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路在單調的馬蹄聲中逝過。東御司華與洛晨同騎在一匹馬上,貼靠著彼此,但東御司華卻覺得自己距離洛晨十分遙遠。洛晨甚少與東御司華說話,他的視線總是在刻意地回避著東御司華。偶爾,風吹起洛晨的長發,會拂過東御司華的臉頰,只有在這時,東御司華才能真實地感覺到洛晨存在于他的身畔。
有時,東御司華禁不住會想:石洞中,在自己的臂彎中哀哀啜泣的人是誰?水潭邊,在自己的懷抱里噥噥絮語的人又是誰?是洛晨吧。為什么洛晨像是什么都忘了,甚至也忘了那一夜的瘋狂。東御司華不知是該對此感到慶幸抑或是失落。
北向玄武的路很長,在無言的抑郁中,東御司華希望這條路立刻走到盡頭,卻又同時矛盾地希望這是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路。
路,終究是會到盡頭的,無論東御司華是否這么期盼著。
行人漸漸的多了起來,遠遠地,看見高大的城門了。
玄武國的王都-恒邑是為極北之地,方才入冬,天已經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小雪,意外的是,城樓上張燈結彩,一派喜慶之氣。紅彤彤的宮燈和綢緞掩過了雪的素白。
城內更是熙熙攘攘,喧鬧非常。從路人的發色和眼睛可以看出,除了玄武族人之外,另有許多朱雀,白虎及其他各氏族的人,不知何故聚集于恒邑。
東御司華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干凈的旅棧。安頓好,問了旁人方才知曉,原來五日后乃是玄武國女王的婚慶大典,不僅舉國歡騰,連各國都派了不少使者表示祝賀,無怪乎如此熱鬧。
洛晨得知后,只是淡淡地對東御司華道:“我喜歡清靜,既如此,我這幾日就不出去了”
*****
燭光黯淡了下去,將東御司華映在窗紗上的影子也顯得模糊了。洛晨拈起一支銀簪,剔去了半截殘余的燭芯,燭光重又亮了起來。
夜已經很深了,仍然可以聽見外面隱隱約約的喧雜人聲,吵得洛晨心神不定。曾經以為,母親生長的故鄉,應當亦如母親般嫻靜安寧。到了恒邑以后才發現,原來這里和長離一樣繁華。其實哪里都一樣,除了雁澤。只有雁澤才有他所喜歡的寧靜清幽、
“晨,明天就是慶典之日了,你不想出去看看嗎?”東御司華輕聲開口。
洛晨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不,我不去……”
“我們還是去看一看吧。你這幾天一直待在屋里。我怕你悶出病來。”
“不,我不去……”
東御司華沉默了。
燭火搖曳了一下,又暗了。
洛晨低著頭不敢看東御司華,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劃動著。
東御司華握住了洛晨的手:“你的手很冰,是不是很冷?”
“不!”洛晨受驚似地縮回了手。
東御司華怔了怔,勉強笑了一下:“很晚了,你也該早點歇息了!彼D身走出,快到房門之際,又停住了腳步,回頭道:“晚上多蓋點,別著涼了。”
“嗯。”
東御司華的一只腳已邁出了門檻。
“司……司華!
“什么事?”東御司華停了下來。
洛晨依舊低著頭,靜靜地道:“我想,明天我們還是去看看吧!
“好!”東御司華微笑。
*****
難得晴天。地上的薄雪已經融盡了,云散日出,灑下了暖暖的陽光。
玄武皇宮前人山人海,擠得幾乎插不下一根針。人們都踮著腳,仰著頭望向高高的宮樓;蕦m的婚禮在宮內舉行,普通民庶是無法觀看的。但是子午之時,玄武女王會走上宮樓,接受子民的祝福,故此,眾人都聚集于此,希望能夠有幸瞻仰到女王的儀容。
東御司華護著洛晨擠在人群的前面。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站著的都是人,這令洛晨相當不適,他一直微顰著頭。
東御司華察覺出了,有些不安地道:“這里太擠了,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要不然我們先回去?”
“既然已經來了,就再等一會兒吧!
“我怕你擠著難受。”
“不會!
兩隊儀仗兵出現在宮樓上,一字排開,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高貴美艷的玄武女王倚著一位英挺俊逸的銀發男子,在宮女們的簇擁下登上了宮樓。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望著女王。
玄武女王捧著一束鮮艷的白色圣月蘭;榈渖系氖ピ绿m是愛情的向征,據說,誰能夠從新娘子手中接過圣月蘭,誰就會成為下一個舉行婚禮的人。
玄武女王側首對銀發男子嬌笑著不知說了些什么,而后揚手輕輕一拋,那束圣月蘭劃過優美的弧線,從宮樓上落下。
人群倏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震耳欲聾。
狂亂中,洛晨發現那束圣月蘭竟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眼前,他下意識地去接。就在他的指間就要觸及花瓣之際,他身側的東御司華突然出手,劈空一掌揮出,掌風將圣月蘭斜斜地帶開,拋到另一邊去了。
有人接住了花,人們尖叫著,吵嚷著。
東御司華抱著洛晨,暗運神力,排開周圍的人流,擠了出去。
距宮樓遠了,但沸騰的人聲依舊充斥于耳。宮樓上的儀仗兵鳴起了號角,宮女們向下灑出了漫天的的圣月蘭花瓣,民眾們歡欣雀躍著。
洛晨定下了神,望著遠處歡騰的人群,語調中聽不出是喜還是怒:“你剛才為什么那么做?”
“我……”東御司華猶豫了一下,“不想看見你和別的人舉行婚禮。”
“你很自私!甭宄康坏。
“是!睎|御司華也不否認。
人群漸漸地散開了,在城中載歌載舞歡慶著女王的大婚,整個恒邑沉浸在一片亮色的喜悅中。
東御司華陪著洛晨靜靜地站在街角,任憑人潮在身邊走過。
“真是熱鬧。”洛晨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低聲問道,“你當初成婚的時侯,雁澤是否也是這么熱鬧?”
“沒有。”東御司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洛晨,平緩地道,“我娶過的皇后只有一位,那就是你,所以,當時我沒有舉行任何慶典!
洛晨的身體微微一顫:“我怎么會是你的王后,你莫要忘了,我是一個男人!
東御司華托起了洛晨的左手,輕撫著他手上的墨玉龍珠:“墨玉龍珠乃是歷代青龍國王后才能夠擁有的信物。當時,是我親手為你戴上的,沒有想到,經過一個輪回,它仍然屬于你,老天爺真是喜歡和我玩笑!
洛晨輕輕推開東御司華的手:“你覺得這是一個玩笑嗎?”
“不是嗎?我曾經以為用它可以鎖住你,但是,雖然它一直戴在你的手上,你卻不屬于我,一千年前是這樣,一千年后的現在還是這樣!
洛晨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休,只是慢慢地將目光投向遠處,抿著嘴,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
東御司華順著洛晨的目光看去,宮樓上,玄武女王和他的新婚夫婿親密地偎依在一起,珠映玉輝,相偕著接受著臣民的祝福。東御司華的眼中流露出神往之情,柔聲道:“我真希望能夠和玄武王一樣,和自己所愛的人站在高高的宮樓上,向所有的人宣布,你是我的人!
“如果你這樣做的話,得到的不會是祝福,而會是嘲笑和鄙夷!甭宄康哪樕行┥n白。
“我不在乎別人的嘲笑和鄙夷,我在乎的是你對我的感覺”
“你……不僅很自私,而且很傻!
東御司華輕輕一笑,環顧了一下四周歡慶的人群,扯了扯洛晨的衣袖:“我們不談這些了。你看,街上這么熱鬧,我們一邊走回去一邊看,好不好?”
“嗯!
東御司華貼著洛晨的腰際,擁著他。
洛晨沒有排斥,他靠著東御司華的肩膀,和東御司華一起走在擁擠的街市上。周圍的人很喧鬧,大聲地笑著、唱著。但是東御司華高大的身影形成了一道透明的隔膜,隔膜內很安靜,靜得洛晨可以聽見心跳的聲音,不是自己的,而是東御司華的心跳聲。
明媚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熏人欲醉。
前方的石臺下擁了一堆人。石臺上,一位紅衣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皓腕輕抬,玉臂慢舒,白晰而修長的雙腿在薄紗裙裾下時隱時現,漆黑的長發隨著她的韻律如水流動,纖柔的腰肢象風中的弱柳輕扭著。
洛晨望著那名舞女,不由地想起了洛夜。洛夜也喜歡穿著緋紅的衣裳,在楓華漫天的秋祭之時獨舞。那舞姿會比眼前的舞女更加優雅,飄逸,只是已經許久未曾看到了。洛晨向前走了幾步,微揚著頭,出神地看著臺上的舞蹈。
東御司華跟上洛晨:“你喜歡看這種舞蹈嗎”
“嗯!甭宄啃牟辉谘傻貞艘宦暋K坪踉谌褙炞⒌目粗_上的舞女,而沒有留意司華。
東御司華有些忿忿然地看了那舞女一眼,不悅地將頭扭開。突然,他不知瞥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對洛晨囑咐道:“晨,我去買一樣東西,你在這等我一會,千萬別走開!
“嗯!甭宄开q自出神,對東御司華的離開孰若無睹。
舞女越舞越急,紅色的舞衫飛揚而起,惋如天際流霞。
洛晨仿佛又看見了在那落楓紛飛中,洛夜踏著輕盈的舞步,笑著問他。
“晨,你見過媽媽跳舞嗎?我是不是很象她呢?”
“我沒見過,可是我想小夜你一定很象她!
洛夜歡笑地向他跑來,紅色的衣袖拂過,洛晨伸出手抓住了衣袖。
人群中傳出了哄笑聲,洛晨猛一驚,回過神來,發現不知何時那名舞女已到了他的面前,笑盈盈地看著他,而他手上正抓著她的衣袖。洛晨臉一紅,忙不急迭地松開了手:“對不起!
舞女衣袖一揮,重又起舞。她繞著洛晨旋著圈兒,含情脈脈的目光一直徘徊在洛晨身上,長長的發絲不時地掠過洛晨的臉頰。
善意的哄笑聲越來越大。
洛晨側過了臉,返身想走。那名舞女急急停下腳步,牽住洛晨的手,嬌聲道:“等一下,我……”
“你要做什么?”憑空一聲怒吼,洛晨覺得自己被人用力拉開,跌進一個寬闊的胸膛中。
是東御司華。他鐵青著臉瞪著舞女:“你要是再對他拉拉扯扯,別怪我不客氣!”
舞女嚇得花容失色,什么話也說不來。圍觀的人也止住了笑,畏懼地竊竊私語著。
東御司華不理會眾人異樣的目光,拉著洛晨匆匆離去。
一路上默默無語。
回到住處,進了房,東御司華重重地甩上房門。
“你抓疼我了!甭宄看穗H才冷冷地出言。
東御司華這才發現自己還牢牢地抓著洛晨的手,他連忙放開:“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洛晨輕揉著發痛的手腕。
“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
“我看見你們在一起的樣子,我怕她會把你搶走。”
“我和她不過是萍水相逢!
“可那是一個女孩子”東御司華臉色一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所以,若是我對她一見鐘情的話,也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你是這么認為的嗎?”洛晨用淡然的語氣接口道。
“不!”東御司華一把拉住洛晨,將他攬入自己的懷中,緊緊摟著他,激動地道:“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來氣我?難道我愛你就不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是的!甭宄快o靜地伏在東御司華的懷中,嗅著東御司華身上男性的氣息,不知為何心頭有些酸楚,“你原本可以像今日的玄武王一樣,風風光光地向眾人炫耀你的皇后;我原本可以陪著我的弟弟、妹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為何我們此刻要在一起、在這里?一切都亂了,是我的錯嗎?是我不該讓你愛上我嗎?”
“不。這是老天爺的錯,是它不該讓我遇見你,因為它明明知道我無法不愛你!睎|御司華溫柔地托起洛晨的下頜,深情地凝視他的眼睛,“我不相信命運是我們一定要遵循的路。我記得你也曾經說過,你命中注定活不過十六歲,可此刻你依然在我眼前。我寧愿相信你我是為了彼此而活,就算是違背天地,我也會這么堅持地相信著!
洛晨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東御司華貪婪地注視著眼前清麗的容顏: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潤澤的雙唇抿成了形態姣好的弧線,宛如紅菱;細嫩的臉頰司華吹彈可破,就像一塊無瑕的美玉。
“哦,對了”東御司華想起了什么,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遞到洛晨面前,有些怩忸地道,“我適才在街上看到這個,覺得很適合你,就買回來了,不知你喜不喜歡!
洛晨睜眼看去,是一根潔白無瑕的玉簪,通體晶潤,流動著溫雅的光澤,樣式簡約而優美,仿佛冰雕雪琢般流暢清澈。
洛晨接過玉簪,用復雜的眼神揣摩了片刻。
“怎么會想到送我這個?”
“因為我覺得,你就像這白玉一般高雅,而且,清冷!
洛晨聞言怔了一下,轉身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對著青銅鏡,慢慢地解開了纏于發間的青絹帶,漆黑亮澤的長發如絲般垂下。
東御司華走到洛晨身后,掬起那一束柔順的黑發,輕輕的撫摸著。
洛晨端坐著,不開口,也不回頭。
東御司華拿起了梳子,為洛晨梳理著長發。
門外鼎沸的人聲聽不見了,連自己呼吸的聲音也聽不見了,能聽見的,只有木梳摩擦著發絲的聲音。那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呢?很輕,很輕,輕得洛晨幾乎分辨不出來。
陽光從窗紗中漏進,斜斜地映在鏡面上,為鏡中人的臉頰染上一抹嫣紅。
東御司華為洛晨挽起了一個發結,低聲念道:“愿與卿結發為盟,生死不渝。”
洛晨攢緊了自己的手心,指甲深深地陷進肌肉里。
白玉簪插上了黑發,似黑緞中的一截雪絲,鮮明而柔和。
東御司華扳過洛晨的肩膀,讓他面對著自己,凝視著那如玉的容顏,指尖像羽毛般拂過洛晨的唇瓣,喃喃地道:“晨,你真美!
洛晨虛弱地喘著氣,抓住了東御司華的衣領,像是要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東御司華吻上了洛晨的唇,輾轉地吮吸著,漸漸地,他的舌頭伸入了洛晨的口中,輕巧地撩撥著……
洛晨的身體像是狂風中的葦草,劇烈地顫抖著。
東御司華拉開了洛晨的衣領,露出了象牙般細膩的肌膚,他的手在洛晨的胸前撫弄著……
很熱,也很麻,那酥軟的感覺傳遞到指尖、到發梢、甚至到每一根神經的末端,洛晨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種感覺溺死了。他想推開東御司華,可身體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絲毫無法動彈。
淚凝成珠,貼到東御司華的臉上,冰冰冷冷。
東御司華忽然停住了所有的舉動,放開了洛晨。
凌亂的發絲掩住了洛晨的臉,讓東御司華看不清他此際的表情,但是洛晨的手指仍在顫動著。
“晨……”東御司華欲言又止。他探試地伸出手去,想拂起洛晨垂落的青絲,但將要觸及之際,被洛晨推開了。
洛晨抬起手,將頭發攏到耳后,又慢慢地理好衣裳?諝獾牧鲃铀坪踉诼宄窟t緩的動作間凝固住了。
“你的嘴唇破了!睎|御司華的手指抹過洛晨的唇,指尖染上了一點淡淡的紅。
洛晨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嘴唇被自己咬破了。
東御司華嘆了一口氣:“晨,如果你討厭我的話,你就罵我好了,你不要這樣……”
“不是的!甭宄客崎_東御司華,掩住自己的臉,拼命的搖頭,“司華,我很害怕!
“你在怕我嗎?”
“不,我在怕我自己!
他真的很害怕。害怕那一寸一寸走入他心房的身影,害怕那一天一天強烈的悸動。他一直在告訴自己,不可以,絕對不客氣愛上東御司華!他們同樣是男人,怎么有資格相愛相守?可是,東御司華的柔情,像一張無形的網,粘著了他,他越掙扎,陷得也就越深。他痛恨自己的怯弱,痛恨自己的猶豫,為什么無法拒絕?其實,不是無法,只是不舍、不舍……
“你別怕,我不會逼你的。”東御司華拉開洛晨的手,微笑著,帶著幾分闌珊的意味,“以前,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一開始就對你好些,你也許就不會那么恨我,就不會那么快地離開我,F在,我又怎么忍心傷害你呢?我會等你的,會一直等到你接受我的那一天為止。”他俯身在洛晨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返身戀戀不舍地出了房門。
洛晨聽著東御司華的腳步聲越行越遠,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口中有一絲腥腥的苦味。
他嘗試著用冷漠來偽裝自己,欺騙自己,狠心地對東御司華的深情孰視無睹,可是他做不到。這不是他的錯,是東御司華。是東御司華一點一點地敲碎他冷漠的堅冰,露出他脆弱的心。不要對他那么好,好得他不知所措。有時候,他真的很想走,逃開去,哪里都行,只要是沒有東御司華的地方?墒,他又真的舍不得走,留下來,哪里都行,只要是有東御司華的地方。
洛晨拔下白玉簪,捂在手心,貼到胸口。
玉質原是冰冷的,捂久了,融合了暖暖的體溫,滲入胸口之下更深的地方;秀遍g,又想起了東御司華,覺得那股溫度剎時升高了,在心中攪動著,攪開了一直隱埋在心底的情愫,炙熱的、濃烈的情愫。洛晨知道,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而是一種他一直不愿承認的東西。不愿承認……