻煩了!边@個娘的聲音很好聽。
“怪可憐的。為什么人都死了,還是這么執著塵世呢?”
“那是因為塵世有他放不下的事情!
放不下?他猛然醒悟,是云霓,他心里放不下的就是云霓啊。
不對!他們在說什么?人死了?誰死了?他死了?!
他震駭地停下腳步,眼前逐漸亮了起來。原來他不是身處荒野,而是在幽靜的山里。
晴朗的藍天,青翠的峰巒,舒適的微風,群山圍繞中,有一塊依地勢起伏的廣闊農圃,種滿了綠中帶紫的葉草,漫溢出好聞的清香。
一個父親模樣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教兩個十來歲的小孩拿小藥鋤掘草,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則在藥圃間穿梭嬉戲,不時停下來抓只蝴蝶瞧瞧,或是撲到那男子背上撒嬌;而在靠近他這邊的山路旁,坐著一個正在哺乳的婦人,以及一個走向藥圃的十五、六歲少年。
“請問大娘,這是什么地方?”他趕緊過去詢問。
那婦人置若罔聞,背對著他,輕哼小曲,低頭奶她的娃娃。
少年聽到他說話,回過頭看他,又走了回來。
“裴家一,不要理他,你沒辦法幫他的。”婦人說話了。
“小兄弟,請你告訴我這是哪里?”莫離青急道。
“葫蘆山!迸峒乙豢茨镆谎,還是回答了。
“葫蘆山?”莫離青驚喜不已,望向整片的藥圃!斑@就是美人草?”
“是啊!
“小兄弟,這美人草能不能賣給我?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